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州犂答,这是去召集军吏。共王说,不错,那些军吏都聚集到中军中去了。伯州犂应声道,他们要商议战斗计划了。共王说,搭起帐篷来了。伯州犂解释道,要在先君的神庙前面占卜了。共王说,帐篷拆掉了。伯州犂预测道,快要发布命令了。共王说,人声喧哗,尘土飞扬(“甚嚣”、“尘上”)伯州犂解释道,那是在填井、拆灶,以便就地布阵。共王说,都上车了,可是有些车左、车右拿着兵器又下车了。伯州黎解释道,他们正在听主将的号令。共王问,要跟我们开战了吧?伯州犂答,还不一定。共王问,车左、车右上了车,怎么又都下车了?伯州黎答:他们在祈祷。
共王虽是第二次出征,但亲临前线还是第一次,登上“巢车”看晋营的动静,样样都新鲜。晋人的风俗与楚人的风俗有不少区别,共王难免莫名其妙。伯州犂以晋人言晋事,了如指掌,因而能够解释得一清二楚。
楚人用兵,也要祈祷,也要占卜。祈祷在将出兵时由楚王举行,地点是宗庙。占卜在将作战时由司马或并非司马的元帅举行,地点通常是战场。晋人临阵而占卜,将战而祈祷,与楚人的惯例是不大一样的。
“巢车”是当时的先进军械,便于己方了解敌方营垒的布局和动向。子反抢先逼近晋营布阵,可能是事先在“巢车”上经过瞭望做出的正确决策。
晋师受楚师紧逼的约束,不易施展。鲁师和卫师尚未赶到,齐师虽已赶到而暂时还不能参战。栾书准备固守三天,待楚师引退时反击。郤至认为楚师有几个严重的弱点,即令尹与司马不和以及郑军不整肃、蛮军无阵法等,不难击败。晋厉公一度准备退兵,但为楚裔的苗贲皇劝止。苗贲皇建议以偏师应付楚人的左军和右军,以四个军合击中军王族。苗贲皇的这个战略,对于像庄王那样精通韬略的国君是无效的,对于像共王这样不谙兵法的国君就可能有效了。
晋厉公再次行筮,据说得吉兆,这才下令出击。
晋营前面有一片沼泽,战车不得不从两边绕行。晋厉公的戎车陷入沼泽,随从大惊。幸得车右栾身强力壮,一鼓劲把这乘戎车赶上了平地。否则,晋师若陷入混乱,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楚中军顶住了晋主力的合击,可想而知,楚人打得异常顽强,而且子反的指挥没有发生重大的失误。可是,没有实战经验的共王负了伤,晋将吕锜射中了共王的一只眼睛。共王不胜其愤,派人把养由基找来,要他为自己报仇。
养由基是邓裔楚人,以善射著称。《战国策·西周策》记苏厉云:“楚有养由基者,善射,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汉书·枚乘传》云:“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鄢陵之战的前一天,养由基和潘党比赛箭的穿透力,两人都射穿了用七层皮革制作的甲,兴高采烈地对共王说,大王有我们这样的两个臣子,还怕打不败晋人吗?共王或许一时糊涂,或许出于一种反常的心理,竟训斥他们说,只怕明天你们自己会被射死的。待到自己受了伤,共王才不得不求助于养由基。他给养由基两支箭,叫养由基去射杀吕锜。养由基不辱君命,只发一支箭就射中吕锜的头颈,吕锜当即倒毙。养由基拿着剩下的一支箭,向共王复命。
郤至冲得快,三次遇到共王的乘广,每次都跳下战车,脱下头盔,趋前向共王致敬。共王命工尹襄送给郤至一张弓,以表慰问。
郤至受弓后,三次向工尹襄顿首,随即退走,登车再战。
郑师被晋师击败,韩厥和郤至先后与郑成公遭遇,他们都以为不可捕捉或伤害国君,因而都暂停追击。郑成公的车右唐苟跳下战车,与晋人格斗而死。车左石首快马加鞭,保护着郑成公逃走了。
子重虽与子反有不同意见,但他指挥左军作战是不遗余力的。
