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
文/辜妤洁
林中路分为两段,走上其中一段,把另一条留给下次,可是,再也没有下次了……
——弗罗斯特
1
凌晨五点,火车驶过苏州河。
初冬是凝结在玻璃窗上的水汽,外面的天色很黑,两岸的路灯一路绵延开去,亮成了一片。颜慕揉了揉已经僵硬的面颊,将白色的耳塞从耳朵里拉了出来。整整两天一夜,除了其间去过几次厕所,她几乎维持了刚上车时的姿势,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不吃饭,不睡觉,不与人攀谈。起初坐在对面的一对年轻男女曾热情地邀请她一起打牌,旁边的中年妇女也给她泡过一桶方便面,并且真诚地对她说姑娘是第一次出远门吧,不用怕,我不是骗子,从上车开始就没见你吃过东西,大冬天的别把自己饿着了,来把这桶面吃了暖和暖和胃吧……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家女儿都你这么大了哩。可是颜慕都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了句谢谢,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毕竟是萍水相逢罢了,没有人会花太多心思在陌生人身上,渐渐的,大家都只当她是个怪人,各顾各的事去了。
昨晚还拥挤不堪的车厢内此时已经空荡荡的了,剩下的小部分人也终于倦了,一人占去整排座位,毫无形象地往上一横便呼呼睡去了。脾气暴躁的列车员戴着塑料手套提着一只新的大黑袋子又挨个来收拾垃圾,骂骂咧咧的话像水一样从她嘴里倾泻而出,很多人一路过来也受够了,于是故意把更多垃圾倒到地上。
“请问——”颜慕小声地开口,“还有多久到站?”
似乎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不轻,列车员口气里充满了不悦:“六点到上海,还有多久你自己算。”
一串开机动画之后,屏幕显示稳定下来,除了信息台发来的两条天气预报,再无其他。早就预料到的,这几年下来,颜慕已经习惯了这种安静的生活,不被谁重视也不主动去关心谁,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穿梭于寝室和教室以及图书馆之间。如此重复,每一天每一天。
颜慕无数次告诉自己,我已经甘于平庸的生活了。次数多了,自己也就信了。可是确切说起来双子座的颜慕只有一半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而不甘心的另一半其实一直都在做着挣扎,否则,大半夜翻墙跑出学校,几乎是不计后果地直奔火车站,买票,上车,直到随着火车彻底离开四川奔赴上海,又该作何解释呢?
如果说,这一切只是因为看到那些已经过去好久的温暖句子而做出的冲动举动,那么之后进行的整个过程自己都没有犹豫过,一路的顺利更像是要证明这其实是自己预谋已久的计划。
是的,这绝对不是冲动二字就能囊括的。
火车准点到站。不知道是因为坐得太久还是被冻坏的,颜慕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麻得厉害,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黑色的车窗里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头发凌乱,衣衫单薄,脸色苍白而浮肿,一切都显得糟透了,可是她无法再抱怨其他,在看到车站外面熟悉的身影时,颜慕的心脏柔软下来,只觉得这一刻,她已经等待了好多好多年。
2
其实也不过分开三年,距离最后一次见面也才过去一年半,却有种恍惚隔世的感觉。
颜慕挤过汹涌的人群,带着忐忑不安以及不可忽略的小激动和小兴奋站到了乔延的面前。三年的时间,这个男生已经完全褪去了当初的青涩模样,瘦了,黑了,轮廓比以前更加分明了,连个子也好像更高了一些。除了那股子与生俱来的气质,真的,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唯一不变的恐怕也是即使在这样混乱的车站里,乔延依旧能吸引住其他人的目光,一如他们还在中学的时候。只是,那时候颜慕可以肆无忌惮地勾着乔延的脖子霸道地宣布他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风景,而现在,她无法想象已经有多少女生对他做出过同样的举动。想到这个,她不免怅然若失。
“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学校不上课吗?”乔延看着她,一脸严肃。他喜欢训她的毛病似乎一点没变,颜慕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得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突然跑到上海来做什么?你一个女孩子,又没出过远门,路上出了事怎么办?”他口气依旧很凶,颜慕终于不服气地顶回一句:“你怎么知道我这几年没出过远门呢?”话一出口自己就后悔了,该死,干嘛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呢。乔延果然闭了嘴不再多说什么,伸手接过她仅有的那只小背包,一个人转身朝着出口走去。颜慕亦不敢再多造次,乖乖地跟在他后面。
