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46年的晋楚弭兵之盟,令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所喜的,是晋楚双方都同意弭兵了;所忧的,是彼此仍相互猜疑,相互戒备,会盟时仍在明争暗斗。楚人袍里藏甲,晋人惊呼“楚氛甚恶”。为了争先歃盟,几乎不欢而散。自然,当初谁也不会对它抱太大的希望。可是,这次弭兵之盟果然给晋楚两国带来了荫及几代人的和平。40年之后,即在公元前506年,晋定公与若干诸侯会于召陵,谋伐楚国,但未与楚师交战就散伙了。后来,晋分为韩、赵、魏三国。公元前413年,楚伐魏,楚与晋才重启战端,这时上距公元前506年已达93年。从弭兵之盟算起,晋楚之间的和平历一又三分之一个世纪。经验使晋楚双方都认识到:他们争战不已,时而晋胜,时而楚胜,实际是两败俱伤。晋在北方,楚在南方,各自都还大有用武之地。从弭兵之盟起,晋楚双方都专注于自己周围的中小国家了。
已经控制了长江中游的楚国,其主要对手是控制着长江下游的吴国。吴国从寿梦起,开始积极吸收中原的文化。寿梦死,子诸樊立。
诸樊死,弟余祭立。积四十年之功,其文化已颇有起色。公元前544年,余祭被越人战俘刺杀,弟夷昧立。是年,夷昧弟公子札(季札)到“上国”访问,通报夷昧即位。公子札访问了鲁国,要求“观乐”———即欣赏歌舞,对每套歌舞都发表了中肯的评论。他还访问了齐、郑、卫、晋诸国,与晏婴、子产、蘧瑗、叔向等贤臣相友善。
公子札出访时经过徐国,徐君对他的佩剑有掩饰不住的强烈兴趣,但不便求索;公子札则因使命未毕,而不便献赠。归途中又经过徐国,徐君乃已谢世,公子札不胜伤怀,特意拜谒其冢,解下所佩的宝剑挂在冢旁的树上,拜辞而去。公子札的学识和品格倾动“上国”,改善了吴人的国间形象。此后数十年内楚人的劲敌,就是这个方兴未艾的吴国。
(第一节灵王以政变始
掩在康王和屈建支持下推行的兵赋改革,触犯了一些权贵。康王和屈建相继去世,掩仍为司马,但已孤立无援。公元前543年———郏敖二年,令尹公子围擅自杀死掩,并侵吞了掩的家产。令尹如此独断专行,对郏敖是不祥之兆,但郏敖可能还浑然不觉。《左传·襄公三十年》记芋尹申无宇称赞掩是“善人”,并说:“善人,国之主也。”
郑国的执政大夫良霄(伯有)与子晳、子皮等不和,喜酗酒,好奢靡。良霄模仿楚宫,造了一个地下乐室,常常彻夜在其中饮酒、击钟,是年,子晳攻杀良霄。经子皮推荐,子产(公孙侨、公孙成子)继为执政大夫。
楚宫的壮丽,使来访的北方诸侯为之心动。鲁襄公对楚宫尤为醉心,他在都城里仿造了一座小型的楚宫。公元前542年春,这座楚宫落成,鲁襄公随即住了进去。同年夏,鲁襄公死在楚宫中。
公元前541年———郏敖四年,春,公子围纳郑国丰氏女为夫人,亲自去迎娶。随行甲士甚多,所携兵器甚精,将入郑都时,郑人指责他包藏祸心。无奈,公子围命随行甲士倒悬箭囊,以示囊中无箭,郑人才让他和随从入城。迎亲成礼之后,公子围到虢邑(在今河南郑州北)参加诸侯的盟会,盛装一如国君,由两名卫士执戈前导也一如国君。对此,诸侯的随从大夫颇有微辞。蔡国的子家替公子围辩解说,公子围早就住在楚王的蒲宫里了,现在用楚王的仪仗不算过分。太宰伯州犂为公于围掩饰说,公子围的仪仗不是自己要置办的,是楚王借给他的。这些浮辞,都只能是欲盖弥彰。
公子围认为伯州犂同他貌合神离,伍举对他则忠贞不贰。是年秋,公子围命其弟宫厩尹子晳(公子黑肱)到北部边境去督办筑城事宜,命伯州犂相助,这是有意把他们打发到远离郢都的地方去。
是年冬,公子围到郑国去聘问,命伍举为副使。未出国境,获悉郏敖病重,公子围把使命交伍举代理,自己立即赶回郢都。趁着探望郏敖病情的机会,公子围缢杀了郏敖,还杀死了郏敖的两个儿子。
这场血腥的政变发生之后,公子围弟子干(公子比)奔晋避祸,子晳奔郑避祸,伯州犂被公子围派人刺杀。
楚使到郑国告丧时,伍举正在郑国。《左传·昭公元年》记伍举问楚使,如郑人问到楚国嗣君为谁,何以应答?楚使说可答以“寡大夫围”,伍举认为措辞宜含蓄,让楚使改答“共王之子围为长”。
公子围改名虔,自立为王,是为楚灵王。以罢(子荡)为令尹,以启强为太宰。
公子围的政变蓄谋已久,据《左传·昭公十三年》所记,先是,他曾卜为王,不吉,大怒,扔掉龟甲,咒骂苍天,大声叫道,连这小小的天下都不肯给我,我一定要自己去夺取天下!杀郏敖后,他如愿以偿了。
