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伟大的国君去世之后,总会给嗣君留下又顺手又棘手的双重遗产。嗣君在先君显赫功业的荫庇之下,只要恪守遗规,就不难坐享其成,这是顺手的一面。先君令人敬服和畏服的作用消失之后,本来只是隐性的祸胎容易演成显性的危机,嗣君在品格、智术、威望等方面不如先君的缺陷可能使他无法驾驭局势,这就是棘手的一面了。庄王留给共王的遗产正是这样的双重遗产。共王初即位时,倚仗雄厚的基业和忠贞的老臣,还不觉得费力。尤其是因为年龄还小,政柄由老臣执掌,共王无须操心,自然觉得轻松。年龄越大,在位的时间越长,躬亲的国事越多,共王就发现要维护庄王留下的遗产是越来越难了,他甚至不得不做一位忍辱负重的国君。
共王是庄王的长子熊审,继位时只有十岁。在他的政治生涯中,遗憾多于满足。
(第一节晋楚修好之盟前后
庄王末年,齐、鲁交恶,鲁向楚求援。事不凑巧,逢上庄王去世,爱莫能助。鲁不得已,求助于晋。共王既立,因鲁已背楚从晋,楚乃与齐结好,以期与晋争雄。
公元前589年———共王二年,春,齐伐鲁。夏,晋以兵车800乘救鲁伐齐,比城濮之战晋师的兵车还多100乘,元帅为郤克。郤克是满怀着怨恨去伐齐的,因为三年以前他曾在齐受辱。那时,郤克为晋使,和鲁使、卫使一起谒见齐顷公。晋使驼背,鲁使跛脚,卫使独眼。齐顷公做了一个荒唐的安排,派一位驼背的官员接待晋使,派一位跛脚的官员接待鲁使,派一位独眼的官员接待卫使。齐顷公母听到这等无独有偶的奇事,便在楼上看稀罕,看到得意处笑出声来。郤克受辱,大怒,发誓非报复不可。这次伐齐,就是郤克报复的机会了。六月,晋、鲁、卫联军败齐师于鞍(在今山东济南西)。
是年秋,楚国为了援助齐国,准备讨伐鲁国。出师以前,派申公屈巫到齐国访问。屈巫一反常规,带着亲属和细软同行。原来,他要利用这次出访的机会,到郑国娶夏姬,一去不复返了。夏姬即夏征舒之母,楚伐陈,俘夏姬。庄王要娶她,因屈巫谏庄王不可“贪色”而止。子反也想娶她,屈巫以其人“不祥”相劝而止。经庄王允许,夏姬嫁了连尹襄老。在襄老战死后,夏姬与襄老子黑要同居。屈巫本人有意娶夏姬,但不便在楚国办婚事,便唆使夏姬回到了娘家郑国。这时的夏姬年逾四十五,而仍有魅力使屈巫做出不爱祖国爱美人的事来。屈巫到了郑国,请副使把准备送给齐国的礼品带回楚国,自己则和夏姬携亲属到晋国去了,晋景公以屈巫为邢邑的大夫。司马子反建议厚赂晋国,以求禁锢屈巫终身,共王不许。
共王说,屈巫为自己盘算是错了,他为先君谋划却是忠诚的。假如他对晋国有用,晋国是不会遵从我们的意图去禁锢他的;假如他对晋国无用,我们又何必让晋国去禁锢他呢?这时,共王年仅十二,他对屈巫叛楚入晋事件所持的态度,显示了他智慧有余而见识不足的素养,以及宽厚有余而刚猛不足的性格。屈巫在执行公务时公然带着亲属和细软,表明在庄王去世后老臣骄狂而法纪松弛了。
令尹子重和司马子反联合沈尹和王子罢,杀死了屈巫的族人子阎和子荡,以及黑要和清尹弗忌,瓜分了他们的田宅和仆妾。屈巫写信给子重和子反,说一定要让他们疲于奔命而死。
大臣如此胡作非为,年幼的共王无可奈何。
是年秋冬,楚伐鲁、卫。子重是先朝老臣,懂得恤民方能用民,出兵之前,豁免欠税,赈济贫民,大赦刑徒。然后,连同王卒在内,全军出动,郑、蔡、许三国合兵从征。共王因年幼不行,但他的戎车由将军彭名居中辔,随军而出。蔡景公和许灵公都比共王大几岁,都得亲历戎行,分别坐在彭名的左右两侧。楚师先伐卫,后伐鲁,所向披靡。晋人见楚师强大,不敢发兵救鲁、卫,鲁、卫乃向楚乞和。十一月丙申,令尹子重与齐、鲁、卫、秦、郑、陈、宋、蔡、许、曹、邾、鄫、薛诸国的国君或执政大夫在鲁国的蜀邑(在今山东泰安西)会盟。鲁国献工匠给楚国,执斲(木工)、执针(缝纫工)、织纴(纺织工)各100人。