接下来打车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分明疏离了许多。乔延坐在前面,目光如炬,颜慕心里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懊恼,极力想挽回些什么,但是发现那只是徒劳。于是也不再多言,老老实实地坐在后面,已无心风景,只望着车窗外渐渐明朗起来的天空发起呆来。
乔延今年大四,已经签了一家外企,现在是实习,只等毕业了就正式上岗。他也不住学校,在外面租的房子,一室一厅,阳光充足,沙发大床空调电脑,该有的都一一俱备。他果然还是那么爱干净,整个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茶几上甚至还摆放着鲜花,一点都不看出来这是一个毛头嫩青年的房间。
颜慕当然知道成都的物价和上海有着天壤之别,不禁对着乔延的奢侈生活唏嘘不已。乔延解释说这都是公司给他安排的,因为他刚去一个月就完成了两笔可观的生意。“那清洁做得这么好对于一个男生而言也很不容易嘛。”屋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冬日的寒意被彻底赶跑了出去。颜慕坐在大沙发上,好奇地东张西望,没有发现有女生居住的痕迹,之前在车站的不快她轻易就忘记了。乔延并不回答,也不靠近,他站在门口的位置,似乎很认真但又无意地看着颜慕。
“你看什么?”颜慕问他。他的目光里分明带着疏离和怀疑,但是独独没有发现过分的亲密。尽管来之前就想过他势必不会给自己太多的惊喜,但是到了面临的时刻,她却依旧胆怯了,是的,即使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被忽视被冷漠,但是,她还是害怕伤害,尤其是,出自于他。
乔延没有说出什么她不能承受的话来,只是说了一句“颜颜,我觉得你变了许多。”似是轻描淡写,不含褒贬,可是颜慕的心还是就这样沉了下来,一直沉到了最寒冷和最不愿意承认的荒芜之地。
3
是的,这三年来不是只有乔延改变了的,颜慕自己的变化更大。只是,两人的变化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
三年以前的颜慕还是十七岁的颜慕,有着姣好的容目,纯良可爱,总喜欢一袭干净的白色褶子裙,在整个西洛一中里形成一处亮眼的风景。十七岁的颜慕歌声婉转,舞姿动人,每一次艺术节的舞台上她必是最受瞩目的焦点。十七岁的颜慕总是拿着漂亮的成绩,父母均是重点大学的教授,男朋友是学校里公认的校草,那时候的乔延已然很优秀,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如此般配。总之,十七岁的颜慕拥有最美好的芳华,似乎正应了父母给自己取名为“慕”的初衷,的确,她拥有的一切都让人羡慕。
三年以前。是的,所有的种种都只是三年以前。也许上天真的是公平的,没有人会一直倒霉,更没有人能永远一帆风顺。二零零六年的夏天,颜慕的命运被上帝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似乎是从这个玩笑开始的,颜慕的生活在两年之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没有办法哭诉,她的整个青春就这样被拖得曲了折。
说来也不过只是高考失利,所有人都在看到颜慕的分数时大跌眼镜,是的了,那个在高三最后一期上过无数次主席台跟大家探讨学习方法,那个几乎每次模拟考都全市第一,那个放弃了C大的保送被父母期望着一定会北上的女生,高考居然连本科线都没上。这件事情实在让人匪夷所思,电话打了无数次,学校领导甚至动用了关系去查到颜慕高考的卷子,结果证明事实如此,无力回天。那时候的颜慕还很坚强,所有人对她也仍旧满怀希望,于是在哭过之后,她毅然选择了复读这条道路。
而那个夏天,乔延没有意外地考进了F大,在九月的时候奔赴上海。临行前他去学校看已经在补习班上课的她,并且给她带去了一块新鲜的冰镇西瓜,然后眯着眼睛微笑着看她小口小口地吃完。对面的教学楼的夹缝里,夕阳慢慢地坠去,天空被烧红了一片,他伸手替她擦去嘴角的一粒西瓜籽,慢吞吞地说:“颜颜,补习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我真怕你一个人撑不下来,只要你愿意,我就留下来。”
颜慕摇了摇头:“一年很快就会过去,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就来上海找你,你可要等我,不要一进大学就被美女迷乱了心绪,红杏出墙了我可饶不了你!”