灵王初即位时,晋有贤臣叔向(羊舌肸),郑有贤臣子产,齐有贤臣晏婴,北方比较安宁。
叔向和子产又是对手,又是朋友。《吕氏春秋·求人》记录的一则故事说:“晋人欲攻郑,令叔向聘焉,视其有人与无人。子产为之诗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叔向归曰:
‘郑有人,子产在焉,不可攻也。秦、荆近,其诗有异心,不可攻也。’晋人乃辍攻郑。”当时在国间交往中流行断章赋诗,借助于众所周知的诗句,以比喻或象征等手法,委婉而明确地把信息传达给对方。上引诗句出自《郑风·褰裳》,子产以人际的恋情喻国间的交谊,又有和好的诚意,又有对抗的决心。明智如叔向,当然能心领神会并做出正确的决策。
晏婴字平仲,是齐国的一位大政治家兼大思想家,后人多称之为“晏子”。其才器可与管子媲美,《史记》有《管晏列传》。相传晏子到过楚国,此事于史无据,可能出于晏子门徒及其后学的想象,用以渲染晏子的伶牙俐齿。《晏子春秋·内篇·杂下》云:“晏子使楚。以晏子短,楚人为小门于大门之侧而延晏子。晏子不入,曰:
‘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今臣使楚,不当从此门入。’傧者更道,从大门入。见楚王,王曰:‘齐无人邪?’晏子对曰:‘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何为无人?’王曰:‘然则子何为使乎?’晏子对曰:‘齐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使贤王,不肖者使使不肖王。婴最不肖,故直使楚矣。’”同书同篇又云:“晏子将至楚,楚〔王〕闻之,谓左右曰:‘晏婴,齐之习辞者也,今方来,吾欲辱之,何以也?’左右对曰:‘为其来也,臣请缚一人过王而行,王曰:“何为者也?”对曰:“齐人也。”王曰:“何坐?”曰:“坐盗。”’晏子至,楚王赐晏子酒。酒酣,吏二缚一人诣王,王曰:‘缚者曷为者也?’对曰:‘齐人也,坐盗。’王视晏子曰:‘齐人固善盗乎?’晏子避席对曰:‘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王笑曰:‘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此类故事令人发噱,姑妄听之可也。
对楚人来说,国间形势比较严峻,要想在中原争城夺地已近乎空想了。
灵王初即位,就剥夺了掩族人居的赏田。他可以处死成功的改革家,然而无法抹杀改革家的成功。
郑国对公子围毫无好感,迟迟不派使者到楚国去祝贺新王即位。
公元前539年———灵王二年,多次责问郑国何以如此。郑国无奈,先派使者向晋国说明原委,得到了晋国的谅解。然后,子产陪同郑简公访问楚国,祝贺灵王即位。时已岁暮,灵王邀郑简公到“江南之梦”去打猎。所谓“江南之梦”,应在今湖北潜江一带。其明年春,许悼公访问楚国,灵王兴致更高了,又请郑简公、许悼公同他一起到“江南之梦”去打猎。灵王讲排场,爱虚荣,派伍举出访,邀诸侯到楚国相会。是年夏,灵王与郑、陈、蔡、许、徐、滕、顿、胡、沈、小邾诸国的国君和宋太子以及淮夷的君长会于申县。晋、齐两个大国不到会,鲁、卫两国的国君称病也不到会,曹、邾两国的国君则以本国有难为借口而逃会。伍举叮嘱灵王对诸侯要以礼相待,灵王不知如何是好,问宋国的向戌和郑国的子产。向戌介绍了大国国君会见小国国君的礼,计有六仪;子产介绍了小国国君会见大国国君的礼,也有六仪。灵王要伍举跟在他身边,随时指点,以免出错。伍举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六仪,实难置喙。
无论如何,这是一次空前的盛会,使灵王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徐王之母为吴人,灵王以为徐王必定从吴而背楚;竟在申之会上拘留了徐王。是年冬,灵王率与会诸国之兵伐吴,出师之名是七年以前吴国收容了齐国的叛臣庆封。庆封奔吴国后颇受优待,娶吴王女为夫人,受朱方县(在今江苏镇江南)为封邑,聚族而居,富甲一方。灵王带着多国联军攻破了朱方,俘获了庆封,杀死了庆封的族人。他派人把斧钺绑在庆封的背上,拉着庆封到各国的兵营前面去示众,要庆封自己高声喊叫,不要像我庆封那样犯弑君之罪!
