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支海民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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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十一

我接到了县政府的一纸通知:任命我为县文史资料办公室的主任。管理着一屋子资料和两个人。这是我最好的下场,我五十岁了,仕途之路已经走到头了。

那一年乡政府和拓子坪都通了班车,算起来乡政府到县上比拓子坪还近那么几里路,那啥背着我的行李,我们一起向乡政府走去。路上那啥对我说:“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啥事么?你就直接说。”

“那鲁明年就上学了,我想叫那鲁到县上念书。”

我早都有这个想法。我对那啥说,咱哥们想到一起了。明年你就让那鲁来吧,吃住就在我家。

我上了班车,那啥追着班车跑了一段路,我听见他大声喊道:“大哥,想来山里时你就来吧,现在交通便利了,抬脚就到咧。”

县文史资料办公室基本上算一个闲职,一屋子资料整整齐齐的摞在书架上,书架上积满厚厚的尘土,两个工作人员一个请了长假,一个带着老花眼镜坐在办公室里看那些线装书。我来上班的第一天值班的老者热情的站起来和我握了手,并且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屈远哲,以后咱们多多沟通。”其实他不用介绍我都认识他,我们曾经站在一起挨过批斗。他原来是县中学的一名老师,可能是由于年龄大的关系,县里照顾他把他调到文史资料办公室,屈远哲说来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一些老朽,撑不起大梁咧。

我开始了一壶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那种生活。那段日子倒也悠闲,我跟屈老坐在办公室里天上地下的乱谝,谝着谝着思想便抛了锚,思绪里老让罗家塔装满,我放心不下鲁四跟那啥,不知他们现在生活得怎样。我跟屈老说,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我想到山里去呆上一段时间。屈老说你想到那里你就去吧,你在外边跑野了,办公室里坐不住你。

我买了一张去乡政府的车票,下车后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太阳快落山时我来到了罗家塔。罗家塔只剩下秀秀和她的儿子那鲁。那鲁一见我扑到我的怀里,他告诉我今天早晨树上的鸟雀子叫哩,妈妈说今天要来客人哩,想不到是大伯你。

我问秀秀,怎么就剩下你母子二人?秀秀说大跟那啥到蓝柯山去探望刘半仙去咧,老骡子跟翠花让罗艺叫回去咧,看样子罗艺那龟儿子良心发现了,他还把翠花叫姨哩。

天黑时鲁四和那啥回来了,鲁四一见我哈哈大笑,他说他跟秀秀打过赌,说我肯定在县上呆不久长,说我一定会回来。他的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好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那样神气。

我问那啥,见到刘半仙了没有?那啥一声长叹,给我讲了一个谁都无法想到的故事。

父子俩背着秀秀为刘半仙准备的礼品,走了一天一夜来到蓝柯山下,那几间茅屋已被风吹倒,四野里一片荒凉。他们坐在山下陷入了疑惑,不知道这刘半仙到底去了哪里。

父子俩沿着山路一直往上走,走着走着没路了,在刺藜纵生的山崖上,他们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已被山石堵严。父子俩扒开洞口朝里张望,发现刘半仙的遗体已被风干,几条蟒蛇盘旋在洞里,保护着刘半仙的遗容。父子俩献上了他们带来的礼品,燃起一堆煹火为刘半仙守夜,

我仿佛在听一段神话。自认为对山的认识已很透彻,看来我还没有真正认识山的内涵。那啥说他们在蓝柯山上的第二天早晨,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他们看到了一个奇怪的自然现象,他们发现群山就像海浪那样前呼后拥,天和海连接的地方,一群大鸟在飞翔。我认为那是那啥在臆想,鲁四说那是真的,他感觉到了山在摇晃。

过了一些日子翠花和老骡子又灰头耷脑的回来了。原来,鲁艺受不住舆论的压力,决定把老爸和翠花接回家去。翠花和老骡子回家后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鲁艺就到供销社去上班。儿媳妇根本就不把老俩口放在眼里,经常指桑骂槐,指鸡骂狗,甩碟子甩碗地给老俩口难看,翠花过不下去了,拾掇着和老骡子又来到罗家塔。

鲁四伸手在翠花的脸上摸了一把,说你不在时这心里空荡荡地怪难受。老骡子大声叫道:“秀秀,秀秀你看你大弄啥哩”秀秀捂着嘴背过身偷着笑了,却故意逗老骡子:“叔吔我没看见,你说我大弄啥哩?”