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重新燃起的信心和斗志,于是放心地离去。只是谁也不会想到,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她却依旧失败了,从此后失败这两个字似是烙进了她的生命里,形影相随,摆脱不掉。
第二年面对再次失败的结果,颜慕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一中曾经扬言说她将给学校筑造一个新的传奇,如今也已变成了一个冷笑话,说出来都觉得是个讽刺。向来对她期望很高的父母自然也不相信自己如此优秀的女儿会过不了高考这一关,即使面子上挂不住,但是还是鼓励颜慕不能将就,爸爸甚至当即拍桌子敲定,颜颜非北大不上!这一巴掌拍得很响,于是颜慕收拾了行李独自去了城市边缘的一所小学校补习,一个人,不认识任何人,更重要的是,也没有人认识她。即使颜慕心理足够强大,但是要在一中呆第三个高三,她还是有点勇气不足。
那一年的夏天,乔延从上海回来,将已经快要撑不下去的颜慕紧紧抱在了怀里。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掉下来,那是屈辱的不甘的无望的眼泪,颜慕问他:“乔延,你相信我能做到么?”
“能。”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曾经自信满满的女孩被生活折磨成如今这般无助的模样,只觉得心脏被人一刀一刀隔开,比死了还难受。
终究还是没能去成北京,也没去成上海,颜慕觉得自己就犹如一只蓄势已久的蚕茧,在迫不及待的终于等到了化蝶的那一刻时,却不小心折断了翅膀,挣扎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连仅有的残翼也终于被时光磨得消失殆尽,不得已掉进了冷暖的世界,伤口迟迟不肯愈合,终于在某天彻底丢了之前的骄傲,在陌生和无措中愈发显得狼狈和不堪。父母终于失望,自己也不再挣扎,二零零八年的夏末秋初,颜慕拖着行李站到了C大的校园里,这原本是两年以前就能直接来上的学校,兜兜转转,最后却还是回到原地。
只是,那已远远不是二零零六年的原地了。如果说当时就接受保送,也许直到现在颜慕还能带着不曾丢失的光芒在平坦的道路上向前奔走,众人眼里,她还会是那个完美的颜慕,让父母骄傲的好女儿。
可是没有如果。是的,一切都已经改变。到了二零零八年,距离二零零六年不过相差了两年的时间,十九岁的颜慕却已沦为了学校里再普通不过的女子,没有了十七岁的光芒。那个过去的自己摇摇曳曳地存活在记忆里,仿若不太真切的影子,除了自己偶尔惦念,恐怕,任谁也不能再把两者联系起来。二零零八年的颜慕,已经没有了乔延在身边。
造化弄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4
乔延一直催促颜慕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去好好补补觉,但是颜慕死活不肯现在就去。两天一夜的火车硬座确实让她饱受折磨,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格外珍惜与乔延相见的这段时间,也许是这几年养成的不确定让她总有种马上就会失去的恐慌感,所以她还真有点怕一觉醒来才发现这不过只是个梦境而已。醒来之后她从不曾到过上海,也不曾见过乔延,所有的生活仍旧一潭死水没有起伏。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乔延亲自下厨,颜慕倚在厨房门口看他淘米切菜,样样都做得有板有眼,没有想到这个曾经的家务白痴竟然也会有如此贤惠的一天,颜慕忍不住感叹。
“你想象不到的地方还多着呢。”乔延板着脸,话语里却有掩盖不住的得意。
高中时两个人常常一起吃饭,同喝一碗粥的时候也有,那时候都还年轻,正是青春肆意的年纪,又是王子和公主的完美一对,于是恨不得把心底里满满的幸福溢出来给所有人看到。如今两个人又坐到了一起,几个菜都是颜慕的最爱,没想到乔延竟然都还记得,颜慕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吃到嘴里的土豆块却变成了苦涩的味道。
