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正好应验了大俗大雅那句话,这样一身衣服穿在曾真身上,却是要多得体有多得体,简直玲珑剔透,美轮美奂。“你再看。”张仲平又用自己的那两根手指在拍卖会场上画了大半个圈,眼睛仍然紧紧盯着曾真说,“这里有将近一百号人,除了你和我,还有另外一个穿唐装的吗?没有。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禁要从心灵深处大声呼喊,哇塞,真他妈的绝配呀。”曾真把小拳头扬起来,却没有落到张仲平身上。她把它松开,然后垂下了:“你这个人,很讨厌。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暴力倾向。”张仲平说:“你干脆说想亲我不就得了?”曾真说:“切。”张仲平说:“不是吗?都说打是亲骂是爱。你想打我,约等于想亲我。”曾真说:“我晕!”张仲平说:“别,还没怎么着哩。”徐艺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张仲平朝曾真挤了一下眼睛,然后朝主席台走去。他看到了江小璐,这会儿正在登记处办手续。场子里不少人朝她那边看。江小璐一身洁白。她也是很会穿衣打扮的。要想俏,一身孝,她又在脖子上系了一条淡红色的丝巾,这使她上了淡妆的俏脸上好像平添了一抹似有似无的鲜活的红云。
其实,那一抹丝巾如果是淡蓝色的,可能更养眼,但那会显得有点冷,会缺乏现在这种虽不张扬却尽显活泼的动感与张力。波波在致辞,她训练有素的嗓音很好听。底下的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在电视里已经很熟悉的那张脸。又好像在研究她的眼睛鼻子嘴唇哪一部分是原装的,哪一部分是人工的。致辞完了,会场上响起了很有礼貌的掌声。轮到张仲平上场了。他的眼光在原来他们待过的地方找到了曾真。曾真没有动,越过人头,正远远地望着他。张仲平迈上拍卖台的脚步,因此有了不为人察觉的一弹一跳的意思。“我是一颗幸福的子弹向你瞄准已经一万零一年……”张仲平临场发挥得不错。优秀的拍卖师讲究与竞买人的交流与沟通。你要在很短的时间里,分辨出哪些人是某一件拍品真正有诚意的买家,然后你要能够挑起他潜伏于内心深处的那种争强好胜的占有欲望,因为拍卖成交价是在竞买人之间的竞争中产生的,所以,所谓的拍卖技巧,就是不露痕迹地挑起群众斗群众,那是一场由拍卖师占主导地位的智力互动游戏。当然,这一切的基础是人气,是竞买人的多少。
那些第一次参加拍卖会的竞买人,众目睽睽之下,多少有点发蒙,很容易变成一只好斗的公鸡,谁也不愿意轻易认输俯首称臣。前面的作品拍得很顺利。买家很多,举起牌来此起彼伏的,很少流标。成交价格有高有低,有成千上万的,也有四五百、八九百的。拍波波的作品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那幅红梅拍了四千八。很快,轮到侯小平的作品了,张仲平不由得朝江小璐看了一眼。张仲平对近现当代书画艺术家的情况非常熟悉,会场冷场的时候,还能穿插一些艺术家的奇闻逸事和对其艺术风格的评价。拍到侯小平的作品时就有些为难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有什么可说的?学字学画的少年儿童一抓一大把,他们就像没成才的树木,也许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可毕竟只是一种可能性,所以,他现在的作品应该是没有多少商业价值的,因为投资艺术品看中的主要是它的保值增值功能。小孩子学字学画还都有一个习惯,就是落款时喜欢标明作品产生时的年龄。这大概是跟齐白石学的,齐白石活到老画到老,每幅作品的题款都注明了年龄。侯小平的字只能算是习作,落款处某年某月多少岁标注得清清楚楚。偏偏徐艺又给他编排了一个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的头街。
否则,张仲平还能说一点,比如说,可以谈小书法家的发展前途,大器早成,后生可畏,买他的字真的就像投资原始股,但这虽然勉强算得上是一个理由,价格却不可能走得太高,因为这种原始股是还没有上市的,而且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上市。当然也可以拿孩子的爱心说事,说拍卖成交款将捐给革命老区同龄的失学儿童。刚才拍波波的作品时就是这样做的,波波亲自上台宣布自己习作的成交款将捐给警察杨建国的遗孀和他们不满两岁的儿子。杨建国是当地那会儿的英雄人物,为了追捕一个盗窃犯被捅了十三刀,报纸电视已经炒过一阵子了。不知是徐艺还是波波的主意,波波的作秀是拍卖会、商业演出活动和爱心奉献的嫁接,具有一定的观赏性,但不管怎么样,对于拍卖公司和拍卖师来说,只要不涉及拍品质量方面的担保,为了调节气氛的临场发挥是没有人较真的,可是,该怎么说侯小平呢?张仲平只能就字说字。侯小平的第一幅作品写的是“大展鸿图”几个字。张仲平说大展鸿图好。做生意的朋友大展鸿图,是事业越做越大,左右逢源,日进斗金。政界的朋友大展鸿图,意味着组织的信任,年年有进步,有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的机会。