栾曾经访问过楚国,见过子重,在战斗中望见子重的旌旗,请求晋厉公允许他向子重敬酒,晋厉公同意了。可是,作为晋厉公的车右,栾这时不便离开晋厉公。于是,请专管外事的行人代他去向子重敬酒。子重听行人说明来意,称赞栾记性不错,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吩咐行人回去,自己继续击鼓进兵。
天黑了,双方收兵,各回本营。子反派军吏传告全军:连夜护理好伤员,补充好车兵和徒兵,整修好兵器,收拾好车马,听到鸡鸣就进食待命。晋人风闻楚人如此传令,不免忧惧。苗贲皇奉元帅命巡视全军,下达命令,要求把战车清理好,把马匹喂养好,把士卒补充好,把兵器磨砺好,把工事修筑好,吃得饱饱的,为胜利祈祷,准备明天继续打仗。苗贲皇故意放一些战俘回楚营去,让他们去报告晋营的动静。共王听到了获释的战俘带来的信息,派人找子反来商议对策。不料子反的家仆谷阳为了让主子解乏,违反军规,献酒给子反。子反喝得酩酊大醉,无法晋见共王。共王叹道,怕是天意要让楚国打败吧!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说罢,弃军而逃。楚人见国君不告而去,也连夜弃营而逃。楚师遗弃在营垒里的军粮,让晋师足足吃了三天。
楚师退入方城后不久,共王派使者对子反说,前次城濮之败,先大夫子玉有责任,因为先君不在军中;这次鄢陵之败,是寡人的罪过,你无须引咎自责。子反对共王的使者说,大王赐我死也是应该的,我的士卒确实也逃跑了。子重派人对子反说,以前打了败仗的怎么自处,你是知道的,你也该考虑了。这是敦促子反以子玉为榜样,自尽以谢国人。子反对子重派去的人说,即使没有先例,只要大夫(子重)让我去死,我也不敢贪生忘义的,是我打了败仗,我还敢不死吗?于是,子反自尽。
楚师败于鄢陵,论者多归咎于子反醉酒误事。诚然,子反不能辞其咎。身为元帅,律己不严,乃至临敌酗酒,实为玩忽职守。但就激战一天的结局来看,双方其实不分胜负。子反在开战前所做的部署是正解的,使晋人难于施展手脚。他在休战后所做的部署也是正解的,又给晋人添加了精神压力。假如楚共王不弃军而走,翌日再战,鹿死谁手尚难论定。在这样近乎势均力敌的混战兼恶战中,谁能坚持不懈,谁就有比对方更多的获胜机会。可是,楚共王一逃,楚师必定陷于恐慌之中,就非撤退不可了。晋厉公的品性和教养都不及楚共王,但他没有弃军而走,尽到了一个国君在战场上应尽的责任。假如晋厉公弃军而走,那么,败退的就不是楚师而是晋师了。
兵者危事,必须慎始慎终,稍有疏忽懈怠,就可能因“一举不得”而“前功尽弃”,这样的教训层出不穷,楚师败于鄢陵也是一个实例。晋国的有识之士知道晋师获胜实为侥天之幸,头脑是清醒的。
《国语·晋语》记晋师占领楚人遗弃的空营之后,士燮站在晋厉公的车马前面说,大王年幼,诸臣才弱,我们不知凭什么福分才获得了这次胜利!我听说:“天道无亲,唯德是授。”我怎么能知道这不是天意要让晋人获胜以后便告诫和激励楚人呢?大王和各位臣僚都要以此为戒才好。德为福之基,无德而福大一如无基而墙高,很快就要垮掉的。士燮大概有某种使他不安的预感,才说出这话来,并非危言耸听。在鄢陵之战后不久,晋国就接连演出了君诛臣、臣弑君的惨剧,相比之下,楚国反而是稳定的。
(第三节“知其惑者非大惑也”
楚国战败了,但它的实力未受重大损伤。郑国也如此,而且没有因此而背楚从晋。不过半年,即在公元前574年———共王十七年,春,郑袭晋,这表明晋在鄢陵之战中只是名义上而不是实质上的战胜者,否则郑是不敢轻启边衅的。同年夏,楚公子成、公子寅领兵戍郑。晋与周、齐、鲁、宋、卫、邾、曹合兵伐郑,楚令尹子重率师救郑,联军望风而退。是年冬,联军又伐郑,楚公子申领兵救郑,联军又知难而退。是年末,晋厉公及其嬖臣杀“三郤”———即晋国当时最大的家族郤氏的郤锜、郤犨、卻至,陈尸于朝。其明年春,栾书和荀偃弑晋厉公,迎晋襄公曾孙周子而立之,是为晋悼公,时距晋胜楚于鄢陵仅一年半。