“颜颜,你为什么会突然来上海?”他终于问她。
她无以对答。任何的理由说出来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很想念你”这样的话又让她有何颜面说得出口。以他对她的了解,自然从她闪烁的眼神里看得出一二,但是他装做不知道,便要她回答,可是最后她终究选择沉默。
他看得出她这些年过得不好,皮肤虽然还过得去,却显得苍白病态,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但是缺乏打理而显得憔悴凌乱,让他深陷进去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今也似乎快变得干涸。她咬着筷子,不说话。乔延叹了口气,对她,他一直都那么无奈,只要她眼神里流露出一点点慌乱,他都会心生不忍,三年前一样,到了如今,也仍旧没有改变。
他伸手去替她揩脸上沾到的饭粒:“你呀,吃东西就像小猪一样,每次都要弄得满脸都是。”他的动作太过细心太过温柔,把她的记忆一下拉回到了零六年的那个夏天,那时候他曾眯着眼睛微笑着看她小口小口地吃完冰镇西瓜,然后轻轻地擦去她嘴角的一粒西瓜籽,并且告诉她“我真怕你一个人撑不下来,只要你说,我就留下”。难过的情绪不可抑制地排山倒海而来,眼泪终于冰释,颜慕抽噎着有些语无伦次:“乔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直以来乔延最怕看到她的眼泪,每次看到她哭他都觉得世界末日般糟糕,面对突然崩溃的颜慕,他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最后,他低头吻了她。吻得很慌乱很霸道,好像是想把她吃进肚子里,却又怕伤着了她,吻得很无奈很悲凉。时间就这样被拉长,世间所有的喧嚣都顷刻远去,颜慕睁大了眼睛,脸上很惊恐,脑袋里却一片空白,就连眼泪也忘了掉下来。慢慢地,她闭上了眼睛。
吃晚饭乔延借口有事要出去,颜慕自然不阻挠。他的吻来得突然,两个人都需要好好理清自己的头绪。颜慕去浴室里洗澡,热水让她清醒过来,此行她并不奢望挽回什么,但她感觉得到乔延还是在乎她的,仅这一点便足以弥补她不远千里跑来。“何必想太多呢,至少你已经知道,他并不是彻底忘了你。”颜慕自言自语,即使是自己说出的话也能让她感到愉悦起来。
把乔延的T恤当成睡衣穿在身上,然后躺进了他暖暖的被窝里,颜慕的满足感一下就跃了上来,很久以前她也曾认定以后会和乔延过上如此平静的生活,一起逛街一起做饭一起看电视,晚上在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她想要的,不过只是这么多,没想到这些微小的暖,竟也成了她不可触及的远。这个男生已经渐渐有了可以称为男人的稳重和魅力,他正在越来越好,前途一片光明,而自己呢?想回到过去都已不可能。他们似乎已是两条相交过的直线,未来只会越隔越远,不再有相交的机会。颜慕在睡梦里潸然泪下。
5
睡得迷迷糊糊地听到门铃再响,以为是乔延忘了带钥匙,颜慕急急忙忙地跑去开门,情急之中,连拖鞋反穿了也不自知。首先看到的却是一束红红的玫瑰,然后是花束后面突然伸出来放大了的一张脸,以及一声故作恐怖却依旧清脆的“大乔乔!”颜慕着实被这突发情况吓得不轻,待双方看清楚之后,两个人都明显一愣。
“你是大乔乔……呃,乔延的亲戚?姐姐?妹妹?”那女孩疑惑地望着颜慕,自顾猜测开来。
不清楚她的身份,颜慕也不敢捏造,只得保守地回答说:“我是他朋友,过来看看他。你是?”
“朋友?以前的同学吧?”看到颜慕点了点头,女孩眼珠子一转,甜蜜的笑容跃了出来,“嘿嘿,我就说嘛,不是女朋友就好。对了,麻烦你先让让,我得先去把花换了,这样才能多保持几天,不然花就要死啦。”
颜慕急忙闪开身子让她进去,只见她甩掉鞋子就往客厅跑,光穿着袜子,连拖鞋也不换,她把茶几上的花束跟带来的玫瑰花换上,然后用口袋把旧花束包好放进垃圾桶里,又往花瓶里添了些水之后,终于拍拍手说了一句“OK,大功告成!”回头看到还站在门口的颜慕,急忙冲她招手,“姐姐,你过来坐呀。接下来我要郑重地介绍下我自己——我就是乔延的铁杆粉丝忠实追求者N号陈小曼同学!”
