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哲学要义(第五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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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洪州宗的平常心是道说(2)

言任心者,彼息业养神之行门也。谓不起心造恶修善,亦不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将心还修于心;恶亦是心,不可以心断心。不断不造,任运自在,名为解脱人,亦名过量人。无法可拘,无佛可作。何以故?心性之外,无一法可得,故云但任心即为修也。[注释:《圆觉经大疏钞》卷3之下,《续藏经》第1辑第14套第3册,279页。]

这是解说“任心”的方法、内容和理由。因为心性之外无佛法,众生的心即是佛性,所以要任心。任心而不起心,不刻意去做修善断恶等佛事,纵任心性,让心自然而为,如此就可以达到精神解脱了。

清净本心与见闻觉知

上面曾经讲到,有的洪州宗人认为,众生的日常行事不仅是心的作用,而且是性的显现。怀海和希运师徒也对心性的体用关系作了颇富理论色彩的论述。

怀海(720-814)有一段显示禅宗心要而常为门人引用的话:

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注释:《古尊宿语录》卷1上册,8页。]

“灵光独耀”,“体露真常”,“心性无染”都是形容心性本体的。这段话非常著名,意思是说,心性清净圆成,具有寂然照亮一切的功能。它随事而生起作用,就作用而显示本体。心性一旦离开迷妄因缘,当即如佛。这是怀海论述心性体用与成佛关系问题的总纲。怀海还进一步强调众生要不为心性的作用——见闻觉知所束缚,他说:“只如今于一一境法都无受染,亦莫依住知解,便是自由人。”[注释:同上书,16页。]又说,“不被见闻知觉所缚,不被诸境所惑,自然具足神通妙用,是解脱人。”[注释:《景德传灯录》卷6,《大正藏》第51卷,250页上。]“知解”,指依众生的思虑分别而立的见解。“见闻觉知”,指心识接触外境的作用。眼识的作用是见,耳识的作用是闻,鼻、舌、身三识的作用是觉,意识的作用是知。见闻觉知是心体的显现、作用,如果局限于见闻觉知,就被束缚住了。如果众生不受见闻觉知的束缚,那就是自由人,解脱人。

希运进一步发挥了怀海的观点,他说:

即此本源清净心,与众生诸佛,世界山河有相无相,遍十方界,一切平等,无彼我相。此本源清净心,常自圆明遍照。世人不悟,只认见闻觉知为心,为见闻觉知所覆,所以不精明本体。但直下无心,本体自现。如大日轮升于虚空,遍照十方,更无障碍。故学道人唯识见闻觉知施为动作,空却见闻觉知,即心路绝无入处。但于见闻觉知处认本心,然本心不属,见闻觉知,亦不离见闻觉知。但莫于见闻觉知上起见礼解,亦莫于见闻觉知上动念,亦莫离见闻觉知觅心,亦莫离见闻觉知取法。不即不离,不住不著,纵横自在,无非道场。[注释:《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大正藏》第48卷,380页中、下。]

这是洪州宗人对本心与觉知关系的最全面论述,其要点有几个方面:(1)“本源清净心”是一种与众生、诸佛、山河,乃至整个世界都无差别的心本体;(2)“本源清净心”是精明本体,具有圆明遍照的功能,但众生不悟,以见闻觉知为心,不见真正的本体心;(3)众生要直下无心,即直接深入体悟本心,无心执著见闻觉知,就能显现本体,那就“灵光独耀迥脱根尘”;(4)众生必须从见闻觉知体悟本心,否则“心路绝无入处”;(5)见闻觉知不是本心,本心又不离见闻觉知,两者是不即不离的关系,所以既不能在见闻觉知上动念,生起见解,也不能离开见闻觉知去寻本心,求佛法。这些思想要点归结起来有两方面的要义:一是本原之心,清净圆明,遍照一切,不同于见闻觉知,众生不能以见闻觉知覆盖本心;二是本心也不离见闻觉知而孤立存在,众生也不能离开见闻觉知,即不能离开自己的生命现象去体悟本心。这是确认本心与见闻觉知的区别,同时又强调无见闻觉知即无本心,离开见闻觉知即无从体悟本心,主张在见闻觉知中见其本体。这是一种心性体用不二论,是一种重在从用见体的心性论。

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

“平常心是道”的命题是说,众生的“自家宝藏”——心本身就是佛心,就是道,就是佛。马祖道一在这一命题的基础之上,又从表遮两方面来说明众生心与佛心无异的思想。马祖说:

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达摩大师从南天竺国来,躬至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又引《楞伽经》文,以印众生心地。恐汝颠倒,不自信此心这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又云,夫求诸法者,应无所求,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注释:《景德传灯录》卷6,《大正藏》第51卷,246页上。]

马祖弟子大珠慧海各马祖请教禅法,马祖给以当头一棒,说:

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么![注释:《大珠慧海禅师》,《五灯会元》卷3,上册,15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

慧海又问:“阿那个是慧海宝藏?”马祖答道:

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发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注释:《大珠慧海禅师》,《五灯会元》卷3,上册,15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

后来黄檗希运也发挥说:

