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支海民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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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惑 散文

好像大年除夕老天从来没有给过人好脸,总是阴沉沉的,黏稠的年味里掺合着伤感。伯父脖子上驾着我,去给鸿儒爷拜年。

鸿儒爷家的大门前是三个台阶。台阶用条石铺成,两头威严的狮子守护在大门两边,两扇厚重的大门漆落彩剥,隐喻着衰败,门楼上长满苔藓的琉璃瓦兽脊向人们展示着这家主人昔日的荣耀。

伯父上了台阶,放下我,去叩鸿儒爷家的门环。好半天,门开了一条缝,露出鸿儒爷半张略带惊恐的脸。

鸿儒爷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放我们进屋。伯父用肩膀一扛,门开大了,我从鸿儒爷的胳肢底下穿过去,腾腾腾地跑进了鸿儒爷的堂屋。

堂屋内一桌一椅,桌子上正摊开一本发黄的线装书。炕上一条被子叠放整齐,铺着狗皮褥子。屋子里显得空旷而清冷。伯父扶鸿儒爷坐到椅子上,然后拉着我,给鸿儒爷磕头。

鸿儒爷诚惶诚恐,山羊胡子不住地抖。

伯父说:他跟父亲逃荒到凤栖时,正是鸿儒爷收留了他们,使得他们才有了落脚之地。所以每年的除夕,伯父总要给鸿儒爷拜年。伯父说,他嫌大年初一鸿儒爷家的人太多,所以选在除夕这天。

我没有见过鸿儒爷家门庭若市的场面。听父亲说过,鸿儒爷家常年四季两盘石磨磨面,雇用八九个长工,西安市有鸿儒爷家的商铺,南来北往的客人不断。可是在我的记忆里,鸿儒爷和几个地主一起,穿一件褴褛的长袍,戴着高帽子,手提一只破铜锣,被农会的人押着,游街。那时,我的确没有对阶级敌人疾恶如仇的感觉,只是觉得,好玩。我们一群孩子跑着撵着,看那几个恶霸地主的即兴表演,比看戏还过瘾。

有一次农会开批判斗争大会,斗争恶霸地主李鸿儒,农会主任指明让伯父发言。伯父在旧社会给鸿儒爷家熬活(熬长工),应当说苦大仇深,指定伯父批判李鸿儒顺理成章。

伯父上台后干咳一声,然后开始发言:咱吃了几十年五谷了,不敢昧良心说话,鸿儒叔对我弟兄俩不错。我跟我弟逃荒来到凤栖,假如不是鸿儒叔收留我俩,我们就活不到今天……

台下一片寂静,紧接着哄堂大笑。不知道谁从后边踢了伯父一脚,伯父被撵下台,几十年抬不起头。有一次伯父自我揶揄:国民党时咱是黑板煞(方言,相当于吃不开),共产党来了咱是茄子色,咱这号人脖子上的板筋太硬,不会遛尻子,到那里都吃不香。

让我们还是回到除夕这天。我跟伯父给鸿儒爷磕完头,鸿儒爷开口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过年你们再不要来了,让外人看见对你们影响不好。伯父嗓门特高地嚷道:各人的头在各人的肩膀上长着,别人想说什么咱管不着,我想干啥别人也管不了!过年给您老不磕这个头,侄子这一年都心不平顺!

鸿儒爷嘴哆嗦着,眼眶里有泪花在滚。满屋子乱转,好像想找什么。伯父疑惑了,问:叔,您找什么?

鸿儒爷把长袍撕开一条口子,取出一枚银元,拉过我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里。伯父有些不乐,埋怨道:叔,您这是干啥哩吗?鸿儒爷一声长叹:没有别的意思,叫娃拿着,做个念想。伯父不再说话。停一会儿鸿儒爷的小儿子青泉进来了,跟伯父互道问候,我们稍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那枚银元父亲给上边打了一个小孔,妈妈用红毛线把银元穿起来,绾了一个中国结,给我戴在脖子上,伴随着我度过童年。

听父亲说,鸿儒爷四个儿子,老大老二在台湾,老三青海在政府里边做事,听说还是一个不小的官,家里只有老四青泉一个儿子守在鸿儒爷身边。因为家里出了个革命干部,所以土改时虽然定了个地主成份,鸿儒爷家的老宅院还是基本完整地保留下来了,没有分给贫下中农。

