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沃尔克经历的三次危机
2010年1月21日星期四，保罗·沃尔克和副总统约瑟夫·拜登在白宫外交接待室的讲台后见了面。这里正是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在“大萧条”时期“炉边谈话”的地点。经历了政府经济顾问们之间长达一年的辩论争执后，奥巴马总统即将宣布沃尔克主张力推的金融监管改革方案。沃尔克的主要对手、财政部长蒂姆西·盖特纳和白宫国家经济顾问劳伦斯·萨默斯像等待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守在外面等候总统的命令。沃尔克如往常一样对人颔首致意，似乎他参加的是一场葬礼，而不是在欢庆胜利。
沃尔克于2008年11月被任命为总统经济复苏顾问委员会主席，这是一个新设的监督委员会，直接向奥巴马报告。沃尔克81岁了，已谢顶的他头上一圈白发，宣示着他与盖特纳和萨默斯以及总统经济顾问班子中其他人之间的代沟。他曾经向身边的人说起：“他们比我孩子还年轻。”［1］对沃尔克的任命在一些地方唤起了人们的期许。《新闻周刊》曾评论道：“哦，终于来了一个成年人。”［2］但是由于缺乏人员队伍，也不承担具体政策职责，沃尔克在总统大选之后几乎在公众视线中消失了。当有记者含沙射影地说沃尔克已失去影响力时，他回应道：“我并未接到过任何任务指令。”［3］
还没有人能这样讲话。总统在开场白中简要提到了一段历史：
过去两年，我们国家经受了几十年中最严重的衰退，超过700万美国人失去了工作……但就在我们挣扎着走出深渊之时，我们也不能忽视导致当前乱局的首要原因。这场经济危机始于一场金融危机，银行和金融机构为了追求赚快钱、享有巨额奖金而鲁莽地承担了过度的风险。为了避免发生灾难，美国人民……又被迫将这些金融机构从其一手制造的灾难中拯救出来。［4］
奥巴马一番民粹主义的言论所言不虚。过度承担风险的行为，再加上像贝尔斯登和雷曼兄弟等券商很轻易就融到资金，还有美国国际集团这样的巨无霸提供保险，使得一次房价下跌演变为一场金融地震。奥巴马总统希望重新设计监管体系以避免未来救助的重演。
限制大型金融机构所承担的风险，是我主张的监管方案的核心……我们不能允许这样的体系存在，银行内部的对冲基金和私募股权投资公司从事高风险的豪赌，却要靠纳税人补贴救助……正因如此，我提出实施一个简单的、符合常识的改革，我们称之为“沃尔克规则”，以站在我身后的这位高大人物的姓氏来命名。［5］
奥巴马像打车者那样朝沃尔克做起竖拇指的动作，以便让满场的媒体关注到站在他身后的这位金融巨人。总统朝他微笑，副总统拜登也笑起来。沃尔克点着他那硕大的头，享受着这种归属于他的认同感，但几乎没人知道他此刻有多失落。
沃尔克已经为这场打不赢的战争奋斗了一年，努力推行他的监管改革观点，包括一个防止银行过度承担风险的综合方案。盖特纳和萨默斯则压制了他的建议，认为把商业银行与其他金融活动区别开来是回归20世纪50年代的老旧做法。既然所有的金融机构都从事同样的业务，那么把银行单独划出来，施加以额外限制就显得没有必要。
沃尔克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了。他说：“他们觉得我老了……也许我老了，但银行仍是美国金融体系的核心。只要银行被纳入政府施行的存款保险计划，且必要时央行须对其提供贷款，银行就应被区别对待。所以我把回归未来式（Back to the Future）的监管框架直接送到了国会。”［6］
沃尔克于2009年9月24日到众议院银行和金融服务委员会作证，引起了副总统约瑟夫·拜登的注意。他提出：“对我而言，沃尔克的立场是明智的；对美国人民来说，也是明智的选择。”［7］拜登促请奥巴马重新考虑，把“沃尔克规则”从已废弃的方案中找回来。［8］
就在2010年1月21日新闻发布会之前，沃尔克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会见了总统，但是关于“沃尔克规则”的冠名设计却让他吃了一惊。该规则被冠以沃尔克的名字是在最后时分，由奥巴马的首席政治策略顾问戴维·阿克塞尔罗德向总统建议的。对于总统推动的规则，很多人要支付费用才能获得冠名权，但保罗·沃尔克例外。他的第一反应是：“天哪，为什么总统要这样做？”［9］
就连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沃尔克都能看出破绽来。保罗认为这个以他命名的规则听起来有些高调，就像纽约麦迪逊大道上的广告。他的母亲是路德派教友，父亲属于圣公会教派，但他们都教育他把长老教会的谦逊作为基本美德。他也曾担心，“沃尔克规则”的标签可能把他的一生限制在对这几个字的解读之中。阿兹海默病就是以著名神经病医生爱罗斯·阿兹海默的名字命名的，沃尔克觉得，这位医生不会为这种纪念方式而感到欣喜。