达摩从西天来,唯传一心法,直指一切众生本来是佛,不假修行。但如今识取自心,见自本性,更莫别求。云何识自心?即如今言语者,正是汝心。[注释:《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大正藏》第48卷,386页中。]

大珠慧海曾对“即心是佛”的“那个是佛”作过解说。史载“有行者问:‘即心即佛那个是佛?’无对。师(慧海)云:‘汝疑那个不是佛?指出看。’无对。师曰:‘达即遍境是,不悟就乖疏’”[注释:《景德传灯录》卷6,《大正藏》第51卷,247页上。]。在大珠慧海看来,众生如果觉悟了自己的心体,即都是佛,如果觉悟不到,即无一处是佛。他强调“离心求佛者外道,执心是佛者为魔”[注释:同上书,248页上。]。自心是佛,离心和执心都是错误的。“离心”无从成佛,“执心是佛”则是一种执著而不是解脱。赵州从谂也说:“金佛不变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注释:净慧重编:《赵州禅师语录》卷中[209],42页,河北省佛教协会,1993。]上引几位禅师的话值得注意者有三;一是强调达摩祖师传的是“心法”,要求在“心”上开悟。二是认为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这也就是“即心即佛”。“即心”,此心,当前的现实心;“即佛”,不离佛心,即是佛心。三是由众生现实心就是佛心,进而要求“求法者,应无所求”,也就是黄檗希运更明确地指出的直指本心,不假修行。虽然马祖是继承慧能以来的自心有佛、自心是佛的思想,但是马祖以前禅师多是强调众生本有的真心是佛,真心是心的本质,现实的心因受污染呈现为妄心状态,须待妄心排除才是佛。马祖不同,他讲的“即心”的心是指平常心,而“平常心是道”,也就是说,众生的现实的整个的心即是佛道,即是佛心,也即是佛。

后来马祖又倡导“非心非师”,他说:

问:“如何是佛?”师云:“即心是佛。”……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师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如何?”师曰:“非心非佛。”曰:“除此二种人来,如何指示?”师曰:“向伊道,不是物。”曰:“忽遇其中人来时如何?”师曰:“且教伊体会大道。”[注释:《古尊宿语录》卷1上册,4、5页。]

“非心非佛”的两个“非”字都是否定的意思,这是对即心即佛的否定。心和佛的观念都要否定,其目的是为了破除学人对“即心即佛”的执著,强调不能执著此心即是佛的观念,有这种观念,就会将心觅心,将佛觅佛,也就要陷入知解的窠臼,心被束缚而不得解脱。非心非佛是超脱即心即佛的观念,也即当下直取佛心的一种更高的解脱境界。

那么,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是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需要作全面深入的探讨。我们认为以下几点是值得注意的:

(1)不同的开导方法和禅修境界。从上述引文来看,马祖讲“即心是佛”是“为止小儿啼”,也就是为了防止禅修者向外追求,把人们引向自心开悟,而一旦禅修者停止向外追求,就应当讲“非心非佛”,连心、佛也不能执著了。由此可见,即心即佛和非心非佛是根据不同参修对象的两种不同的开导方法,也是两种高低不同的境界。道一弟子伊阙伏牛山自在禅师也说:“即心即佛,是无病求病句;非心非佛,是药病对治句。”[注释:《景德传灯录》卷7,《大正藏》第51卷,253页中。]这是说,针对那种不明白自心本来圆满具足佛性,而一味向外追求,即对无病求病的人讲即心即佛;针对已了解自心本来已圆满具足佛性,不再向外追求,即对已药病对治的人讲非心非佛。自在禅师也是讲的两种方法和两种境界。

(2)表诠遮诠,相容互补。这可以大梅法常禅师(752-839)的有趣故事来说明。法常因听马祖道一说的“即心即佛”一句话,当即大悟,于是就到浙江余姚南七十里大梅山居住。道一想考验他的领悟程度,就派人去见法常:

问云:“和尚见马师得个什么便住此山?”师云:“马师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遮里住。”僧云:“马师近日佛法又别。”师云:“作么生别?”僧云:“近日又道,非心非佛。”师云:“遮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举似马祖,祖云:“大众,梅子熟也!”[注释:《景德传灯录》卷7,《大正藏》第51卷,254页下。]