做老公的大展鸿图就更好了,说明身体经得起考验,不用吃药,就能在广阔的天空自由地翱翔,真是收放自如。后面的话题点到为止就可以了,否则也太不严肃了。张仲平在叫价之前继续鼓吹,说侯小平的字已得颜体精髓。颜体,颜真卿,书法界的泰斗、大腕儿,与王羲之齐名的,受过杨国忠的迫害。杨国忠是谁?杨国忠是杨玉环的兄弟。杨玉环是谁总该知道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迷倒了唐朝两代君王,还是个胖姑娘。因为唐朝以丰腴为美,那个年代的女同志幸福着呢,不用吃减肥药来折磨自己。张仲平故意偷换了一个概念,他拍卖侯小平的作品,谈的却是颜真卿和杨玉环,真的不知道哪儿跟哪儿。叫价一开始,买家不知道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上了张仲平自由发挥的当,竟刷刷刷地就举起了手中的号牌。张仲平的嘴很利索,二百、三百、四百的报价,价位一下子就到了六百元。张仲平说:“18号小姐出价六百元……刚才那位先生怎么样?好,26号出价七百元。”经过几轮竞价,竞买人只剩下持18号牌的江小璐和一个剃光头、穿休闲服的中年男子,26号。他长得很胖,脖子上有一条粗粗的链子金光闪闪。“八百。”张仲平报出价位。
是江小璐举的,张仲平对着她说了声谢谢,然后马上将视线投向了26号,好像在说,看你的了。26号抬头看了张仲平一眼,但是,他没有动。张仲平说:“看来26号有点犹豫了。我们应该允许先生有点犹豫。这是一个节奏掌握的技巧问题。有的先生喜欢快,有的先生喜欢慢。当然也不能太慢了,太慢了,女同志不高兴。”场下嘻嘻直乐。26号显然经不起这种煽动,一边摇头一边笑,刷地将号牌举过了头顶。张仲平说:“很好。26号出价九百元,他经过短暂的犹豫,觉得应该再咬紧牙关举那么一下。”张仲平的视线又转移到了江小璐身上。场上很多没有举牌的人,也顺着张仲平的眼光一齐望着她。她的脸有些微微地红了。她真漂亮。江小璐脸红可能是因为紧张和兴奋,她已经进入角色。至少,她看起来已经很像一个真正的买家了。张仲平看着她,轻轻地笑了。她也望着他,好像也轻轻地笑了一下。她那好看的胳膊再次轻轻地扬了起来。张仲平说:“好,一千元。18号小姐出价一千元。”这时场上响起了掌声,并不激烈。张仲平顺着掌声望去,发现带头鼓掌的是徐艺。他站在场外,微笑着望着江小璐,很像那么回事似的拍着巴掌。张仲平给江小璐的价位已经到了。
张仲平说:“有出价一千二百的吗?加二百元,相当于打麻将点了一个小炮。场上有喜欢放炮的先生吗?”“我喜欢自摸。”说话的是26号。他嬉皮笑脸地回应张仲平,边说边举起了手里的号牌,然后扭头看了江小璐一眼。张仲平说:“26号出价一千二百元。非常感谢,大家给炮手一点掌声好吗?”掌声响起来。江小璐右手在额头上摸了一下。张仲平注意到了,说:“好,一千四,18号小姐出价一千四百元。”但江小璐连忙向他摆手。张仲平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又笑了笑,说:“什么,你刚才不是举牌?噢,对不起,18号小姐不是举牌,她只是提醒我们,她有一头多么美丽的秀发。”场上有很轻的笑声附和着张仲平。气氛愉快。张仲平说:“为了公平起见,我要提醒大家注意,我们的26号也是重量级的实力派。瞧,好男一身膘。”大家又笑了。张仲平赶紧向26号点头致意,说:“对不起,开个玩笑。”他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说:“好,现在的价位是一千二百元,属于26号先生。还有加价的吗?一千二百元第一次,一千二百元第二次……噢,21号,18号小姐旁边的21号,出价一千四百元,噢,不,二千元,21号喜欢广播体操中的跳跃运动,出价两千元,非常感谢。还有加价的吗?18号?26号?好,两千元第一次,两千元第二次,两千元第三次,成交!”张仲平抬着掌心向上的左手指向21号,右手敲响了手里的拍卖槌。张仲平没有想到,侯小平的另外一幅作品也卖了两千元。买受人也是21号。他们是两个人。一个年轻,二十来岁。一个年老,五十多岁。两个人都是西装革履的。年纪大一点的那一位,正襟危坐,头发发亮,好像打了啫喱水。这是一个很容易辨认的人,因为他长得像王志文。很瘦、很精神,鼻子尖上还有一粒黄豆大的黑痣。对于侯小平的第二幅作品,张仲平刚刚报出拍品的编号和名称,“王志文”略一点头,持21号牌的年轻人就举起了手里的号牌,同时报出了两千元的出价,把江小璐举牌的过程一下子给省略了。张仲平只拍了五十幅作品,剩下的一百多幅,让拍卖师许达山拍。名义上,许达山才是时代阳光拍卖有限公司的拍卖师。在张仲平下场之前,江小璐躬着身子,也悄悄地退场了,她要在七点钟以前赶到收费站去上班。
曾真的两个同事也走了,这种采访也就走走过场,拍卖波波作品的场景已经拍摄了,已经够做一个一两分钟的报道了。他们两个要赶到台里去制作节目,争取今天晚上在电视里播出来。张仲平下场以后跟曾真待在一块儿。张仲平说:“怎么样?”曾真说:“什么怎么样?”张仲平说:“本人的风采呀?”曾真说:“还行吧。”与曾真的这两句对话有点干巴巴的。这引起了张仲平的注意,拍卖会前两个人的话语环境没有得到延续,张仲平觉得曾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为什么没有跟她的同事一起走?张仲平觉得要搞清楚她为什么留下来,其实很简单,就是看她是否还有别的事。张仲平说:“让我开始还债好不好?”曾真说:“你除了欠揍还欠什么?”张仲平说:“我还欠你一辈子的冰激凌。”曾真说:“不是跟你说冰激凌是垃圾食品吗?我看你干脆把它换算成人民币得了。”张仲平哈哈一笑,说:“你们女孩子就是这样的,喜欢什么偏偏说讨厌什么,比方说,一边胡吃海吃零食,一边嚷着减肥。”曾真说:“你蛮了解女孩子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