她说完又站起来摆出一个动感超人的手势,脱掉了白色的羽绒服,她只穿着一件蓝色的低领毛衣和小短裙,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小虎牙,十足的元气少女模样,让原本安静的屋子瞬间热闹了起来。颜慕坐在沙发上,看到她这个样子,也不禁微笑了起来。
“你喜欢乔延?”
“当然。”
“可是为什么是N号呢?”颜慕不解。
“很简单啊,乔延那么棒,咱们F大的校草,谁不喜欢他啊?所以我是N号,不过我绝对是最喜欢他的一个,别的人可比不过我。”陈小曼说这话时特别自信,有点夺冠了眉飞色舞的自豪。
早就该想到,优秀如乔延,中学时因为成绩好长得帅身边总是一堆追随者,即使有着她这个正牌女友,别人也不见得就此死心,更何况大学里的他又加上了重点大学高材生、家境优渥、工作前景良好、无不良嗜好,尤其是单身帅哥这一点,自然免不得让他成为女生竞相追逐的对象。自己来时怎么就那么笃定他至今仍是单身,此行不会引起误会呢?颜慕苦笑,心里竟有几分后怕。
“你是他朋友,他能让你穿他的衣服一定跟你关系很要好,你快跟我说说,他说他有女朋友是不是骗人的?”陈小曼紧张地看着颜慕。
“他有女朋友?”颜慕反问回去,这个她真的不知道。
陈小曼很快撇开刚才的那个问题,和颜慕聊起天来:“姐姐,你和大乔乔是高中同学,你是不是也快毕业了,这次是来上海实习的么?”
“……不是,我只是来上海看看,一直很喜欢上海呢,却没有机会过来。”颜慕避重就轻,她这些年实在尽显老态,小姑娘一看就知道她比自己大上很多,她实在说不出口“我和你一样才大二”这样的话。连续三年的高考是她心里永远的耻辱,她从来不愿意多谈。
正在尴尬的时候,幸好乔延回来了,陈小曼在看到乔延的瞬间两眼发起光来,冲到门口去接他,喜欢之情溢于言表,乔延对她倒是无多少特别之处,只一眼颜慕便知乔延不喜欢陈小曼,这让她再次松了口气。
6
以陈小曼粘人的程度,晚餐自然变成了三个人一起。乔延似乎并不乐意,但是陈小曼笃定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不敢做得太绝,于是死缠烂打,最后她谄媚说可以带他们去吃好吃的,颜慕看不过去那么可爱的女孩被残忍拒绝,于是帮腔说我懒得来上海,正想去吃点什么好吃的呢,于是乔延才答应下来。
三个人坐地铁去了南京路,然后颜慕站在外滩上眺望到浦东陆家嘴金融贸易区新貌,之后乘外滩观光隧道过江,最后晚餐在离浦东江边不远的湘菜馆爱晚亭吃的。似乎是第一次跟乔延吃饭,陈小曼显得格外兴奋,拿着菜谱点了沸腾鱼 、手撕包菜 、 剁椒鱼头等菜,并且有些得意地告诉乔延和颜慕说这家湘菜馆的菜很好吃而且不贵之类的。“爱晚亭”的名字很好听,人很多,环境不是太好,乔延很少说话,认真地翻看着菜谱,他有时看看颜慕,说:“要不然我们换家地方吃吧,你爱吃火锅和烧烤,我们去吃这些?”
“湘菜也不错,我没关系的。这家店也挺好的,名字我很喜欢。”颜慕说。
“对啊对啊,我也是喜欢这家的店名才喜欢来的呢。”陈小曼附和,然后殷勤地望着乔延。
这顿饭的气氛吃得很怪异,三个人各怀心事,陈小曼一直试图找话题,无奈另外两个人并不配合,最后扯到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才想起一个:“啊对了,姐姐,你知道大乔乔为什么会和他女朋友分手么?”
