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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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1915作为抵抗的商业 (1)

日本欺负我们,自私是它的宣言

是的,抵制所有日货

是每个人永远的责任

——《新闻报》刊登的诗歌,1915年4月1日

民国初立,人人期盼国家重建。但是,政治家们却不做如是想,他们算计的是自己的权力,不同的治国理念很快让脆弱的结盟分崩瓦解。在南方,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才一个多月,就被迫把职位让给了北京的袁世凯。他承诺去修铁路,可是,国民党不可能改组成“铁路党”,热血沸腾的青年革命党人又怎么甘心集体去当铁路工人?军阀出身的袁世凯更不愿意让人分享权力。在1913年举行的众议院选举中,国民党赢得压倒性胜利,盛传将出任内阁总理的国民党领袖宋教仁却被暗杀了。很快,国民党在江西宣布“二次革命”,袁世凯的北洋军在战争中获胜。1915年,利令智昏的袁世凯居然想当皇帝。12月,云南首举义旗,南方各省群起响应。这次,北洋军吃了败仗,不得民心的袁世凯不得不于第二年3月宣布取消帝制,很快在郁郁中去世。

接下来的四年,中国陷入军阀割据。北洋军分裂为皖、直、奉三大派系,分别控制了长江中下游、华北和东北地区。另外,山西、西南又有晋系和滇系、桂系。1917年,还有一个拥护帝制的军阀带着3 000名“辫子军”冲入北京城,搞了一出短暂的恢复帝制的闹剧。这年8月,孙中山发动“护法战争”,结果被皖系军阀段祺瑞打败。在后来的10年时间里,国民党偏据广东一地,卧薪尝胆,一直到1927年才恢复元气,再次宣誓北伐。

在中国历史上,每一次改朝换代便意味着财富积累的推倒重来,唯有那些善于左右逢源者才能够侥幸留存。在民国初年那样的乱世中,企业家要站稳“正确”的政治立场无疑是困难的。逐利和渴望稳定的职业天性让他们总是想跟强者站在一起,但是最严重的问题却是,到底“谁是强者”?

身处这样的风云变幻之中,就连以“调解人”著称、风舵手腕最为高超的虞洽卿也左右盼顾、不知所依。

某次,他在报刊上吹捧袁世凯是“世界上第二个、中国第一个华盛顿”。当夜,虞宅就被炸弹炸掉一角,人畜无伤,却是惊吓一场,一封匿名信插在门环上,信云:“贵宅被炸,乃我辈为部下所逼,不得已下毒手。希以后对我党计划勿再破坏,以释前嫌。”虞洽卿哭笑不得。为了不得罪任何一方,这位“大调人”索性庭门大开,所有下台的政客、没了军队的将军、落难的前朝遗臣、破了产的商人,但凡找上门来一律来者无拒,绝不使之失望结怨。市井甚至有传言,凡是县知事一级,他都贷给300元,凡是道台、师长一级,则贷500元,所立字据,均是贷出有日,回收无期。

政局混乱如此,在很多人想来,民生经济一定低迷不堪。但是,现实却又大大出乎人们的想象。

事实上,自1911年之后的16年间,由于国家一直处在军阀割据及分裂中,这客观上造成了中央集权政府的弱势,是自“五胡乱华”的南北朝以来,1 400年间第一次出现“中央真空”。于是,这段时间成了一个绝对自由,而自由又变得十分吓人的时代。

在此16年中,中国民营经济迎来了一个“黄金年代”,这也是百年中唯一的“黄金年代”。

在这期间,国营企业体系基本瓦解,民营公司蓬勃发展,民族主义情绪空前高涨,明星企业家层出不穷,企业家阶层在公共事务上的话语权十分强大。中国社会史学会副会长唐力行在《商人与中国近世社会》一书中认为,中国民族工业的基础,就是在这一时期基本奠定的。从经济增长率的数据上看,尽管有不同的统计结果,但是,高速增长是一个不争的共识,国内学者认为工业增长率在 1912~1920年间达到13.4%,1921~1922年有一个短暂萧条,1923~1926年为8.7%。美国的经济史学者托马斯·罗斯基(Thomas G. Rawski)的计算显示,1912~1927年之间的工业平均增长率高达15%,位于世界各国的领先地位。在百年企业史上,这样的高速成长期只出现了三次,其余两次分别是20世纪50年代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53~1957)和1978年之后的改革开放时期。

