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媚心计(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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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

大地回春,又是一年春日寒食。霸州城,清晨的青蓝晨光里,一个女子手臂上挽着小小竹篮,走向街市口去。那里原本矗立着两座石像,可是此时却已是空空如也。

城中百姓从四面八方走到街市口来,再从街市口齐齐走向城门去。他们都是要出城去祭奠先人、兼之踏青放纸鸢。

人们迎着那女子的面走过来,又从她面前走过去,女子面容普通便没人多留意她一眼,只自顾欣欣然地说着话:

“那两座石像没了,果然看着敞亮多了。不然从前每次从这里过,都觉得心里堵得慌。不过几年前这里倒是发生了件大事,那场大火起的哟,简直照亮了半座城。有人说是老天给袁将军叫冤呢,所以这才放起一场天火来。不然寒食天下禁止烟火,哪儿来的火种!”

“是啊,袁大人的女儿代替大宋皇家公主和亲契丹,在契丹手刃了契丹可汗和罪恶多端的二皇子。消息经女真酋长上禀大宋朝廷,大宋朝廷感念她的功绩,这便给袁将军昭雪,石像自然也就撤掉了。”

“那袁将军的女儿呢?”

“自然也死在了契丹……一个孤女,自然是以命抵偿,哪里还能逃得出来。不过大宋朝廷却也因此而取消了连城公主的封号,并且吩咐史官在史书上决口不提有过这样一位青楼公主和亲契丹的事。毕竟,让一个青楼女子代替大宋去和亲,也是打了大宋朝廷自己的脸面。”

那女子淡然地听着那些人说的话,心内毫无波澜。就仿佛他们说的是旁人的故事,或者就是一段传说,那般遥远。

袁氏怜儿、清笛、连城公主……这三个名字对应的人,便也从此于历史中消失不见。就仿佛,从未存在过。

如今只有少妇甄氏,独自孀居。

三年前她与相公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她以为她已经是死了的,可是却没想到还能睁开眼睛。而睁眼所及,却原来已是回了霸州。

那些人的背影走远,他们的话语声也渐渐在清晨的风中散去。甄氏只笑了笑,便只弯腰将篮子里的纸钱取出来,挂在街市口的树枝上,遥望苍天,默默为爹娘祝祷。然后转身,走向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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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陌幽深,门掩杏花。一位老人家担着筐子站在门口,遥遥地候着她走回来。青蓝色的晨光里,那人的目光温暖而又湿润。老人家是张老伯,当初机缘巧合结识,老伯知道她身子不好,主动提议说他乡下有个当郎中的亲戚,手中都有张独家秘方。老人家按着方子给她送来了药,却没想到竟然真的与她的病情对症。吃到今天已是三年,她自觉身子一日日向好。

张老伯含笑打招呼,“甄家娘子,你这样快就回来了?”

甄氏含笑福身,“您这样早便来了,快请屋里坐。给我爹挂了两串纸钱。相信爹娘在天之灵一定可以看见。”

张老伯含笑点头,“是啊,他们知道有你这样一个好女儿,在天之灵都会笑喽。”老伯说着从筐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来,“甄家娘子,你的药。”每月,张老伯都要来给甄氏送药,风雨不误。

“谢谢老伯。改日如果有机会见见您老这位乡下的亲戚,晚辈还要叩谢。多亏他的独家药方续了我的命。”

“好说好说。什么独家秘方,能救命的才好。”张老伯一笑,筐子里几枝新折的杏花,开得正好。有风吹来,杏花满头。

“张老伯若不嫌弃,进来一起吃饭吧。”这个时间当用早饭了。甄氏望着那落满张老伯发顶的杏花,忽地顿住,忍不住相邀。

“既如此,老朽恭敬不如从命。”张老伯含笑走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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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启门扉,甄氏不知怎地,轻轻叹了口气。却不是悲伤,反倒仿佛是小小的满足。门内迎出一位婆婆,手上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那婴孩约莫两岁多的光景,呲着几颗小白牙,遥遥地朝甄家娘子伸出手去,想要抱抱。

旁人家的孩子会喜欢给孩子缝个虎头帽,可是这个孩子头上戴着的却是个狼头帽。只不过那狼并不凶狠,远远望着倒像是只玉白的狐儿。这般的帽子便越发映衬得小东西肤白若玉,双眼灵黠。虽然还不大会说话,可是一张小红嘴始终咕哝咕哝仿佛说着什么话儿,实在是肥白可爱。

甄氏连忙走过去想要去抱孩子,可是那孩子却小脸儿一红,哭了!反而伸着嫩藕一般的手臂转向张老伯去!

