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清笛而言,骑马倒是小事一桩。就算没有马镫,她也有把握爬上马背去。小时淘气,她也曾爬上没装马鞍的马背上去,骑着没有鞍的马也能跑上几圈。
可是眼前情势毕竟不同。
倘若自己这样爬上马背去,姿势自然难看。当着这么多契丹贵族的面,便注定出丑。
她自己出丑没关系,可是她身上此时牵系着大宋的脸面,她不可以让大宋国颜被契丹胡人讥笑!
清笛一时难住。马儿见她几次三番不肯上来,难免急躁,打着响鼻,马蹄踢着脚下泥土。清笛只得拍着马颈,试图安抚马儿。
借以回头,远望凤熙。
凤熙等南来的男性官员全都被远远隔在城门处,只有随同陪嫁而来的宫女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可是这些宫女在宫里除了会莺莺燕燕,哪里懂得这鞍马的门道?人数虽众,又有谁人能帮她脱了此时的困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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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前的场地空阔,众人的目光都齐聚在红毡之上的孤单女子身上。看她虽然努力镇定,却似乎对那白马毫无办法。一人一马兜转了半晌,那女子都没办法上马而来。
这原本是契丹草原迎亲的规矩。契丹先祖便是骑着白马、青牛而来,于是迎亲入门自然有这样一道程式:新娘要骑着白马走入夫家大门。
这一项仪式对于契丹女子来说,简直是再简单不过;可是竟然连这都做不到,眼前这个宋女还凭什么赢得他们的尊敬?
若将她独自扔在草原上,她除了会哭着求助上天,恐怕只会等着饿死,或者白白让野狼吃了吧!草原人最鄙视的,便是这般柔弱而不肯抗争的生命。
“郡主,果然好主意。”立于阶下的月牙儿身畔,贴身侍女双羚窃窃耳语,“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任凭外人都看不出内中门道来,只以为那女人不敢上马!”
月牙儿却并不放松,“我在杭州见过她,我看得出她绝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更何况,她终究是六哥看上的女人,又怎么会是普通的丫头?”
双羚颇有不甘,“跟随郡主这么些年,婢子还是头一回听郡主夸赞旁的女人!尊贵的月牙儿郡主,怎地会涨别人威风?”
“你好糊涂。”月牙儿回身瞪了双羚一眼,“便如草原上狩猎,如果不能正视猎物的擅长之处,你又如何战胜它们!”
“奴婢失言……”双羚面上一红,再不敢多嘴。
月牙儿转回头来,再去看立在玉阶之上的小六——却猛地一惊,小六已经不在了原来的位置!
“郡主,六皇子这是,这是干什么去?”双羚也随之惊呼起来!
顺着双羚手指的方向,月牙儿忙推开几个兄长,奔到前头去——只见青天碧野、红毡绵延处,正有青衫少年,奔走如飞!
而他冲向的方向,正是那个贱.人!
“六哥!”月牙儿哪里还顾得上这是什么场合,扬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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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肃穆,天地皆静。却猛然间炸响了月牙儿的呼声。清笛也是一惊,急忙回身去看——
原本众人扰攘,她并不能一眼从人群中找出那少年来。可是此时,殿阁巍巍为背景,高天青山为衬托,那少年却脱出人群而来!
清笛怔住,只能呆呆回望。
从前情形,便如被风吹落的花瓣,一片一片全都缤纷落到眼前来。
初见,他白衣染血,狼狈跪倒在街市。
后来,他被她强簪榴花,容光乍现。
再后来,他金鞭跃马穿越烽火而来;西湖藕花深处,长大了的他姿容倾城,掩尽水色天光……
昨晚,他却一身狼皮,于暗夜里呼啸着冲到她眼前……
那些时候的他,千种面貌,百变诡谲;不过那些时候的他,终归还都是平民模样。
哪里想象得到,此时的他!
远远去望,青衫少年华贵宛如倾天而降——青色丝袍,整幅绣满粉红杏花。青色衣裾绣满金线,行走之间有金色蟒龙鳞爪飞扬!
青衫玉带、鸦鬓金冠……贵为皇子的他,终究在她面前华贵尽展,果然是仪态万千!
纵宫装丽人,亦不能及;纵江南公子,亦有所逊。
他便是这清透草原的钟灵毓秀,他真正便如他自己所说,乃是这草原之主!
他来了——可是他来做什么!
斯时斯地,千万双眼睛观望着,他本不该来!
清笛急忙收摄心神,猛地一扯缰绳,向后再退数步;继而转身,全然不去望他,豁出一切去,便要徒步爬上马背去!
纵然自己丢丑,也不能让他在众人面前现出真情!
否则,那是比丢脸更要严重的性命危险!她不可牵累他,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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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笛已是小心拉开距离,岂料那白马却与小六熟稔,遥遥见了小六来,便再不肯后退,反倒扯着清笛朝前去,想要与小六亲近。
清笛绝望地被白马拖到小六面前,努力垂首不去看他;更躲过他炽烈而来的目光。
草原阳光比汉地更为清透火辣,可是他的目光分明比阳光还要难躲!
清笛回身安抚马匹,却压低了嗓音对他低吼,“你回去。不必你管!”
“当年看我受难,你又何必管我?”小六伸手扯住马缰,嗓音柔如春水,“隔着国恨家仇,你都看不得我受苦;我满眼满心都是你,又如何能做到眼睁睁看着你为难?”
“你乱来!”清笛颤得身子都稳不住。
“看见你,便什么都乱了。”他含笑伸手拍着马颈子,低声哄着,“别伤了我的女人,乖。”
清笛原本强撑着要爬上去,这一声便让她手脚都软了,再难撑起力道。
小六却轻声一笑,回头仰望殿堂之上的皇帝,继而朗声朝着众人,“雪宸代父皇,恭迎连城公主上马!”
说罢那桀骜如风、华贵如雪的少年,竟然朝着清笛,屈膝跪倒!
继而躬身,将自己的身子伏在马侧,以为上马之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