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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短篇小说 晚晴

淅淅沥沥的连阴雨一连下了几天,终于在傍晚的时候放晴了。天上行云匆匆,仿佛接到了要到什么地方重新集结的命令,太阳在云层里躲闪了几下,羞答答地露出了桔红色的脸蛋。湿漉漉的空气里揉进了阳光,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光线,一丝微风吹过,田野里的小麦交头接耳,互相嬉戏着,掀起一片绿色的波浪。

他沿着田间小路探步。风掠起满头华发,夕阳拖着他那硕长的身影,刻满皱褶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复杂而难以自持的表情。刚才,他接到县上送来的一纸文书,特邀他参加县政协成立的会议。他有点惶惑,有点不敢相信,他怀疑这可能是搞错了。——历史上,常常有这样或者那样的误会。可是,红头文件上,郭炳贤三个字赫然入目,使他那磨起老茧的心灵终于掀起了一丝微波,他撬开关着感情之涛的闸门,让血液加速了循环。他手颤栗着,把那张红头文件看了又看……终于,他相信了,——这是真的,共产党第一次邀请他这个败军之将去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

他把那纸文件小心地叠好,装进上衣口袋,又不放心地取出来,展开,用粗燥的手将那上边的皱褶熨平。糊着白纸的窗户挤进了一线阳光,使这低矮而潮湿的小屋显得温暖而透亮。屋子里的摆设极简单,一盘炉灶、一只水缸、两个装着面粉的瓦缸,一床被盖、一套桌凳,只有那两只考究的皮箱才能证明主人昔日的荣耀。坎坷的道路并没有磨去老人对生活的向往,他并不像有些单身汉那样邋遢,他把小屋收拾的整齐而富有条理,连劈柴都堆垛的整整齐齐,使人一进小屋,便会觉得舒服而凭生许多遐想。

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傻站着,双手捧着那纸文件,身子微微前倾,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作,从土改、镇反到文化革命,他已经记不清他接受了多少次批判和斗争。开始时,他头晕目眩,有一次竟然晕倒在批判会的台子上,招来了一顿皮肉之苦。到后来,为了适应批判会的需要——就像士兵强迫自己学会一个单兵动作一样,他常常关起门来锻炼。他面壁而立,脑子里常常想出许多荒唐而不着边际的事体来,他想《三国》、想《水浒》、想《孙子兵法》、想历史上那些战役胜利或者失败的原因,甚至想象着假如让他担任某一个将领,他将怎样指挥自己的军队……慢慢地,时间从身边溜走了,他浑然不觉,几个小时下来。身体也不觉得怎么累,而且还能悟出这样或者那样的道理。人,总得不断地适应环境和适应自己。

风把门帘挑起一角,送进洋槐花的醇香。他猛然台起头,内心涌出无可言状的冲动和欲望。年过花甲之人,年轻时萌生的许多壮志都随着岁月的增加而消匿,他只是觉得,他作为一个人而活在世界上,为自己重新获得自尊和得到别人的尊重而欣慰。

他不知道是什么情绪支配着他,他锁上门,信步走在这田间小路上,远山蒙蒙,鸟语啾啾,墨绿色的原野上生机盈然,往事历历,一齐涌上脑际……

郭炳贤降生在世代书香之家,祖爷曾是清朝的一个举人,爷爷是国民党参议院的参议员,父亲曾当过国民党的县长。家道殷实。在这个高原小县城里,他一家独占半条街基和良田百倾。

郭炳贤降生在这样的人家里,自然享受了别人享受不到的荣华,他念了四年私塾,便被送到县城中学读书。父亲希望他能够读书成才,光宗耀祖,而他却一心想当个跃马疆场的军人。他熟读《孙子兵法》,酷爱钻研《三国演义》和《东周列国志》,对历史上的名人轶事了如指掌。有时街上过队伍,那整齐的队列和严肃的制式生活使他的内心常常萌生出许多不可遏制的遐想,他最爱看那些军官们的威武和专横,内心常常塑造着自己崇拜的英雄形象。有一次,父亲宴请一些过往的军官,那些赳赳武夫们威严的大盖帽和佩着肩章的黄呢子军装跟父亲那长袍马褂瓜皮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军人们昂首挺胸,而父亲则点头哈腰,相比之下,郭炳贤胸中那种朦胧的意念更加明朗起来,他要投笔从戎,当一名指挥千军万马的军人!他把自己的志向对父亲说了,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要么服从他的意志,要么他就逃跑。父亲爱子心切,多方活动,终于给他在国民党的军队里谋了个团参谋的职务。在一九四三年的中国,人们躲壮丁如躲瘟疫,他却参军了。那一年,他整二十岁。