张老伯三年来时常来往,没想到小孩子虽然小,却也记得了。张老伯一看孩子朝他伸出手去,慌得肩上的筐子都跌了满地,筐子里的杏花儿如雪般铺了一地。

张老伯将小孩子抱进怀里,那小东西终于不哭了。嗯啊着跟张老伯说话。张老伯却不知怎地,眼眶已是红了。

婆婆见状便笑,忙张罗着摆桌子。甄氏想要去帮忙,却被婆婆按住手臂给留在原地。

甄氏只能转头去望张老伯抱着孩子。他们头顶便是一棵巨大的杏花,微微风过,那杏花缤纷而舞,落满了张老伯与孩子的肩头……

甄氏的眼泪终是再也忍不住,无声滑落。

隔着点点飞花,仿佛再看见那年春日,窗外杏花如雪,碧瞳少年站在杏花春雪里,目光痴缠。墙外不知是谁家姑娘执红牙板轻声唱起:“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然他初来,她都未能认出他,可是这缤纷满头的杏花,却实则早已帮她认出了他。

杏花如雪,岁月静好。杏花树下不再有甄氏与张老伯。褪去面上伪装,只有清笛与玄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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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重来,最早要追溯到玄宸与月牙儿婚礼那天,大萨满说过的那句谶言。就算是清笛都不疑有他。实则那是玄宸事先去拜求过大萨满,借大萨满之口说出的话。

之后玄宸又与韩志古联手,在清笛帐中说她命数已尽,就是要让巧儿听了去,传到皇后与二皇子那边去。

就连清笛,他也要设法瞒住。只因为他最懂清笛的心,知道她不会舍了他而独自离开那争储的战场。他便只有瞒着她,才能将她安全送离契丹。

大萨满借助通天之力,说清笛将死;韩志古又以高超医术,判定清笛命数已尽。这话又都是被巧儿和静箫等人传递的,皇后等人自然不疑有诈。所以没人怀疑,那晚清笛毒死二皇子之后,是真的死了。

只有他与韩志古知晓,那不过是短暂制住心房血流从而屏住气息。连城公主犯下大罪,尸身都被厌弃。按契丹俗,当抛尸荒野。抛尸当日群狼齐聚,看样子仿佛扑上来争食尸肉。便没人怀疑那尸首后来终究不见。实则群狼是狼王舅舅的部下,昏迷之中的清笛被安全送回霸州。

霸州早已是史朗盛代替玄宸看守的安全之地,在史朗盛的周全打点之下,清笛终于如愿以偿隐入民间,回归了安静的平明百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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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加神奇的是,清笛回到霸州后才发现,原来她竟然已经有了身孕!与玄宸重回霸州,重回怜香院,重回少年时光的那一晚,竟然结下珠胎。

原本的身子毁于自幼在怜香院服食的凉药,以为不会形成的胎,竟然在她的身子里一点点长大。孩子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求生意志,也让她拼了命一般顽强活下来。

原本以为是上天奇迹,直到此时,清笛手里捧着他送来的药,方是隐约懂了。

“你这送来的,究竟是什么?你瞒了我这多日子,现在总归可以说了吧?”清笛已是双眸**。

玄宸眼中也是碧蓝含泪,“怜儿,当年在霸州城墙下,我说要带你走,远离那些俗世纷争。你却不肯,结果从城墙上直坠而下……那时候,你放不下的是大宋,是你袁家满门的仇恨,是霸州百姓的命运。”

“后来,我们从霸州再离开,我又说要带你离开。你却再一次拒绝。我明白,那是因为你看到了日蚀,想到了我父皇有难……那一次,你心中放不下的是我父皇,是草原上的百姓,是我的契丹国。”

“怜儿啊,你放不下那些人、以及他们的命运,你却独独不顾念你自己。可是你该知道,我放不下的,只有你。那两回,我都是想要带你赴西域,上天山,看雪莲。只因为雪莲乃是通天的花朵、是神奇的灵药;更因为,它正是你我的名字相连。”

“自从你从霸州城墙坠下,我便一直想着该找到一种何样的良药,才能治好你的身子。如果就连女真的千年老山参也只能堪堪吊住你一口气的话,那我唯一能够想到的就只剩下天山雪莲。我相信,它一定能够救你。”

“这三年来,我记着你的吩咐,用尽心力去维系我的契丹国,当好契丹的皇帝。让契丹百姓丰衣足食,他们便不会再南下;以契丹的稳定,来告慰父皇的在天之灵。同时我还去做了另外一件事——怜儿,我去了西域,上了天山,找到了雪莲!”

“雪莲不但可续命,更是妇科良药,保着你性命的同时,更是调理好了你自小伤了的身子……所以才有了我们的孩儿,顺利降生。怜儿这是天意,是上天都在眷顾你,补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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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笛的泪终究无声滑落。他说得简单,可是天山雪莲既然是通天的神奇花朵,又岂是凡人能够随便找到的!他身负契丹朝堂重担,还要无数次奔赴西域,他所付出的艰辛该有多少……

看见清笛落泪,玄宸心痛,伸出指尖来擦掉清笛泪水,“傻瓜,莫哭。得道多助,你所付出的心意定然都感动了上天。也许旁人去天山,百次都未必能遇得见雪莲,可是我却遇见了——因为天山有小雪,还有完颜旻的灵犀啊!它们都曾承过你的情,是它们帮了我!”