那一段时间罗家塔五业兴旺,老骡子买了一头老母猪,下了一窝猪仔,鲁四在集市上买回来几箱蜜蜂,翠花和秀秀的老母鸡抱了两窝鸡娃,那啥搭起了塑料大棚专门养殖蘑菇,我也起早贪黑,帮着那啥干活。

那一天秀秀抱着一大堆衣服到泉边去洗,刚停了一会儿她就大呼小叫的跑了回来:你们快来看呀,泉水里有一窝小龟。大家都不相信,以为这秀秀又在捣什么鬼。秀秀都急得快哭了:“真的,我骗你们我就是乌龟。”大家将信将疑,一起跟着秀秀来到泉边,只见草纵中蠕动着几只指甲盖大小的乌龟。

——这肯定不是原来那只老龟的后代。龟妈妈和龟爸爸不辞劳苦地逆水而上,在溪水的源头上繁衍出后代,生命在这里又一次得以延续,罗家塔又多了一家新的邻居。停一会儿龟妈妈和龟爸爸从水中探出头来,瞪着墨绿色的眼珠子将这些邻居们张望。那鲁简直看呆了,由不得伸出小手去摸那些小龟,龟妈妈和龟爸爸一下子跃出水面,差一点将那鲁咬伤。鲁四把孙子拉来抱在怀里,意味深长地说:“孩子,别动,保护幼崽是生灵们的天性。”

一对小燕子鸣叫着飞来,夫妻俩叽叽喳喳地商量了几天,终于决定在罗家塔的窑洞里搭建新屋。鲁四说人丁兴旺燕子才肯落脚。那啥给土窑里的半墙上钉了一块小木板,燕子垒窝时也就方便得多。不久小燕子出世了,常见燕妈妈燕爸爸噙着小虫子去喂小燕子那黄黄的小口。燕子出窝时燕爸爸燕妈妈在树上不停的叫着,鼓励自己的儿女飞向蓝天。布谷鸟也不失时机的赶来助兴,落在树稍上不停的叫着“布谷、布谷。”

那鲁说:“妈妈那树上的鸟儿在叫你哩。”

秀秀说:“憨憨娃,那是布谷鸟怎么会叫我哩。”

那鲁说:“我怎么光听到鸟儿在叫‘秀秀、秀秀’哩”

秀秀说:“乖乖娃,那是你心里只有妈妈,才听到鸟儿在叫妈妈哩。”

那啥站在一边插上了嘴:“我也听到那鸟儿在叫你哩”

秀秀心里甜丝丝地,却故意对父子俩噘起了嘴:“我就知道你父子俩光爱变着法子捉弄人。”

一眨眼到了秋季,那鲁该上学了。我和妻子早已商量好,叫那鲁就在我家住着。妻子说儿子上大学以后她心里空荡荡的,那鲁来后她正好有个伴儿。那鲁报名上学那天,罗家塔所有的成员都来到县上,仿佛在欢庆一个盛大的节日。我在县上新修的迎宾楼设了一桌酒席,为这些山里人尽一点主人的情谊。

往后的日子相对平淡,每天早晨妻子把那鲁叫醒,为那鲁准备好半斤牛奶两片面包的早餐,然后拉着那鲁的手把那鲁送到学校门口,中午她又准时到学校门口把那鲁接回家中。晚上妻子检查完那鲁的作业,安排那鲁洗完澡,看着那鲁睡好以后她才肯离去。有一次我跟妻子开玩笑说,你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没有这么费心。妻笑着说,我看见那鲁比看见思谋还亲。过些日子秀秀和那啥就会来到县上看望他们的儿子,我的家里堆满了那啥和秀秀背来的山里的特产。我和那啥约好,每过两个星期那鲁就回一次山,我在汽车站为那鲁买好车票,把那鲁送上车,那啥会准时到乡政府车站去接。第二天下午我又到车站把那鲁接回家中。有时鲁四也会来到县上,拉着孙子的手到农贸市场去吃一些小吃。

县里决定成立《县志编纂委员会》,冷清了多年的文史资料办公室开始热闹起来。县长约我谈话,决定让我出任《县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主任,我把屈老推到前边。我说,编纂县志是一项业务性很强的工作,必须由学识渊博的专业人士来领衔。我也没有闲着,负责收集整理关于山的资料。

我的老家就在山里,我的一生注定跟山有缘。无所事事的日子早都厌烦了,我上足了发条,开始了整理关于山的资料的工作。我坐车来到乡政府,在街上转了很久,我不知道这项工作该从那里下手,我让思绪顺着山路一直往下走,不知不觉我又看见了罗家塔那一排土窑洞。

在饭桌上我说了我这一次进山的来意,想不到罗家塔所有的成员都对我的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兴致勃勃地谈了许多关于山的传说,老骡子说,柏籽沟有一个老秀才叫王轩,人称“百事通”,你到柏籽沟去访一访他,也许对你写山有用。那啥说他跟我同去。