我五岁那年,有一天青泉叔来我家,对父亲说,鸿儒爷闲着没事,想教几个孙子和我断文识字。父亲立马说,能成,我明天早晨就把糠娃(我的小名)送过来。

第二天,妈妈给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替我擦干净鼻涕,父亲领着我,来到鸿儒爷家的堂屋。

堂屋内摆开两张青泉叔用破木板做成的木桌,四把小木凳,青泉叔的两个孙子李茂乾、李茂林、外孙女秋菊、还有我,就成了鸿儒爷学前班的第一期学员。那时,我们没有课本,四个小孩子每人面前摆一个小墨盒,一支毛笔、一本用麻纸锥成的练字本,开始了我们人生的文化启蒙。鸿儒爷抬起右手,姿势优雅地在一块自制的黑板上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字,我们握笔的手不听使唤,那个“一”字写得歪歪斜斜。鸿儒爷握住我们可爱的小手,一遍又一遍地纠正着我们握笔的姿势,不厌其烦。感觉中那个“一”字更像父亲肩膀上的扁担,虽然还无法领悟日子的艰辛,却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震撼。

一开始鸿儒爷每天只教我们练习五个生字,所以课程并不繁重。更多的时间我们在院子里玩耍,鸿儒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那些线装书。隔着门缝往里看,鸿儒爷身子挺得笔直,端坐书案前,认真而威严,看一页书,便把手指头放在嘴里泯湿,姿势优雅地翻到另一页。看到得意处,嘴角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每隔一段时间,四婶就会从偏屋内出来,提一只铜水壶,来到鸿儒爷住的堂屋,给鸿儒爷的茶壶内把水添满。那年月暖瓶还是奢侈品,老人们喝茶一般是在茶炉上现烧现喝。鸿儒爷喝茶的姿势也很讲究,右手端起茶壶,左手托住壶底,泯一口茶,喉结动一下,然后头朝后枕在椅背上假寐,好像正在吸收消化书本里的章节。我稚嫩的心灵升腾起一丝尊严,感觉中那书神圣而神秘,伴随着漫无边际的想象,使我对书产生了敬畏和渴望。

两年时间,我学完了《三字经》、《弟子规》,学会了“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坐在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我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语文老师惊奇地问我:是不是你爸教的?我得意地回答老师:不对,是李鸿儒爷爷教的。老师不再说啥。在我们凤栖,李鸿儒的名字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能是受鸿儒爷的熏陶,使我对书产生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嗜好。那时节流行一种小人书(也叫做连环画,是文字配画的那种,跟现今的卡通书差不多)。一本书虽然只卖两毛几分钱,但是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确实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软缠硬磨拉着伯父的手在新华书店里精心买了一本《空城计》(三国演义里的一段故事),看得出伯父掏钱时手在发颤。上课时我把书藏在桌子底下偷看,被语文老师发现后没收。放学后我守在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门前不走,非要老师还我书不可。老师显得有点无奈,近乎央求地说:这本书让我先看,明天早晨还你,行不?我始知老师跟我们一样,也爱看连环画。

渐渐地,我们这群小学生手里的小人书多了起来,全是一个看一个的样子,回家后跟大人软缠硬磨要钱买的书。《三国演义》的全集是六十本,《西游记》的全集是四十本,还有《水浒》、《铁道游击队》、《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等等,大家都不可能买全,于是我们就轮流传阅,相互间换着看,看完以后在一起讨论,常常被书里的故事吸引,幻想着有朝一日我们也能得道成仙,做一个刀枪不入的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为解放普天下的劳苦大众做出贡献……

从四年级开始,我就啃起了大部头的小说。同桌的苟晓琪爸爸在政府里边做事,能看得出人家花钱比我们这些农家子弟大方。全班就数苟晓琪的小人书最多,苟晓琪也不是那种小气鬼,同学们找他借书也不怎么为难。

有一天我发现苟晓琪的书包里有一本砖头厚的书,看似不介意实际上有些显摆地拿出来在我们这些小学生面前晃晃,课间休息时故意翻开那本书,装模作样地看。我问苟晓琪:是一本啥书?苟晓琪回答我:是一本关于炼钢的书,你看不懂。我说:拿过来让我瞧瞧。苟晓琪有些为难:爸爸说这本书不要借给别人看。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脸上一定很难看。苟晓琪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悦,停一会儿把书放在我的面前,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借给你,咱两轮流着看。不过放学后我一定要拿回家,爸爸要检查我的书包的。