“小雪和灵犀!”清笛喜得惊呼,“它们在一处?”

玄宸点头微笑,“不止它们。黑丫与霁月、小青与小蓝,甚至还有我舅舅与阿离,它们都在一处!”

玄宸的泪也无声落下,“只有你我,还没在一处。长长三年,我等得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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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三年,他一次次压抑着自己的心。明明知道她就在霸州,却不能来接回她。只因为契丹国内的一切还需要一点点收拢。他要用三年的时间整理契丹朝堂,他要用三年的分离来换取他们之后一生的相守。

他只能每个月扮作张老伯来送药,看她和孩子,却不点破自己的身份。每一次看似轻巧告别,实则他总会在背去的马背上,不舍得痛彻心肺。

三年时间,他终于重整契丹朝堂,终于耐心地等着皇太后萧贵哥死去,耐心地等待契丹上下渐渐忘了当年二皇子的死,忘了连城公主这个人。

他在这三年里整饬与女真的关系,料定以乌雅之力,暂且没有能力带领女真伤及契丹筋骨……而完颜旻若想登位,那还是许久以后的事情。

三年已过,他知道他再也等不了,于是他第一次跟着清笛走进了小院。而迈进柴扉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怕是已经瞒不住了清笛。以清笛的聪慧,用三年的时间来猜一个谜,已是终能猜到。

一番番生死离别,一次次斗智斗勇,都只为这一刻,杏落无声。

如今,他终于来与他的妻儿相聚。并且这一生,再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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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后妃志》:“甄氏,汉地人,有姿色。帝南巡得之,宠遇甚厚。以诞育皇长子有功,立为皇后,授皇后紫带印绶;与萧氏并立为皇后。甄氏严明端重,风神娴雅;内治以法,莫干有私。与参帷幄,密赞大谋。帝重之爱之,一生相随。”

(正文,终)

【尾声】

十年弹指。

丝绸古道,斜阳正长。一匹马与一头小黑驴并辔缓缓而行。马背上的男子一袭青衫,清峻邪魅;小黑驴背上的女子,身穿艳紫襦裙,帷帽上的轻纱撩起,露出绝美容颜。

他们身后的车马仿佛商旅,只一辆车子上,一个玉雕般男孩正与一白色小狼玩儿得不亦乐乎,旁边立着一只海东青、一只翠鸟,仿佛保姆;这一幕稍显诡异。

并辔而行的两人,正是玄宸与清笛。

“留下月牙儿一人监国,真的放心么?”清笛转头笑望玄宸。大漠金沙,越发显得眼前的青衫男子气宇轩昂。

“我已立了大皇兄为储君。皇帝不在的时候,皇后可以临朝称制,月牙儿拥有这样的魄力;朝中还有韩大人坐镇,不会有事。”玄宸说着朝清笛眨眼,“完颜乌雅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完颜旻又曾说过,只要你在世一天,他便不会率众进攻。所以国中一切都不用担心。”

玄宸说着轻轻握住清笛指尖,“不将我们的儿子立为太子,而立了大哥,你不怨我吧?”

清笛点头微笑,“天下大事,虽然人力可为,却未必万事都由人。完颜旻纵然说过,只要我是契丹皇后一天,他便不率部攻击契丹;可是我只怕此事并不取决于完颜旻。女真的日日强大已经是遏制不了的现实,他们终有一日再度进攻契丹。我明白你立大皇兄为储君,实则也是想让我们的孩子远离这些命数里的争斗,只让他当一个普通的孩子,一生安乐长大就是了。”

“不光如此,我还要为契丹寻找下一步的出路。”玄宸转眸望清笛,目光如蓝,“皇后娘娘,这一番我们离开上京,西狩天山,您不会以为我是个荒唐君主,竟然能放下国事,只为了陪心爱的女人去西域天山采撷雪莲来为她治病吧?”

“还请皇上示下。”清笛含笑于驴背上俯首。

“西域天山之下,我将另造一个未来的契丹国。来日若女真果然坐大,尚可为契丹预备一个家园。”玄宸握住清笛的手,“就在天山之下,常年盛开雪莲的地方,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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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帝与甄后百年后合葬天山下,帝下遗旨,命墓碑上不须名号,唯镌刻缠枝雪莲。枝结连理,缠绵不离。

同年,女真完颜部都勃极烈完颜乌雅束亦病逝,其弟完颜阿骨打继任联盟长都勃极烈。次年再以二千五百名骑兵攻契丹,十一年后灭契丹。

契丹余部西迁,至帝与甄后昔年曾于天山脚下建立之草址,建立西辽,将耶律氏国祚又延长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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