颜慕正在喝水,一下子被呛住,满脸通红咳嗽不止,乔延赶紧帮她拍背让她好过一些,从来没见他如此悉心地对过哪个女生,陈小曼看着两人,有些醋意地别开了头,然后听到乔延慢条斯理地帮忙代答:“你错了,不是我要和她分手,我才是被人甩的那个。”
“啊?!”陈小曼瞪大了眼睛惊呼。
颜慕咳嗽得更厉害了,她冲大家示意了一下然后跑到了洗手间里,对着水槽哇哇地吐了起来,心里难受着,眼泪都被憋出来了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没错,当年并不是乔延主动离开颜慕,他们的分手是因为颜慕的背叛。
二零零八年的圣诞前夜,为了给颜慕惊喜的乔延逃了课从上海赶回。其实颜慕补习这两年两人的联系已经很少,怕打扰她上课,乔延只在想念到不可抑制的时候才给她打上一通电话,信却是每周都写的,一封一封寄来,告诉颜慕他一直都在,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他们以后就将永远在一起。他坚持给她写信让她不感到寂寞,却并不让她花时间回复,偶尔电话也是草草结束挂断。她这一年成绩下滑得厉害,言语之间多是自责和无望,几乎是要放弃自己的地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防线,更何况是颜慕这般从未尝试过失败的蜜糖女孩?即使颜慕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在补习班里坚持着,可是连续两次的失败怎么会真的一点影响都没有?身边的人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关注的焦点,可是父母却一直等待着她金榜题名的翻身之日,天知道下一次的结果会如何,压抑和悲愤纠缠在心里,颜慕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可这些,颜慕从来不告诉任何人,包括乔延。
同班的人都知道颜慕的完美男友在大名鼎鼎的F大,钟情于她,不管等她多少年。他们并不知颜慕也是带着光芒一路走来,只知道这个补习多年都未能考上的女生除了长得有些许好看之外并无其他过人之处,于是羡慕她,在自身难保地泥泞补习生涯里,有乔延这样的男朋友成了颜慕唯一让人羡慕的地方。终于决定分手,这个念想来得突然,可是还是在乔延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狠下心来。
“这两年来我想了许多,难过无助的时候你不能陪在我身边,很多时候我孤立无援,感觉不到你的存在。而且你此后将一帆风顺,而我可能永远也过不了高考这一关,我们的距离越来越大,这让我感到害怕。我现在需要的并不是你遥远的想念和没有温度的信件,我需要真实可触的臂膀,在这样的时候与我共同进退。喏,你看到坐在最前排的那个男生了么?他每天晚上都给我买宵夜陪我熬夜做题,半年下来,我觉得也许我们才更为合适。对不起乔延,你不必再等我,我们已经不再适合在一起。”
这些话说得无比顺口,好像早已排练好了一般,颜慕说完后面无表情。
“颜颜,我知道你这两年过得辛苦,我也后悔当初没有狠下心来陪你度过最难熬的日子,可是请你不要自暴自弃好不好?无论你这一年考到什么学校,或者就算你不上学了也无所谓,很快我就毕业,以后我可以养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和你分开,你太优秀,你的优秀只会让我想起过去的自己和如今的可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为了我那点仅剩的可怜的自尊,请你,离开我。”
看到乔延离开的背影,颜慕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可是在那段她最灰暗最痛苦的日子里,她快要抓狂了,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发泄的切口,只有他还爱她,没有别的人选,所以她伤害他。她只想抛弃所有的一切,也许那样她才会慢慢冷静下来,可是这耗费的时间太长太长,回过神来,他已经不在身边好久好久。
她并没有移情别恋,可是这段维持了四年的感情,终究是她先有了背叛。
7
晚饭过后先送陈小曼回去,不知道颜慕在洗手间的时间乔延对陈小曼说了什么,一路上陈小曼安静了很多,全然没有了来时的激动和兴奋。一个人自顾自地走着,低着头,有时候踢踢脚下的石头。她是心无芥蒂的女孩,上海本地人,长相讨喜,又是F大的才女,就像……就像中学以前的颜慕。只是她不如颜慕的运气,遇到乔延时注定晚了一步。
夜晚的上海格外美丽,颜慕有些沉醉于这样和乔延肩并肩散步的情景,只是终究是冬日,上海的夜晚要比成都冷上许多,来时颜慕并无多大准备,衣衫单薄的她不禁打了一个哈欠。乔延皱皱眉头将羽绒服脱下来逼她穿上,颜慕看到陈小曼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陈小曼快要到家时突然又变得开心起来,蹦蹦跳跳地过来拉着颜慕的手姐姐长姐姐短的嘻嘻哈哈。如同小孩一般,心里想什么脸上就表现什么,让人实在心生喜欢。
“对了姐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笑眯眯地问她,亮亮的眸子在夜色里格外动人。
“颜慕。”
“颜色的颜,羡慕的慕吗?”