长期以来，沃尔克像一个热情洋溢的战士，为自己抱定的信念战斗不息，但也会为防止在聚光灯下过度曝光而退避三舍。这一次，他变得温和了很多。他同意把自己的名字借给奥巴马用于命名改革计划，是因为这可能是他把美国货币体系推上正轨的最后一次机会了。1971年8月和1979年10月的两次危机足以威胁到美国的世界金融领导地位，当时沃尔克两度受命于危难之际，并因推行金融改革方案而声名大振。2010年1月这次算是他第三次推动金融改革，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出山了。
在这场新世纪首次金融危机之前，沃尔克曾经应对了两起迁延多年的金融灾难。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开始，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美国财政部承诺可将各国央行持有的美元按固定汇率兑换为黄金，这构成了该体系的根基。然而，美国在20世纪60年代长达十年的国际收支逆差使其承诺堪疑，削弱了美元作为国际货币的可信度。沃尔克时任财政部负责货币事务的副部长。逐渐加剧的危机促使他决定斩断美元与黄金之间的联系。1971年8月15日，尼克松总统宣布美元暂停兑换黄金，尔后由沃尔克四处斡旋，使国际货币体系转向浮动汇率，这就是我们当前所处的情况。
美元放弃黄金之“锚”，对美国金融体系形成了严峻挑战。尼克松任命阿瑟·伯恩斯任美联储主席，但他领导不力，接近十年的不当货币政策几乎毁灭了美国的金融信用。20世纪70年代，通货膨胀率不断攀升，迫使后来的吉米·卡特总统在1979年任命沃尔克担任美联储主席。
沃尔克在1979年10月6日启动了新的货币紧缩政策，使真实利率大幅攀升以降低通胀预期，但他的主要贡献在后来才体现出来。他在1983年之后的经济上行期仍实施前瞻性的货币紧缩，真实利率高企，促使国会和总统采取平衡预算政策。这种稳健货币政策和稳健财政政策的组合实现了价格持续稳定的目标，一直到1987年沃尔克届满离任。这一做法成为后世效法的样板。他在1979～1987年领导美联储期间取得的成就，重塑了外界对央行的信心，其效果就如同恢复了金本位，让之后的一代人享受了多年的经济稳定。
我们无法用一个精确的公式来描述沃尔克应对危机的方法，那更像是一种艺术，一种原则与妥协的结合，让人想起西部拓荒时期小镇上主持正义、孤军奋战的警长，他们没有一定之规，多凭感觉行事。沃尔克从不仓促决策，常常尽力维持现状。就像一个不愿表态的维和官员，即使被迫表明立场时，他也不会用有争议的手段来恢复秩序。
1971年，他实施了资本管制，这个措施被看作干预自由贸易而不受欢迎，当时汇率与美元而非黄金挂钩。1982年，飞涨的利率把负债累累的墨西哥推到破产边缘，给美国大型银行造成巨大损失。沃尔克通过发放备受质疑的贷款来掩盖问题。1984年，美国第七大银行伊利诺伊大陆银行几近倒闭，他施以援手挽救了这个四面楚歌的庞然大物，同时也惩戒了美国金融体系中“大而不倒”的沉疴。在这两起救助事件发生的同时，反击通胀的进程仍在推进。
沃尔克有雄心壮志，他所捍卫的目标是让美元无论在国内还是国际上都成为硬通货。一些人认为，美元在国内和国际所扮演的角色不同，因此政策目标也有所不同。但是沃尔克坚信：“没有什么不同。在美国国内保持美元的购买力会让外国人对美元更有信心。”［10］作为一个反通胀斗士，他获得了成功，重建了人们对美国联邦储备体系的信心，维护了美元的国际储备货币地位。正是因为美元具备这样的国际货币地位，才使美国人能够消费到比自己国内产出多得多的国际商品。美国向世界出口金融服务，换来的是汽车、电视机和井盖。
沃尔克的反通胀胜利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副作用。1987～2007年间，长期的经济增长和低通胀使得人们有了错觉，以为经济周期已经消失，从而诱致消费者和投资者过度承担风险，并超过其偿债能力地借款。在所谓的“大稳定”认识下，监管当局也放松了监管，使得危机经过长期酝酿终至爆发。
保罗·沃尔克对这场危机的到来早有预感。
他在2005年2月斯坦福大学的一次演讲中提道：“婴儿潮一代人开支无度，好像明天末日就要来临……房价不断上涨，而我们还在不断买房。”［11］他提出了警告：“别看资本市场现在这么友好地为投资者提供便利……它也同样是十分脆弱的一环。”他还预言：“大规模调整的到来不可避免……事情总是这样，掀起巨变的往往是一场金融危机，而不是靠有先见之明的政策。”