其明年,晋国送公子谷成回楚国,同时把连尹襄老的遗骸归还楚国,这是一个友好的表示。楚国做出了相应的表示,送荀回晋国。《左传·成公三年》记共王问即将去楚返晋的荀:“子归,何以报我?”荀答道:“无怨无德,不知所报。”共王说:“虽然,必告不穀。”荀说:“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按,‘首’乃荀父名),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效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共王感其言,以为“晋未可与争”,以隆重的礼节为荀送行。
子重安于现状,没有在蜀之会后加固楚国在中原的阵地,扩大楚国在中原的影响,对中原政局的演变趋向缺乏警觉性和洞察力,而且不能及时而适度地做出反应。公元前587年———共王四年,鲁成公朝晋景公,鲁大夫季文子说:“《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这是叛楚从晋的趋向,起初犹如暗流,但不久就成为明流了。
公元前586年———共王五年,许、郑相侵,先后诉于楚。子重以为许有理而郑无理,未经深思熟虑,便扣留了郑使皇戌和子国,由此,把郑推进了晋的怀抱。晋人在楚人不经意时,展开了有效的外交活动。是年冬,晋与齐、鲁、郑、宋、卫、邾、曹、杞诸国的国君在郑邑虫牢(在今河南封丘北)会盟。其明年秋,楚伐郑。冬,晋救郑。绕角之役,楚师先小胜后小败,乃退兵。未几,晋侵蔡,楚救蔡。晋师受阻,也退兵了。又明年秋,楚又伐郑,晋与齐、鲁、宋、卫、邾、曹、莒、杞合兵救郑。郑师有恃无恐,袭击楚师,俘获郧公钟仪。楚师受小挫,知难而退。这时,在晋楚之间,占上风的是晋。
在北方,楚国要与晋国角逐。在东方,与楚国角逐的是吴国。
郑师俘钟仪之年是吴王寿梦二年,楚共王七年,公元前584年。是年,吴伐郯,郯乞和,中原为之悚动。这时吴人已占领宁镇丘陵,与姬姓的吴国或称宜国的公族合流,袭用“吴”这个国号,但按照越语即吴语的发音习惯自称为“攻敔”。寿梦曾经到北方访问,知中土之辽阔,文明之昌盛。回吴国后,讲求富强之道,并且开始用诸夏的文字和典籍来教育几位公子。屈巫向晋景公献联吴抗楚之计,得到采纳。为此,屈巫出使吴国,甚得寿梦欢心。吴人同越人一样,本来没有车兵,而且不善于用弓箭。屈巫带着战车30乘,教吴人驾车、射箭、列阵,煽动寿梦伐楚。将回晋国时,送战车15乘给吴国,还让其子屈狐庸留在吴国做行人。寿梦对屈巫所献之计深为赞赏,当年就派兵袭击楚、徐、巢诸国,一度攻入州来(在今安徽凤台)。一年之内,子重和子反七次出兵迎击吴师,果然疲于奔命。
公元前583年———共王八年,晋侵蔡,又侵楚,俘获楚大夫申骊,楚无计可施。晋人有一个严重的弱点,就是待诸侯太苛,诛索无厌,因而不能长久扮演盟主的角色。也许楚人看准了晋人的这个弱点,在公元前582年———共王九年,以重赂诱郑从楚而背晋。郑当然乐意在晋楚之间左右逢源。于是郑成公先南行朝见楚共王,后北行朝见晋景公。晋人以为郑成公居心叵测,把他软禁起来,随即兴师伐郑。郑遣使向晋乞和,晋不许,还杀了郑使,这把郑推回楚的怀抱里去了。楚发兵侵陈以救郑,意在使晋师分散兵力,拉长战线。陈对楚余悸未消,当即乞和。楚移兵伐莒,意在警告晋的附庸。