“嗯。”
陈小曼点了点头,眼角弯弯,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她凑过头来跟颜慕说了些什么,颜慕也跟着笑了起来,乔延好奇地看着两个奇奇怪怪的女生,却不好意思去听她们在说些什么。陈小曼到家了,她挥挥手同乔延道别:“大乔乔,你第一次送我回家哦,我真开心。大乔乔,再见啦!”
——这一次,真的再见啦。
回来以后离睡觉的时间还早,乔延打开电脑处理一些还没完成的工作,颜慕躺在床上翻他那些厚厚的书,他们的专业并不相同,实在看不懂,于是放下了专心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他认真工作的样子很有魅力,让她着迷,幸好是背对着的,她就这样看他,肆无忌惮。时间多么神奇又多么恐怖呀,不经意间改变着一切,让人毫无察觉,待到清醒时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
“陈小曼后来跟你说了什么?”乔延忙完工作,难得好奇地问到。
“女生之间的秘密,不告诉你。”颜慕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试探,“乔延,陈小曼那女孩其实挺不错的。”
“嗯,是不错。那又怎么样?”乔延反问。
“你没想过……没想过要和她发展试试么?”
“挺好的?所以你就让我跟她在一起?”乔延突然变得很生气,“颜慕,为什么你总是那么自以为是地安排我的生活,什么适合我什么不适合我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不劳你千里迢迢从四川跑到上海来对我的情感生活指手画脚。”
“我只是觉得……觉得她挺好的。”他第一次直接叫她的全名,带着陌生,让颜慕恐慌。
“可是我不喜欢她,你不觉得么,她实在太像一个人了。”
“谁?”
“过去的你。”
说出这句话终于不能再伪装,乔延怨恨的目光让颜慕浑身上下感到一阵寒意。他果然还是没有忘记的,自己给他带来的伤害,“就算你已经不爱我,也请保留我对过去的唯一一点美好记忆,不要让我彻底地觉得当初看错了你。我真是犯贱才等了你这么久,结果你一来只是想把我往别人身边推。既然你如此看清我和我的爱情,那么我也没有必要一直犯傻下去了。”
乔延把卧室让给了颜慕,抱着被子和枕头去了客厅睡沙发,门关上那一刻,颜慕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没有救命的稻草,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独自沉沦。他还是怨她,他们果然走到了尽头,藕断丝连又如何,终究回不到完整的过去。悲伤无法抑制。
是那样的吗?她自以为是地安排着他的生活,当初他要留下来,是自己让他放心地离开,最后又指责他的不能陪伴让自己孤立无援。她要分手,于是说狠话中伤他,迫使他离开,如今终于忍不住来上海看他,于是又期待着他一如从前的真心相待。她不是不知道他还爱着她的啊,不然分开这么久了他都没有换手机号码,让她终于想念他到快发疯的时候轻易地就找得到他?而她却吝啬地连一句“我很想念你”都说不出来,一句都说不出来。
明明开着空调却仍旧觉得冰冷不已,颜慕蜷缩起身子,却还是冷得直啰嗦。陈小曼最后对她说的那番话又在她耳边回响起来,她说:“原来你就是大乔乔出走的那颗心,颜慕姐姐,欢迎你的回归。”可是,中途她迷失了一段路程,遗失了原本前进的方向,如今,她还能回归么?
明天,也许她就该离开这里,从此不再对他的生活有任何打扰。再也不能继续伪装无所谓了,颜慕把头深深埋进了枕头里,咬紧了嘴唇,眼泪成灾。
半夜,迷迷糊糊的她感觉到有人从身后抱住了自己,是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温暖胸膛,她紧紧地贴了过去,并未完全醒来。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乔延的声音,脆弱的屈服的毫无办法的:“颜颜,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有温润的液体滴落到她的脖子里,让她心疼到快要窒息。她睁不开眼睛,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可是她嘟嚷着还是说了出来,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说出来,无论梦境还是现实,她都要说出来的话:“乔延,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