我看书的封面上写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的名字很长,我当时的确还没有记下。翻开书,是一本苏联小说。正看内容简介时上课铃响了,我把书还给苟晓琪。

放学回家后我闷闷不乐,一个人在屋子里枯坐。妈妈以为我病了,摸摸我的脑门,并不发烧。父亲关切地问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我说:啥都不是,我想买一本书,一本砖头厚的小说。父亲把我领到新华书店,问了那本书的价钱,好像是两块三毛六分钱。我是家里的独子,伯父、父亲和妈妈对我一向溺爱,可是那本书还是让父亲为难,要知道当时生产队一个工值才一毛多钱。

一进入冬天白天短夜间长,生产队早晨不出工。父亲便半夜起来,拿着镰刀扁担去砍柴。吃早晨饭时正好赶回来,中午不耽误到生产队做活。好像当年一担柴禾只卖七毛钱,父亲卖了四担柴,为我攒够了买书钱。父亲不让我把书拿到学校,担心影响学习,只让我在家里看。每天放学一回家,我顾不上吃饭,迫不及待地翻开书,被书里的人物深深吸引。天黑了,妈妈为我点亮平时舍不得用的煤油灯,我在如豆的灯光下看书到深夜。

以后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想办法挣钱买书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项目标。烈日炎炎的暑假,我肩扛一把老蛮镢,胳肢窝里夹着一本书,来到绿草茵茵的山坡,挖一挖黄芩看一看书。当年一斤黄芩的收购价是两毛一分钱,一个暑假下来,我竟然挣得五元多钱,能买厚厚的两本小说。深秋,崖畔上的酸枣熟了,一嘟噜一嘟噜红得可爱,我便利用星期天跟父亲一起去打酸枣,一天下来我们父子俩能挣一块多钱,挣的钱父亲全部给我,为我买书。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一直到我中学毕业,我几乎读完了当时能读到的所有古今中外小说。读书陶冶了我的情操,开拓了我的视野,同时,我也在心中跟自己较劲:发誓当一名作家。

我们这一代人是文化革命的受害者,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场浩劫。一群造反派发疯似地涌进鸿儒爷家的宅院,声称“破四旧”,推倒了门前的石狮子,把寓意着吉祥如意的照壁涂抹得面目全非,更可恨他们把鸿儒爷的线装书全部搜集起来堆放在院子里,划根火柴点燃……

那时我还年轻,混沌初开,的确没有意识到文化革命对我们中华民族造成的危害,开始时甚至还满怀热情地加入了“红卫兵”。“破四旧”那阵子我就走在队伍中间,一直走到鸿儒爷家院子时我才傻了眼。鸿儒爷是我的文化启蒙老师,鸿儒爷读书时的姿势已经在我的大脑里永久地定格,我当然不可能参加焚烧书籍的行动,看着那一缕缕青烟在院子中间冒起,我的胸膛里升腾起一团团疑雾,总觉得什么地方可能出错,我还没有想透。有一本书滚落到我的脚下,我弯腰偷偷地捡起来,揣进怀里……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一点,我为我的渺小和懦怯而害羞。造反派队伍从鸿儒爷家撤离时我假装肚子痛进了厕所,我想留下来给鸿儒爷一些安慰,我还想对鸿儒爷有所表白,我不想我们一家人的形象在鸿儒爷的心目中挪位。鸿儒爷在教他的孙子识字时也把我当作他的孙子一样对待,足以说明伯父和父亲在鸿儒爷心目中的地位,我真的不想对鸿儒爷造成一点点伤害和误会。

青泉叔来到院子下边的一间独屋前,拿钥匙打开一把生锈的锁,眼前的景象使我惊呆了,只见鸿儒爷盘腿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眼闭着,好似参禅一般,对院子里发生的洗劫无动于衷,好像与己无关。原来,青泉叔看见红卫兵沿街走来,害怕鸿儒爷受到伤害,情急之下把鸿儒爷锁进那间独屋,使鸿儒爷的人格威严受到保全。

青泉叔眼里滚下几颗泪珠,叫声:爹,那伙人走了。鸿儒爷微启双眼,看见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擦觉的伤感。我和青泉叔一人扶鸿儒爷一只胳膊,把鸿儒爷搀扶起来,鸿儒爷甩开我俩,走到院子里,好象没有看见院子里还在冒烟的灰烬一样,径直走进堂屋内,坐在椅子上,用衣服袖子擦了擦桌案上的积尘,然后款款地对青泉叔说:叫你媳妇给我烧一壶茶。