沿着拓子河一直往里走,川道越来越窄,两边山上的柏树郁郁葱葱,连河水也开始变绿,一股氤氲之气顺着川道弥散开来,使人感觉如临仙境。一直走到河的源头,古柏下隐隐掩藏着几户人家。向村童打听王轩老人的住处,村童一直把我俩领到王老秀才的家门口。怀着敬畏的心情叩响了老人的柴门,老人搭话了:“谁呀?”声若洪钟。推开柴门走进屋里,蒲团上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银髯老人。

打问清楚了来意以后,老人对我们特别热情。我们给老人献上我们带来的微不足道的礼物,老人也不推辞,吩咐孙子媳妇收下。然后叫孙子媳妇为我们做饭。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豆油灯下,听王轩老人为我们谈山。

老人是这样开的头:

关于山的传说,那说法比山上的石头还多,单就这柏籽沟的来历,说法就有好几种。有人说古时候柏籽沟一对老夫妻生了十个儿子,十个儿子生了一百个孙子,这沟便叫作柏籽沟,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这柏籽沟原来有座柏籽蓭,柏籽蓭里供奉着从秦代到清代的一百个烈女的牌位,为首的烈女叫作秀秀。

我和那啥都大吃一惊:难道说竟有这般巧合,古时候也有个女人叫做秀秀?老人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继续着他的思路。

你们知道,秦始皇的秦直道就从这山中穿过,从咸阳城一直修到榆林。秦始皇的大儿子叫做扶苏,扶苏就在榆林城守防。这柏籽沟里住着一对夫妻,老俩口膝下无儿,有一双美若天仙的女儿,大女儿叫做姬秀,二女儿叫做姬丽。

一日姬秀正在山上挖野菜,无意中遇见了骑马狩猎的扶苏,俩人一见如故,撮土为香,私订终身。姬秀把扶苏引回家中拜见父母,父母亲见扶苏一表人才,也就允诺了大女儿的婚情,并且约定,三日后给大女儿完婚。

二女儿姬丽见姐姐引回来个英俊少年,产生了深深的妒意。就在姬秀大婚的头一天,姐妹俩到井边抬水,姬丽瞅姐姐不注意,一下子把姬秀推入井中……

姬丽代姐姐出嫁。结婚的晚上一只鸟儿落在新房的窗子上不断的唱着:“羞羞羞、不害羞,姐夫妻妹住一屋……”烛光下扶苏越看越觉得不对头,他猛然间拔出宝剑,剑头直指姬丽的鼻尖:“说!你是谁?”

姬丽给扶苏跪下了,说出了她害死姐姐的经过。扶苏举起宝剑直刺姬丽的心窝,却不见姬丽倒下,一只鸟儿从屋子里飞出,姬丽的衣服在屋子中间散落。紧接着山林里就传来了鸟儿的叫声:“秀秀!秀秀!秀秀秀秀!”……

扶苏把姬秀的遗体从井里捞出,冰清玉洁的姬秀变成了一尊石佛,扶苏就在柏籽沟里修了一座蓭庙,将姬秀的佛像供奉。姬丽每天都在叫着姐姐的名字歌唱,为姐姐送上一掬忏悔……

明知道这是一段神话,那啥却说真有其事。他说他回内蒙时路过绥德,绥德离榆林不远。绥德城对面的山上就有一座扶苏庙,庙里供奉着扶苏的神像,他还说他到过扶苏庙,他认为扶苏就是他自己,上辈子他和秀秀没有做成夫妻,这辈子月下老有意成全他俩……

我想笑,却笑不出声。我查过这个县上历朝历代的县志,县志上都没有关于柏籽蓭的记载,我走遍柏籽沟的山山峁峁,也没有找到柏籽蓭的遗址。但是,我却相信王轩老人讲的故事是真的,故事里饱含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我和那啥在柏籽沟住了大约一个星期,听王轩老人讲关于山的故事,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传说从老人的嘴里说出来,像蜜泉那样在我和那啥的心田里流淌,看得出老秀才的语言表达能力极强,为了证实他所讲故事的真实性,老人家引经据典,把一些历史的碎片在老人的记忆里链接,尘埃密封的关于山的档案被老人翻出来,一页一页地展现我们的面前,尽管那些神话般的传说有待考证,我却从那些传说中获取了金子般的灵感。

从此后那啥执迷于搜集关于山的传说,那种执迷简直达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在那啥生命最后的二十几年里,他写了三十多斤重的关于山的故事和传说,却连一个字眼都没有发表。——此系后话,我将在适当的时机向大家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