莒是一个东夷小国,其故地在今山东莒县。楚伐莒势如破竹,但楚将公子平不慎被莒师俘获。楚师传告莒人,要求不杀公子平,许诺遣返莒人战俘。莒人像十余年前的萧人,出于意气,不顾后患,偏把公子平处死。于是楚师连破莒国三城———连同国都在内,莒人逃散。秦和白狄见诸侯多已叛晋,乃相继伐晋。郑围许,意在向晋人表明他们不以国君为虑,可能立新君代旧君。晋人祸出多端,一时颇为窘迫。楚人在与晋人的角逐中,又变劣势为优势了。
晋景公因军情紧急,到兵器仓库去视察,看到那里关押着一个戴“南冠”的人,一问,知道是两年以前被郑人俘获并转送给晋国的楚人钟仪。晋景公问到钟仪的出身,钟仪答称是泠人(伶人)。晋景公让随从取一张琴给钟仪,钟仪用这张琴弹奏了楚曲。晋景公问钟仪楚共王如何,钟仪说那不是我所能知道的。晋景公坚持要钟仪说说对楚共王的印象,钟仪不得已,答道,寡君做太子的时候,有师保侍奉,早晨向公子婴齐(子重)求教,黄昏向公子侧(子反)请益,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事后,晋景公向士燮(范文子)说起钟仪同他所讲的话,士燮是主张晋楚和好的,趁机进言,称赞钟仪这位楚囚是君子,不忘本,不忘旧,无私,尊君,可谓仁、信、忠、敏四者俱全。随即建议放钟仪回楚国,让他去促成晋楚两国的和议。
晋景公从士燮之言,以厚礼送钟仪回楚国。这是一次音乐外交,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是年冬,楚国派太宰公子辰(子商)到晋国报聘,也表达了和平诚意。其明年春,晋国派大夫籴茷到楚国回聘,不久又放郑成公回国复位。籴茷留居楚国半年有余,得到确实的和平信息之后才回晋国复命。
战与和的变换,敌与友的转化,总是在客观的需要和主观的愿望都已大体具备之时,一个偶然的因素就可以成为触媒,加上其他偶然因素就可以实现了。当时宋国由右师华元执政,此人与楚令尹子重和晋上卿栾书(栾武子)的私交都不错,听说晋楚双方正在试探对方的和平诚意,有心玉成其事。于是,华元先访问楚国,后访问晋国,居中斡旋,顿见成效。公元前579年———晋厉公二年、楚共王十二年,春,晋楚两国各各派执政大夫在宋都西门外会盟,相当于草签和约。然后,晋国派大夫郤至到楚国莅盟,楚国派大夫公子罢到晋国莅盟,相当于正式通过和约。
郤至莅盟到郢都后,谒见共王。将登堂入室之际,忽然从地室中传出洪亮的钟乐(“金奏”),这通常是诸侯相会的礼节,郤至受宠过望,大惊,退走。经在场相礼的司马子再三邀请,才定下心来,行礼如仪。
楚国从成王起,就喜欢向诸侯或其使者展示豪华的排场和隆重的仪式。楚国能办到,因为:第一,楚国的宫殿建筑,上有楼台,下有地室,容易给北方人士留下壮丽的印象;第二,楚国的器乐发展迅速,编钟已超过北方,宫廷乐队安置在地室里,有特殊美妙的效果;第三,楚国物产丰饶,资财富厚,好客成风;第四,楚人有追新逐奇的癖好,容易使北方人士感到新鲜。遇到晋楚议和这样的大事,自然会搞的如锦上添花一般。
这样的和平当然只是暂时的妥协,随时可能因条件的改变而转化为战争。晋楚两国在中原的影响,此长则彼消,此消则彼长,没有均分势力范围的可能,彼此的矛盾是很难调和的,因而信任无法压倒猜忌。不过四年,晋楚之间就又爆发了一场大战。
晋人比楚人精明,在晋楚修好的第二年就纠合齐、鲁、郑、宋、卫、邾、曹、滕等国伐秦,大胜。楚人开始发现和约麻痹了自己而放纵了敌人,于是筹划采取切实有效的因变措施。在晋楚修好的第四年,即公元前576年———共王十五年,司马子反主张北伐,子囊(共王弟公子贞)以为不可背盟,这时共王二十五岁,还未曾亲临战阵,跃跃欲试,便下令起兵,自己随军出征。这次楚师先侵郑,后侵卫,都是稍进即退,是一次无名而出、无功而返的武装游行,只为了向中原表明楚国的存在。在楚国撤回后,郑国却派兵袭占了楚国的一个边邑。晋人保持着克制,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