我把那本侥幸逃过一劫的线装书从怀里掏出来,双手奉到鸿儒爷的面前。鸿儒爷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说:你拿上。看得出鸿儒爷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终于没说。

那是一本明清版的《资治通鉴》。由于当年我的阅历有限,读那些线装书还有些费解。尽管历史学家对历朝历代发生的历史事件有不同的解读,古代哲人严谨的治学精神令我肃然起敬。那本书我只看了一遍,有些内容已经模糊。但是我却把书完整无损地保存下来了,因为那是鸿儒爷留给我的纪念。

公元1978年,历史终于翻过了那不堪回首的一页。那时伯父已经作古。突然有一天,青泉叔来到我家,对父亲说,他三哥青海回来了,鸿儒爷特意关照让我们父子俩到他家坐坐。

父亲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激动和兴奋。他对青泉叔说,我晚上过来。尽管我们同住一条街,文革后两家很少往来。看得出父亲对鸿儒爷的邀请非常在意,特意到理发馆剃了头,买了一斤点心一瓶西凤酒,换上只有过年才穿的新衣服,天黑时我们父子俩一同来到鸿儒爷家。

鸿儒爷家的老宅院内灯火通明,好像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八十五岁高龄的鸿儒爷站在堂屋外的台阶上亲自欢迎我们,好像我俩是远方归来的贵宾。大家围着一张圆桌坐下,看得出那一桌酒宴经过了精心的准备,除过鸿儒爷和他的儿孙,酒桌上的客人只有我们父子俩。鸿儒爷拉父亲在他的身边坐下,青泉叔给每人的酒杯把酒斟满,鸿儒爷非常优雅地举杯相邀,把酒杯搭在嘴上轻泯一口,然后说,大家随量。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没有推心置腹的表白,相互间也很少劝酒,大家语言都不多,但是看起来非常和谐。宴席散场时鸿儒爷看似不经意地问我:那本书还在吗?我马上回答:我替您完整无损地保管着……

文化禁锢的樊笼被打开了,各种各样的文艺刊物如雨后春笋般地应运而生。文艺复兴时期出现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我就不一一表述。我只是想说,特定的历史时期会出现特定的文学作品,现今我们国家的许多文学大师正是产生于改革开放时期。那时,我也尝试着写稿,几年下来,竟然也有几十篇文章被报刊发表。公元1983年,我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整整半年时间,我处于精神半分裂状态。那次灾难断绝了我的文学之路。以后二十多年,我为生活奔波。但是,我没有忘记文学,几乎每一期“小说月报”我都会完整阅读,我仍然幻想着在文学的殿堂里,点亮一盏属于自己的灯。

公元1994年,一百零一岁高龄的鸿儒爷走完了他的传奇人生。当年80岁的大儿子青江和76岁的二儿子青山特意从台湾赶回家为老父亲守灵。老人入殓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鸿儒爷的脑袋上枕着一本线装书……老人的灵轿后边排了一里路长的送葬人群,老人下葬时天上下着蒙蒙细雨……

随着电视、手机和电脑的普及,文学创作逐渐进入荒漠时期(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可能有失偏颇)。虽然各种刊物不断出现,但是很少能读到令人精神一振的佳作,有些网络作家每天推出一万字的文章,尽是一些荒诞不经的凶杀和性爱。几乎没有一个作者像曹雪芹那样有“披星十載、增删五次”的决心。我上小学四年级的孙女放学后回到家里,给奶奶绘声绘色地朗诵她新学的唐诗:“床前明月光,李白睡得香”,“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壶二锅头”……。有时到书摊前转转,一套四大名著只卖三十元钱。前些日子到大雁塔游玩,北广场西边有一家“两元书店”,一本砖头厚的书籍只卖两元钱。在物价数十倍上涨的今天,惟有书贬值。电视剧越编越长,却很少有人能从头到尾看完,即使看完了也很快忘记,几乎没有一部电视剧能给人留下永久的记忆。前一个时期我把我费尽周折自费出版的一部小说送给友人,人家只是礼貌地翻翻,看得出那个“谢”字也说得勉强。我陷入深深的疑惑:文学的路在那里?该不是我一生趋之若鹜的文学已经日暮西沉?

壬辰年仲春于洛川寒窑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