庆封横了心,大呼,不要像楚共王的庶子围那样弑君而自立为王!
灵王大窘,急忙下令处死了庆封。
归途中,楚师讨伐了似乎不大恭顺的赖国。赖君绑着手,衔着璧,其臣赤膊抬着棺材,向灵王请罪。灵王不知所措,问伍举,伍举说,先君成王讨伐许国也这样,成王亲自为许君松绑,接受他献上的璧,烧掉他带来的棺材。灵王照着先王的遗规受降如仪,他本来是要把赖国灭掉的,这时不便公然灭人之国,乃下令把赖国的公族迁到郢都附近的鄢邑。
楚师刚回国,吴师就来报复了。沈尹射领兵拒吴,在夏讷(在今西淝河入淮水处)附近与吴师周旋,同时,楚人在钟离、巢、州来等邑筑城。不巧,这些地方入冬多雨,城没有筑起来。
公元前537年———灵王四年,春,莫敖屈申被杀,据说罪名是可能与吴人暗通。
屈生继为莫敖,受命随令尹罢到晋国去迎亲。晋国以韩起(韩宜子)和叔向为送亲使,晋平公亲自送女出境,郑简公在途中迎送。这个盛大的迎亲送亲行列到了郢都,官方竟没有郊迎,灵王居然还对大夫说,晋人是我们的仇敌,我要派韩起做大阍,派叔向做司宫,让晋人受辱。众大夫默不作声,唯独太宰启强进谏道,假如我们有备,晋人无备,那样未尝不可;但实际情况是我们无备,晋人有备。况且,我们无礼,晋人有礼。真要那样做,晋人一打来,我们就要做晋人的俘虏了。灵王以为太宰言之成理,改变初衷,决定以正规礼节接待送亲使。
是年冬,灵王召陈、蔡、许、顿、沈、徐、越诸国之兵随同楚师伐吴。越人是初次与楚人合兵,其大夫常寿过领兵在琐邑(在今安徽霍邱东),与楚师会合。启强所部冒进,败于鹊岸(在今安徽无为南)。吴师部署周密,楚师无隙可乘。灵王在坻箕之山(在今安徽巢湖南)举行了阅兵仪式,然后班师,把前来犒师请和的吴公子蹶由作为人质带回郢都去了。越大夫常寿过为灵王所辱,原因可能是军纪不严。
公元前536年———灵王五年,夏,幼弟公子弃疾奉命到晋国去报聘。途经郑国,郑简公率众卿出城迎送。公子弃疾表示愧不敢当,经郑国君臣执意相邀,才像朝见楚王那样拜见郑简公。公子弃疾献给郑简公乘马八匹,献给郑上卿乘马六匹,献给郑亚卿乘马四匹,献给郑下卿乘马两匹。下令随行人等不得割草、打柴、伐木、拆房,不得损坏庄稼,不得强求所需。其违纪者,有官免职,无官降等。
由晋返楚再次途经郑国时也如此,秋毫无犯。公子弃疾的谦恭与当初公子围的倨傲,成为鲜明的对比。
是年秋,徐公子仪楚到楚国访问,灵王以徐亲吴为由,软禁了仪楚。不料,仪楚逃回徐国,灵王命大夫泄率偏师伐徐。吴救徐,灵王又派令尹罢率主力伐吴。吴师在房钟(在今安徽蒙城西南)击败楚师,罢诿过于泄,擅自把泄处死。
灵王就这么折腾了五年,主盟则大国置若罔闻而小国苦于趋附,用兵则得失相当,待人处事则喜逞意气而不守信义,这都是对外的。
还有对内的,那就是大兴土木了。
(第二节游宫,细腰,巫音
公元前535年———灵王六年,章华宫落成。章华宫是灵王即位伊始就下令营造的,地点在“江南之梦”。这是一座游宫,规模宏大,殿宇众多,装饰华丽。