应当说,当时的郭炳贤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政治信仰,他崇尚武道,只是想当一名职业军人,那种跃马横戈和出尽风头的欲火在他的浑身燃烧,使他时时处处注意表现自己,他有文化,年轻英俊,不嗜烟酒,不寻花问柳,加之有父亲那样的后盾,不到二年,他便爬上了团副的职位。

当时的中国,饿殍遍野、满目疮痍、外忧内患、战火连绵。而他所在的那支“官军”里,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官的作恶多端,当兵的为非作歹,每到一地,便闹得鸡飞狗上墙,老百姓一见他们,个个恨得牙根发痒。他目睹这一切,内心常常涌出无可名状的恼怒和惆怅,他不善于把这种现象和政治上的腐败联系起来,而仅仅归咎于当官的治军无方。在一次算不得战役的战斗中,一个团的兵力竟然被****一个营堵在山沟里几乎全军覆灭。他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不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加官进爵,爬上了团长的宝座。

他开始在自己所属的部队里施展才能,他亲手枪毙过一个强抢民女的排长,甚至毫不手软的把一个只知吃喝嫖赌的营长撤职,他威严正直,仪表堂堂,他以身效法,处处注意塑造自己的形象。然而,众望所归、人心所向,他的那一点努力无非是车薪杯水。在瓦子街战役中,他目睹他的下属一个个成了****的枪下冤鬼,连军长刘勘也没有逃脱死亡的命运,他负伤了,被勤务兵背着躺到一个山坳里,打扫战场时,他成了俘虏。

将军梦破灭了,他身上背着难以洗清的罪孽和深深的遗恨。他像项羽那样,也把蒋家王朝的灭亡归咎于天意。历史断送了他施展抱负的天地,他心里不服,但是面对斗争台下群众那义愤填膺的怒吼,作为斗争对象的他,在痛苦的煎熬中,也总算悟出了一点早已经被历史证明了的真理:得人心者得天下。共产党之所以能以风扫残云之势把国民党赶下历史舞台,是因为他们的政治主张顺应民心。

他深感遗憾,认为自己没有遇到明主。他认为国民党的军队里也不缺乏远见卓识之士,关键的问题是内战不得人心,政治上的腐败加上战争组织者的专横和失算,加速了国民党政权的灭亡。

落日西沉,夜幕苍茫,哗——县城的电灯齐明。那一扇扇亮着灯光的窗口折射着温馨的家庭生活气息,给人留下了许多随意想像的余地……尽管生活还有那么多的缺陷和不足,但是他曾与之为敌的人民共和国却显示了日益蓬勃的朝气,人们按照自己的意志打扮着生活,政府为那些有志者提供了施展才能的天地。

他挺直腰身,一只手后背,一只手抬起,慢慢的梳理着被风吹乱的华发,双目凝视,良久。他被突然发现的县城美景迷住了,内心涌出不尽诗意……他苦苦地思索着,琢磨着,却连一个能表现他此时此刻心境的名词也想不出来。他懊丧了,多年来。他刚愎自持,自认为这块料子还够用,现在他突然发现他原来是那样的低能。诗言志,他在私塾先生毫不留情的戒尺下也学会了不少古诗。尽管岁月给他的头上凭添了不少银丝,而少年时期的往事还顽强地存留在他的大脑内,他不爱诵读那些枯燥无味的《四书》、《五经》,唯独对诗,却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好像每一个胸怀大略的将军都跟诗有着不解的渊源,曹操、岳飞、******……如果无诗,这些伟人的生涯将会留下一些空白。他当然不能算作诗人,但是对诗热爱的程度不亚于他所崇拜的那些诗人。遗憾的是,他却没有作过一首诗,——坎坷的人生经历没有给他开拓诗人的意境。

晚风习习,小路折回。他开了锁,拉亮电灯,眼光从屋子里的每一件器物上掠过,这间斗室拌他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原先他是在隔壁那两间较大的房屋里住的,自从妻子一九六零年死于浮肿病和他唯一的女儿出嫁以后,他便把那两间较大的屋子让给了结婚等房子用的侄儿,侄儿要他跟他们在一起生活,他拒绝了。他觉得这样更好些,他可以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度过上帝分配给他的时月。

现在,他突然感到孤独,对斗室里那些静止而不懂感情的器物产生了深深的烦意。许多欲望在他的胸腔内萌生出来,搅得他心神不安。他需要欢乐——需要那种充满着温馨气息的天伦之乐;他需要享受——享受人们本来应该享受到的享受;他需要干些什么事——干些他力所能及而对社会有益的事。他需要得到人们能够得到的一切——包括痛苦和期待。