“黄金年代”的出现,除了中央集权“真空”的内因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外因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动荡的欧洲终于需要一场大战来解决所有的恩怨。1914年6月28日,一位19岁的塞尔维亚青年在萨拉热窝刺杀主张吞并塞尔维亚的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夫妇。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德、俄、法、意和英国很快都卷了进去。战争无比惨烈地打了整整四年,一直持续到1918年11月,6 500万人参战,1000万人丧生,最终以奥匈帝国解体、德国和意大利战败结束。

第一次世界大战彻底地改变了世界政治和经济的版图。在政治上,1917年10月,俄国爆发布尔什维克革命,世界上诞生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在经济上,远在战火彼岸的美国成了新的世界统治者。在过去200年中,一直是世界第一经济强国的大英帝国在战争泥潭中耗尽了所有资源,它不得不靠向美国借贷才能支付战争费用。1916年10月,正在英国财政部就职的梅纳德·凯恩斯——他日后因凯恩斯主义而成为一位伟大的经济学家——忧心忡忡地向内阁汇报说:“英国每个月要向美国借贷2亿美元。”而一位叫尤斯·泰斯的勋爵大人则写道:“我们的工作是设法让美国人感到心情舒畅,这样他们就能不加限制地向我们贷款。”

在亚洲地区,世界大战的重要结局是,欧洲列强陷入混战,无暇东顾,日本乘机扩大势力,而对于中国来说,中国民族企业家获得了喘息和崛起的机会。

从1912年到1917年,无锡的荣家兄弟一口气开出了九家工厂。

茂新面粉厂办了八年之后,终于站稳脚跟,到1910年,工厂产量比初建时大了十倍,已经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厂了。这时候,两兄弟兵分两路,老二荣德生留守无锡,老大荣宗敬去了上海。1912年,荣宗敬在上海新闸桥开出第二家面粉厂,起名福新。他在股东会上提出,为了扩大再生产,三年内不提红利,所有的钱全部拿出来“滚雪球”。

为了加快“雪球”的滚动速度,以冒险为乐事的荣宗敬采取了新建、租办和收购等多种手段。在上海滩上,他放出风声:“只要有人愿意把厂子卖出来,我就敢买。”1913年夏天,他租下陷入困境的中兴面粉厂(两年后全资收买,改名为福新四厂),到了冬天,在中兴厂东面,新建福新二厂。1914年6月,他又在福新一厂的旁边吃进土地,建起福新三厂。

至此,在上海闸北的光复路上,沿苏州河,一字排开四家荣家面粉厂。其高耸的烟囱日日浓烟滚滚,机器的轧轧声昼夜不绝,苏州河里运麦装面的船只更是川流不息,景象已是十分壮观。1916年,荣宗敬又远赴汉口,建福新五厂,第二年,租办上海老牌的华资面粉厂华兴,改名为福新六厂。从此,无锡荣氏兄弟的名声轰响于中国商界。

荣宗敬是一个疯狂的扩张主义者,他办厂有两大手段,一是求多,一是求新。他的经营哲学在下面这段话中透露无遗:“造厂力求其快,设备力求其新,开工力求其足,扩展力求其多。因之无月不添新机,无时不在运转。人弃我取,将旧变新,以一文钱做三文钱的事,薄利多做,竞胜于市场,庶必其能成功。”在讲求规模效应的同时,他在质量上也是不惜血本,工厂购置的制面设备都是当时最先进的美制机磨和600筒面粉机。他又根据中国小麦的特点,对打麦机、荞子机和圆筛等设备进行了技术改进,使得面粉的质量和产量都高于同期的外国工厂。