沃尔克对自己所言心中有数。他对危机掀起巨变的预言源自他的亲身经历。1971年，他建议“听任外汇危机蔓延而无须美国采取行动或强有力的干预措施”，以便用“中止美元兑换黄金”作为迫使他国货币升值的谈判砝码。［12］1979年，他利用公众对通胀带来社会不公的日渐强烈的反感，争取了政策支持。“人们为赢得这场战争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如果没有公众的支持，我不可能推行反通胀措施。”［13］1984年，他在参议院听证时对约翰·海因茨参议员的观点表示赞同，即美联储紧缩货币政策和维持高利率政策“不可避免的后果”是一场危机，以迫使国会和总统削减联邦预算赤字。［14］国会在次年通过了《格拉姆-拉德曼-霍林斯法案》（也就是《平衡预算和紧急赤字控制法》）。尽管该法案并不完美，但其毕竟朝着预算改革方向迈出了第一步，金融市场为之一振。
似乎没有人认真对待沃尔克2005年提出的警告。人们觉得他年事已高、思想过时、天性悲悯，世易时移已使他辉煌不再。当沃尔克2005年发表这番讲话的时候，知道他是格林斯潘前任美联储主席的年轻人竟然十不足一。［15］
始自2007年的货币金融动荡改变了一切，它威胁并摧毁了美国的金融信用。美国两大著名投资银行品牌--贝尔斯登和雷曼兄弟--经过2008年3月和9月的两个周末便消亡殆尽。这两大巨头的失败使得美国向全世界输出的金融信任危机四伏。
2010年，沃尔克重出江湖，为的是重塑他曾经拯救过两次的金融体系。他像以往一样披挂上阵，不遗余力。为了达成他的崇高目标，他的计划又将原则和妥协集于一身。但与1979年不同，那时的他像是一个孤军奋战的西部警长；现在也跟1971年不一样，当时他在财政部大权在握，只需依靠耐心和毅力便可推行。“沃尔克规则”于2010年7月21日成为法律，昭示着他五十载公职生涯赢得的道义权威。［16］
注 释
［1］ 对保罗·沃尔克的私人访谈内容。
［2］ Newsweek, December 8，2008, p.10。
［3］ New York Times, October 21, 2009，p.A1。
［4］ 参见奥巴马关于金融改革的讲话全文，2010年1月21日，11∶39 a.m.，WSJ.com.
［5］ 同上。
［6］ 对保罗·沃尔克的私人访谈内容。
［7］ 沃尔克的作证发言见Experts’Perspectives on Systemic Risk and Resolution Issues: Hearings Before the Committee on Financial Services，U.S.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111th Congress，1st Sess.，September 24，2009,pp.6-34。拜登的引言来自对沃尔克办公室主任安东尼·多德的访谈。
［8］ 参见Washington Post，January 22，2010，p.A1 continued。
［9］ 对保罗·沃尔克的私人访谈内容。
［10］ 对保罗·沃尔克的私人访谈内容。
［11］ 本段引语出自沃尔克在斯坦福大学经济政策研究学会经济峰会上的晚餐演讲，2005年2月11日，保罗·沃尔克的私人资料。
［12］ “Contingency,”May 8，1971，Papers of Paul Volcker，Federal Reserve Bank of New York Archives，Box 0108477，pp.1-2。
［13］ 对保罗·沃尔克的私人访谈内容。
［14］ The Federal Reserve’s First Monetary Policy Report for 1984: Hearings Before the Committee on Banking，Housing and Urban Affairs，U.S.Senate，98th Congress，2nd Sess.，February 8，1984，p.108。
［15］ 10%这一数字是基于不很科学的调查结论。我在2000～2005年间每个学年，都对纽约大学斯特恩商学院350名MBA一年级学生（平均年龄28岁）做一次调查。
［16］ 奥巴马总统在2010年7月21日签署了《多德-弗兰克华尔街改革和消费者保护法案》（简称《多德-弗兰克金融改革法案》、《多德-弗兰克法案》）。“沃尔克规则”禁止银行从事自营交易和与对冲基金建立某种关系的表述，见该法案第619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