楚败于晋,舒人以为有隙可乘,公元前574年———共王十七年,舒庸潜引吴师围攻巢邑。楚公子橐师领兵东征,赶跑了吴师,击灭了舒庸。
其明年,楚伐宋,晋救宋,楚、晋战于宋邑鼓城附近,楚师因不利而退却。
右司马公子申贪黩而跋扈,接受小国的贿赂,侵夺令尹子重和左司马子辛的职权。公元前571年———共王二十年,公子申被杀。
其明年,令尹子重率师伐吴。楚师首次东渡长江,一度攻占鸠兹(在今安徽芜湖东),但将军邓廖被吴师俘获。楚师刚退走,吴师即西渡长江,攻占驾邑(在今安徽无为)。
不久,子重病故,子辛继为令尹。子辛的贪黩甚于公子申,向陈国索贿太苛,乃至迫使陈国背叛楚国。公元前568年———共王二十三年,杀子辛,以子囊(公子贞)为令尹。公元前566年———共王二十五年,子囊率楚师围陈都。晋、鲁、宋、卫、曹、莒、邾诸国虚言救陈,然而意见分歧,迟迟不出兵。陈不得已,向楚乞和。
郑国在顺境中过了几年,它的执政大夫有点忘乎所以了,居然去袭击楚国的附庸蔡国,俘虏了蔡司马公子燮。公元前565年———共王二十六年,冬,楚伐郑以问罪,子囊为元帅。郑国的大夫商议对策,有主张向楚人求和的,有主张等晋人来救的,莫衷一是。执政子驷说,事势危殆,民众已急不可耐,我们姑且顺从楚人吧!以后晋人打来,我们再顺从晋人就是了。我们以后就放一些玉帛和牛羊在边境上,无论楚人、晋人,谁来打我们,我们都毕恭毕敬地献上玉帛和牛羊。小国事奉大国,只能这样。对策就这么决定了,郑国一面与楚国议和,一面派使者向晋国说明事出无奈。晋人没有表示谅解郑人的处境,但这也并不出乎郑人的意料。当时晋楚势均力敌,郑国只能像钟摆那样摇来晃去,以前是自发的,现在自觉得多了。
其明年,据《左传·襄公九年》所记,晋悼公采纳中军帅荀的建议,“三分四军……以逆来者”,即将中、上、下、新四军各分为三部,出征时每军只调用一部,这是使楚人疲于奔命的良策。郑人见楚人果然穷于应付,就转而采取中间偏晋的立场,晋师来伐则从晋而“告”楚,楚师来伐则从楚而“赂”晋。如此一“告”一“赂”,钟摆就晃到晋国那边去了。楚国大为不满,扣留了郑国派来的两位使者。这个粗暴的措施激怒了郑人,郑与晋会盟,郑简公送给晋悼公一份厚礼,计有:著名乐师3人,女乐2佾即16人,歌钟2肆连同相配的镈和磬全套,兵车100乘连同相应的甲兵在内,女工30人。
晋与齐结盟,并使郑和宋成为自己的附庸。楚的对策是与秦结盟,尽力夺回在中原丧失的阵地。公元前562年———共王二十九年,秦伐晋,晋因轻敌而大败。楚与秦相呼应,当秦在为伐晋做准备时,楚联郑而伐宋,又使中原扰动了。
郑国所受的兵祸最多,几乎每个对中原稍有影响的诸侯国的军队都到过郑国。可是,郑国所聚的奇货也最多,它的商人几乎到过任何一个诸侯国。春秋时代,其他诸侯国的商人都不如郑国的商人殷实而且活跃,公元前627年秦师过周都伐郑国,遇见正要到周都去贸易的郑国商人弦高。弦高假托奉郑君之命前来迎接和犒劳秦师,先献上4张牛皮,再献上12头牛,说了些使秦人以为郑人已做好迎战准备的话,又暗中派人乘快车回郑国报警。秦师不敢继续前进,撤回秦国去了。晋国的荀被俘后,滞留在郢都,郑国的一个商人到郢都做生意,见到荀,打算把他装在货囊中偷带出境,没有办成。楚国放荀回晋国后,这个商人到晋都贸易,荀待他极好,就像他真把自己救出了楚国似的。不久,这个商人又到齐国贸易去了。可见,郑国的商人是国间贸易的主角,挟重赀而交王侯,有时能对政局和战局施加并非微不足道的影响。
郑国是当时转口贸易的中心,最为繁华。打仗归打仗,经商归经商。在郑国的商人看来,战争只是过眼烟云,不须介怀。在商业的刺激下,郑都的风气最为奢靡,次于郑都的是中原东部的卫都。