灵王下令接纳逃亡的私家仆竖,让他们在章华宫中服役。此举无疑是要在竞争中削弱贵族的经济实力,是对贵族露骨的挑衅。芋尹无宇家里的守门人逃进了章华宫,无宇去捉拿,因擅闯章华宫,被卫士押送到灵王那里去问罪。当灵王还是令尹公子围时,无宇就同他发生过冲突。那是因为公子围出猎时车上插着王旌,被掌管猎场的芋尹无宇碰上,无宇以一国不可有两君为由,割断了公子围的王旌。当初的令尹这时已成为楚王,正要饮酒作乐。《左传·昭公七年》记无宇慷慨陈词,主旨是:“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芋尹指出:按周文王制定的法令,若有仆妾逃亡,就应大肆搜捕;按楚文王制定的法令,窝赃者与盗物者同罪;周武王数殷纣王之罪,说他是招降纳叛的元凶。芋尹问道,大王正在谋求诸侯的拥戴,怎么能学殷纣王呢?无宇措辞相当激烈,但出人意外的是灵王没有发火,而且允许无宇把他的守门人领走,还不无幽默感地说,至于你所讲的强盗嘛,他的地位太高了,你可没法拿他问罪。
章华宫的主体建筑章华台,是先秦最高大而且最豪华的宫殿建筑。灵王很想请诸侯都来参加章华台的落成典礼,可是应邀而来的只有一位鲁昭公。尽管如此,灵王还是在章华台上设盛宴欢迎鲁昭公。按照楚人的审美风尚,特意派美髯公相礼,派眉清目秀的少年赞礼。正在兴头上,灵王把心爱的良弓“大屈”送给鲁昭公,但刚脱手他就后悔了。启强知道灵王的心思,故意向鲁昭公道贺,又特意对鲁昭公说,齐、晋、越三国早就想得到这张宝弓了,都未能如愿。现在大王得到了它,实在可喜,大王就防备着齐、晋、越三国吧!鲁昭公再愚钝,也听得出启强的弦外之音,顿时大惧,当即把“大屈”还给了灵王。
1987年湖北潜江龙湾发掘的放鹰台1号遗址,就是章华台的残迹。放鹰台在龙湾镇东约5公里处,有连成一线的4个台,从东偏南到西偏北,从较高到较低,依次为1、2、3、4号台。最高1号台,台顶高出周围稻田约7米,台中有春秋时代楚国的大型宫殿废墟。《水经注·沔水》记章华台“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如所记不误,而且用的是楚制,那么,台高应为约23米,基广应为34~35米。现已探明的墙基长约30米,加上两侧廊檐下面的台基,基广恰与“十五丈”相合。墙身每隔4米多有方柱1根,长宽各约1米,半明半暗,是楚制的柱式。柱身无存,当已毁于秦人一炬。
使用如此硕大的方柱,可知此台必高。从散乱叠压的遗物来看,当初台身有3层,其底层可能是半地下室。也许不止3层,因已严重扰乱,殊难分辨。即使只有3层,高达10丈也是可能的。此台坐西朝东,合乎楚俗。
《国语·吴语》记伍员(申胥)说:“楚灵王……筑台于章华之上,阙为石郭,陂汉,以象帝舜。”陂汉的地点尚未查明,可能在扬口附近。陂汉的作用是截引汉水,使之蜿蜒南流,绕章华台而过,有如湘水上游的山溪绕九疑山而过。
《新书·退让》记狄王的使者到楚国,楚王在章华台上设宴。
“上者三休,而乃至其上”。所谓“三休”,可能是每上一层就休息一下,观赏一回,并非只是站在那里喘息。先秦的“层台累榭”,没有比章华台更高的了,《太平御览》卷381、750、758引《说苑》佚文,说晋和齐都有九重之台,这是后世才有的传说,不足为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