也在公元前576年,宋国内乱,左师、大司寇、少司寇、太宰、少宰共五人俱奔楚避难。他们是华元的政敌,由此,华元与楚国之间也发生了隔阂。晋国的伯氏受郤氏迫害,大夫伯州犂奔楚。不久,共王命伯州犂为太宰。许国为郑国所迫,求迁于楚境。公子申率楚师迁许国于叶邑(在今河南叶县南),这等于楚国承认自己在中原的影响减弱了。
(第二节晋楚鄢陵之战
公元前575年,晋楚战于鄢陵。这年,在晋是厉公六年,在楚是共王十六年。春,楚国以割让汝阴的领土为诱饵,笼络郑国。郑国的君臣唯利是图,当即背晋从楚。夏,晋伐郑,楚救郑。
这次晋楚双方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彼此不再回避。
令尹子重谨慎有余勇猛不足,司马子反恰相反,勇猛有余而谨慎不足。如果和衷共济,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搭档。可是子反不尊重子重,共王不喜欢子重,这给楚师的前途投上了一层令人忧虑的阴影。共王命子反将中军为元帅,命子重将左军,命子辛(右尹公子壬父)将右军,共王自己偕王卒随中军行进。这样,让令尹听司马指挥,违背了楚国的传统,颠倒了尊卑的顺序。郑师与楚师为同盟,“东夷”的一些“蛮军”也参加了楚师。
晋师以执政的上卿栾书将中军为元帅,士燮佐之;郤锜将上军,荀偃佐之;韩厥将下军,其佐荀留守;郤犨将新军,郤至佐之。
起师前,派使者到齐、鲁、卫诸国请求出兵相助。
楚师过申县,子反向已在养老的申叔时请教。申叔时认为楚师将会失败,他说,战争靠的是德、刑、详(祥)、义、礼、信六个要素,六个要素齐备了,上下和睦了,民众愿为君命而尽力致死,才能打胜仗。现在楚国对内不施惠而无德,对外不守盟而无信,用兵违农时而无礼,谁还乐意效死呢?你好自为之吧!我只怕再也见不到你了。申叔时尖锐的批评意见,子反听后感受如何,不得而知,估计他是不以为然的。
晋国的将领也不都是同心同德的,栾书和郤至主战最力,士燮则以为战不如和。《国语·晋语》记士燮在出兵前说,睦内方能图外。“不睦内而图外,必有内争。”在出兵后,士燮又说,我们要是战胜了,大王将更加骄恣,朝政将更加混乱,晋国非受祸不可;战败了,晋国反而会得福。《左传·成公十六年》记士燮还说,先君多次出征,是因为秦、狄、齐、楚四国都很强,我们若不尽力而为,子孙就会保不住。现在秦、狄、齐三国都顺从我们了,敌手只剩下一个楚国。“外宁必有内忧”,何不留着楚国作为我们的“外惧”呢?
士燮颇有远见卓识,但他的主张很难被近视而浅识的同僚接受。
晋楚两军在鄢陵相遇,其地古今同名,介乎郑许之间,离晋国远,离楚国近。可见晋师求战心切,绕过郑都不攻,径奔楚师而来。
这次大战像邲之战,也只打了一整天,六月甲午,从天刚亮布阵,到天大黑收兵。开战前,双方都有严整的部署。开战后,由于地形的限制和战局的变化,双方都是军自为战乃至车自为战,人自为战,打成了一场混战。晋人和楚人都是出色的将士,打得异常勇猛。其中有若干情节,很能显示当时战争的特点以及将士的心态。
清早,楚师抢先逼近晋师布阵,这使尚未布阵的晋师受到空间的约束。共王由伯州犂陪同,登上楚师独有的“巢车”眺望晋营。
共王问,晋人的兵车有向左驶去的,有向右驶去,他们在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