这段话,从文字上看,是法常坚持“即心即佛”说,马祖又给予认可;从实质上看,是马祖肯定法常已不生“即心即佛”和“非心非佛”的分别心,不受语言文字的限制,不片面固执,动辄滞碍,心已自由自在,坚持当下直取佛心,一门深入而透彻佛道。这里,也透露出马祖和法常师徒的共同看法:即心即佛和非心非佛,是关于众生心性和佛性关系的两种语言文字表达方式——表诠和遮诠。表诠是从正面作肯定的表述,以显示事物的属性和意义;遮诠是从反面作否定的表述,以排除事物本不具有的属性和意义。在马祖师徒看来,即心即佛是表诠,非心非佛是遮诠,这是从表遮两上方面说明众生心性与佛性是无差异的思想,在当下直指佛心上得以会通。两个命题作为语言文字的表述方式,相通相容,共存互补,并不是互不相容,绝对排斥的。这也就是上引马祖说的:“一切法皆是心法,……种种成立,皆由一心也。建立亦得,扫荡亦得,尽是妙用,妙用尽是自家。”[注释:《景德传灯录》卷28,《大正藏》第51卷,440页上。]表诠遮诠都是自心的妙用,关键是要真正懂得、把握和体悟自家的平常心。关于这一层意义,也得到佛教以外学者的回应。元代道士牧常晁所撰《玄宗直指万法同归》卷4有云:“或曰:‘佛教有曰即心即佛,又曰非心非佛,其言得无反耶?’答云:‘即心即佛是得鱼得兔也;非心非佛是忘筌忘蹄也。”[注释:《正统道藏》第40册,31913页,台湾,艺文印书馆,1977。以下凡引《正统道藏》均同此版本。]表诠与遮诠,肯定与否定,是相反相成的。

(3)超越语言,体会大道。上引马祖在回答“如何是佛”问题时的四种不同说法,依次是“即心是佛”→“非心非佛”→“不是物”→“体会大道”。这是一个层层递进的启导禅僧深入禅悟过程,表明即心即佛和非心非佛都是非究竟的,不仅是执著即心即佛,而且连执著非心非佛同样是一种系缚,不是真正解脱。真正解脱就是要体会大道。这也就是“平常心是道”或“触类是道”的内在而深刻的真谛。马祖弟子百丈怀海也强调不能停留在语言文字上,“若说文字,皆是诽谤”[注释:《古尊宿语录》卷1上册,18页。]。他认为“即心即佛”是“不遮语”,“非心非佛”是“遮语”,若执著前者就属“自然外道”,执著后者就属“空见外道”,因此都需要“割断”,只有纵任心性,才能体会大道,达到佛境。

心即是佛与无心是道

前第十五章第二节所引《小室六门·第四门安心法门》已有“即心无心,是为通达佛道”[注释:《大正藏》第48卷,370页中。]的思想。马祖道一以后,希运禅师等人还把马祖的“即心即佛”和“平常心是道”的命题,进一步发展为“心即是佛”和“无心是道”的命题。

关于“心即是佛”,希运说:

诸佛与一切众生,唯是一心,更无别法。此心无始以来,不曾生、不曾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不属有无,不计新旧,非长非短,非大非小,超过一切限量,名言、纵迹,对待,当体便是,动念即乖。犹如虚空,无有边际,不可测度。惟此一心即是佛,佛与众生更无别异。但是众生著相外求,求之转失,使佛觅佛,将心捉心,穷劫尽形,终不能得。不知息念妄虑,佛自现前。此心即是佛,佛即是众生。为众生时,此心不减;为诸佛时。此心不添。[注释:《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大正藏》第48卷,379页下。]

这是说,众生和诸佛一样“唯是一心”。这个心是超越生灭的,即永恒的;是不增不减,即不变的;是超越形相和对待,即绝对的;是为虚空不可测度,即无限的。这是一个宇宙真心,即所谓的诸佛和众生共同具有的本原清净心。众生若能息念妄念,当即体悟本原清净心,佛也自然显前,也就成为佛了。佛不是别的,“佛即是心”,即是本原清净心。换句话说,“心即是佛”,众生的心即是佛。所以希运又说:“汝心是佛,佛即是心,心佛不异,故云即心是佛。”[注释:《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大正藏》第48卷,385页中。]这是继承马祖道一“即心即佛”的命题,进一步发挥了心佛一如的思想,强调众生的“唯此一心”即宇宙真心或本原清净心就是佛。既然心即是佛,那么,也可说“此法即心。……此心即法”[注释:《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大正藏》第48卷,380页中。]。“法”,指佛法。真心与佛法无异。希运还以棒打、吆喝等为开导门徒直下本心的方便,开启了尔后临济宗宗风的先河。

关于“无心是道”,我们需先介绍马祖道一对“无门为法门”的解说。马祖认为,自心是佛的意境“唯是默契得,这一门名为无为法门,若欲会得,但知无心,忽悟即得”[注释:《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大正藏》第48卷,385页中。]。他又展开说:

《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何故佛语心为宗?佛语心者,即心即佛。今语即是心语,故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者,达本性空,更无一法,性自是门,性无有相,亦无有门,故云无门为法门。[注释:《宗镜录》,《大正藏》第48卷,418页中。]

这是说,菩提达摩禅师传的就是心法,《楞伽经》就是说佛教教义以心为宗要,也就是强调“即心即佛”的意思。无门为法门,是要求明达包括佛法在内的一切法都是本性空寂的,这个空寂的本性就是法门,所以称为“无门”。“无门”也就是“无为法门”,是只知无心而默契悟达的法门。“佛语心为宗”,是讲理论,“无门为法门”是讲实践,这两者是完全统一的。众生若能以“无门为法门”,悟达一切法本性空寂,绝不执著,也就能使本原清净心呈现,即心即佛,而成就佛果了。这里,以“无门为法门”的思想以及马祖的“平常心是道”的命题,成为了尔后禅师的“无心是道”思想的张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