他在桌子前坐下来,取出笔、墨、纸、砚。他想写些什么,静思良久。三十多年来,练习写字填补了他生活中的许多空白,爷爷和父亲都写得一笔好字,书法是他从祖辈们身上继承下来的唯一遗产。他的私塾老师迂腐而古板,他每天必须写满两张麻纸的毛笔字,他模仿力极强——也许这里边还有什么天才和遗传的基因。他记得他十岁时就在父亲请来的那一班文人骚客前卖弄笔墨,曾经招来一些庸俗的奉承和喝彩……人对自己的某些特长总是充满自信,五十多年来,他丢失了许多东西,唯独这书法,他却苦心孤诣,刻意求精。在地里劳动的休息时间,他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弥补了不得与贫下中农说话的缺陷,冬日的漫漫长夜,他独坐桌前,毛笔蘸着用锅底墨熬成的墨汁在废报纸上苦练,借以消磨孤独老人难耐的孤寂。可是,他却没有为别人写过一个字帖,就连过年的对联也是侄儿写好给他贴到门上。他忘不了刚解放那一年正月,二蛮兴冲冲的拿来一张红纸,要他写上《西街秧歌队》几个字,他有点忘乎所以,饱蘸浓墨,提笔一挥而就。结果,招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在懊恼之余,他懂得了,共产党绝不会叫他这个败军之将舞文弄墨。

宣布给他摘帽的那阵子,他无动于衷,帽子戴上摘掉是一个样子,他知道像他这样的人物根本得不到共产党的信任,说不定又是一场运动的前奏。接着,县民政局每月给他送来五十元的生活补助,他一分钱也不花,全部存在银行里,他害怕有朝一日人家翻脸,跟他秋后算账。

他忘不了前年秋季,县文化馆突然来了几个年轻人,左一个“郭老师”,右一个“郭老师”,叫得他头脑发晕。他没有给人当过老师,也弄不明白这些年轻人造访的目的。终于,他们中间的一个说话了,原来,县文化馆决定举办一期字画展览,专门给他留下了一个位置。

郭炳贤疑惑了,瞪大眼睛在这些年轻人的脸上搜索着,该不是这帮小将又来寻找什么反革命的依据?年轻人看透了这一点,说了一大堆热得发烫的话。终于,他被打动了,提笔写了《献身四化》四个大字,没想到,他居然领了一等奖,到地区展出后赢得了书法界的一致赞誉。

从此,他有了名气,新建成的影剧院请他提写匾额,连县政府的牌子也让他写,他感到欣慰。问题的关键不是他能得到多少报酬和赞誉,他从人们的眼神里找到了信任。社会终于承认了他的劳动,他在劳动和创造的过程中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价值。前些日子,地区书法协会给他寄来一张表格,吸收他为书法协会会员,他又为此激动了好几个晚上。尽管人生有许多路可供选择,尽管他已经认识到他当初选错了路并为此付出了代价,可是,他终于从另一条路上走过来了。他年轻时并没有希望自己以后当一个书法家,而书法却对他含情脉脉,他跟书法结下了不解之缘,书法为他争得了一些荣誉,给他带来了一些安慰和享受。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有意无意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值得探索的辩证关系?

他提起笔,觉得有满肚子的话要写,却连一个字也写不出。墨汁从笔头渗出,在笔尖上集结,吸收力和离心力互相抗争,终于,一滴墨汁掉下来,落在纸上……他突然站起来,提笔挥就《爱我河山》!笔锋刚劲、力透纸背,这四个字,凝聚了他全部的感情。他突然觉得自己变成将军了,颐指气使,面对祖国的大好河山抒发豪气。他爱,爱得无私而深沉,像孩子贪婪的吮吸母乳,像野草拼命的索取琼浆。他爱新中国、爱共产党!并不是共产党给了他什么恩惠,也不是共产党用什么手腕将他感化。他不懂马列,对共产主义的那套理论一无所知,他的爱,是在屈辱和痛苦中提炼出来的,因而也就格外的纯真和无瑕。他凭直观感觉到:共产党的一切政策都是为了富国强民……爱和狠本来是对立的,但是可以互相转化,社会就是在淘劣取精中前进,谁也无法阻挡这总的历史趋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每一个带血的心灵都不可能没有感情,执政者能给祖国带来兴盛,能给人民带来幸福,这样的政权就能赢得人民的欢迎。

他突然浑身一振,为自己终于能悟出这样的道理而吃惊。他把写着《爱我山河》的条幅贴在正面强上,上床睡了。他第一次觉得心情舒畅、浑身轻松。

初写于1978年4月

2012年11月23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