郑、卫之音被圣人视为淫佚之音,采入《诗经》的作品是经过圣人筛选和净化的。《诗经》的《国风》计15国160首,《郑风》最多———占21首,可见圣人也不是不喜欢郑国流行歌曲的。《郑风·出其东门》有句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出其阇,有女如荼。”《郑风·溱洧》有句云:“溱与洧,浏其清兮!士与女,殷其盈兮!……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所描写的是郑都的郊外士女如云,欢情如梦。类似的景象在其他诸侯国虽也有,但盛况与郑都所见不可同日而语。
郑国的青铜铸造工艺是很精的。已知的中原春秋铜器,以郑国的莲鹤方壶为最精。
共王晚年,楚国在北线有得有失,得失大致相当。郑国和楚国的关系时好时坏,但双方的交往一直是频繁的。
公元前561年———共王三十年,吴王寿梦去世,子诸樊继位。
共王晚年,楚国在东线得大于失,局势比较平静。
公元前560年,共王去世,在位凡三十一年。子熊昭继位,是为康王。
《左传·襄公十三年》记共王遗言,自称“不德”,为鄢陵之败引咎自责,要大夫给他加个“灵”或“厉”的恶谥。既死,有些大夫主张遵从共王遗命。令尹子蠹力排众议,认为应当谥之为“共”。
子囊说:“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有蛮夷,奄征南海,以属诸夏,而知其过,可不谓‘共’乎?请谥之‘共’!”
共王生长在荣华和安宁之中,有父王训诫,有师保诱导,有臣僚拥戴,一切都是现成的。父王和师保对他的教育,只是细心地把他培养成为一个仁厚贤明的国君,没有大胆地锻炼他成为一个英勇果断的统帅。在鄢陵之战前,他还不曾见过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大波巨澜。一旦事态危急,他就容易失态。如《淮南子·氾论训》所记,撤离鄢陵时,有潘尫、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四位大夫簇拥着共王,共王因恐惧而瘫倒在地上。黄衰微急中生智,用脚踢共王。共王见黄衰微如此无礼,变恐惧为震怒,站了起来,四位大夫才乘机把共王抬上了戎车。国君如此,将士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在立嗣问题上,共王也显得优柔寡断。《说苑·建本》说:“楚恭王多宠子,而世子之位不定。屈建曰:‘楚必多乱!夫一兔走于街,万人追之;一人得之,万人不复走。分未定,则一兔走使万人扰;分已定,则虽贪夫知止。今楚多宠子而嫡位无主,乱自是生矣。夫世子者,国之基也,而百姓之望也。国既无基,又使百姓失望,绝其本矣。本绝则挠乱,犹兔走也。’恭王闻之,立康王为太子。其后,犹有令尹围、公子弃疾之乱也。”
国君的优柔寡断,在用兵和立嗣这样的重要关头是一种劣性,在平时却可能是一种美德,因为优柔寡断常常是同宽厚仁慈联系在一起的。相传共王在围猎时遗失了一张宝弓,随从要去找,共王说,“荆人遗之,荆人得之”,不算什么损失,何必去找呢?如此豁达实属罕见,因而传为佳话。据说,后来孔子和老子都对此发表过意见。
孔子说:“去其‘荆’而可矣。”去其“荆”,就成为“人遗之,人得之”了。老子说:“去其‘人’而可矣。”已去“荆”,又去“人”,就成为“遗之,得之”了。一个故事,具体而微地揭示了共王的仁厚以及儒道两家的精义。共王弥留之际能以“不德”自责,恰如《庄子·天地》所云:“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