荣宗敬在上海等地拳打脚踢,弟弟荣德生在老家也没有闲着。当时无锡有五家面粉厂,1914年,他收购惠元面粉厂,改为茂新二厂,不久又租办了泰隆、宝新两厂,于是,五家工厂有四家归入荣氏旗下。

短短五年中,荣家手握十家面粉厂(其中八家自有,两家租办),每日夜可出面粉4.2万袋,已是无人可敌的“面粉大王”。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欧洲工业停滞,面粉军需却暴增。中国面粉以价格低廉、产量可观而一跃成为全球新出现的采购市场,荣家的“兵船”牌面粉远销到欧洲和南洋各国,因质量稳定,它成了中国面粉的“标准面”。

在面粉上陡成霸业的同时,荣家的棉纱工厂竟也同步急进。

创办于1905年的振新纱厂到1912年的时候已经很赚钱了,每年可得利润20余万元。1915年,荣宗敬在上海郊外的周家桥开建申新纱厂,购英制纺机36台,第二年投产开工,正赶上欧战期间的需求饥渴。上海的棉纱价格大涨,从每件90余两狂涨到200两,出现了“一件棉纱赚一个元宝”的暴利景象。申新在开工后的三年里,棉纱产量从3 584件增加到9 811件,棉布产量从2.9万匹增加到12.8万匹,赢利更是惊人,从开办当年的2.06万元增加到22.2万元,3年增长10余倍。

荣宗敬还干了一件让中国商界很长脸的事情。1917年,他出40万元买下上海一家原本由日本商人经营的纱厂,改名为申新二厂。自1884年“红顶商人”胡雪岩斗丝惨败后,上海棉纱业先为英美商人控制,后成日本公司天下。如今,中国企业竟有气魄和能力收购日本企业,一时成了埠上让人津津乐道的新闻。

荣家兄弟在这些年所取得的成就,是新一轮工业化浪潮的缩影。

仍以棉纱业为例。在1914年之前,中国每年需从国外进口棉布1 900万匹、棉纱250万担,到一战结束时已分别锐减到1 400万匹、130万担,仅英国的进口棉织品,就减少了48%。而在亚洲地区,日本棉纱以细纱为主,中国市场则以粗纱为主,这就造成了巨大的需求空间,使得民族棉纱厂的赢利大增。据严中平等人编著的《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显示,在1916年,每生产一包16支纱可获利7.61元,到1917年赢利就猛升到36.93元,到1919年,竟达70.65元。

当时在江南一带,除了高歌猛进的荣家产业之外,张謇的大生纱厂是最重要的棉纱生产集团。在1918年,大生两家工厂的利润率都超过了100%,1919年的两厂赢利高达380多万两,创下最高纪录,拥有纱锭数达13.7万枚,为国内第一。当时,上海报纸天天刊登大生的股票行情,大生是最抢手的股票。据时人回忆,“一股100两银子,红利最高的时候分红可以达到一股20两,一些股金多的投资者,得到利息银子甚至无法靠人力搬动,要用车子推。这就让那些开始时不愿意投资的人们后悔不及”。从1914年到1921年的八年间,大生两厂的利润累积超过1 000万两,这是张謇作为企业家的巅峰时刻。

纺织业的暴利让所有人都垂涎三尺,投资者纷涌而入。专门从事纺织设备引进的慎昌洋行在一份报告中记录当时的热烈景象:“对于纺织设备材料来说,其需求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那些购买者所关注的只是如何迅速地提货,而不是价格问题。”尤为突出的是,纺织业的暴利甚至把政客、军阀也纷纷吸引进来,这又以天津最为突出。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天津还只有一家拥有5 000枚纱锭的小型纱厂,到1918年前后竟冒出6家纱厂,投资总额达到199万元,纱锭总数22.3万枚,成为当时中国棉纺织工业的第二大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