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在彼岸
文/方慧
[一]
高考后的暑假,你所期盼已久的自由,突然之间就变得如同大甩卖摊子上的差质地衣服,一抓就是一大把,廉价得遭人鄙弃。
你在兴奋了一个月后,心力很快就疲软了。那之后的很多个日夜,都是昏昏欲睡的。
也不是没有担心过高考成绩,只是一些过早预料过的难堪或者忧伤,反而来的轻若鸿毛。
在一个慵懒而无所事事的下午,收拾了仅有的一点行李,独自一人去车站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的票,去了上海。
一路上你总感觉身后有不间断的破碎声,哭喊声,撕扯声,你听见你的分秒难耐的昨日,就这么轻易地被耳边的风撕碎了。
长途汽车的汽油味很快随着车内的颠簸扩散开来,你从小就严重晕车,彼时你难受得感觉就快要死去了。你一直就那样面容枯槁地蜷缩在角落里,不一会儿,就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你哭了。
至今你也记不清当时的你,是身体难受得哭了,还是心里难受得哭了。
或许你只是想起了08年的冬天,你从上海参加完一场作文比赛回来,是在上海打工的爸爸送你回来的。
当时你也是如此,晕车晕得面色煞白,嘴里一遍遍念叨:“我痛苦死了,我痛苦死了……”
“哪有那么痛苦。”爸爸看着你说。
“爸爸,真的很难受啊,生不如死。”你感到从未有过的委屈。
“你总是这样,一点哭都不能吃,娇里娇气,难怪成绩那么差。”爸爸仿佛积压了一肚子不满,突然之间怒气就爬满了他的脸。“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写文章,现在作文比赛也结束了,你就老老实实回去准备高考去吧!”
你的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刺痛,铺天盖地的恶心和眩晕翻涌而来。你痛苦得无力言语。
爸爸的话还在耳边黏扯不断,一个字一个字地,激起人心里全部的火。
你在那一刹那,是那么恨他,那么恨。
你把脸转向窗外,不再看他。你无声地哭,不停地哭,你十九年来还是第一次哭得那样厉害,那样撕心裂肺。
下车后,你吐得昏天暗地。然后你逃开爸爸伸出来准备拍你背部的手,用酝酿了好久的充满仇恨的语气,对他说,“爸爸,我再也不跟你一起坐车,我如果再跟你坐车就出车祸!”
一阵死寂。
你甚至只能听见自己激动而不安的心跳声。
你抛下惊愕得不发一言的爸爸,迅速地跑开了。
如果真的选择了倔强,那么就倔强到底吧。
那为什么,今天想起那个场景,眼眶竟会忍不住湿,心,也会一点一点被愧疚撕咬。
那年冬天,你在电话里给在上海打工的父母丢下一句狠话,“不考上一本我就去跳黄浦江!”
自然,他们是你父母,不喜欢见你一激动就瞎诅咒,说这是你的一大恶习。可是,到底也会感到微微的欣慰,在一次一次失望过后,因了这样一句话,心里又重新燃起对你的期盼。
可是,人最怕可是。
高考后你的成绩给了你很大的打击,就像是一场天大的讽刺。现实把你的世界里用文字营造起来的安好,彻头彻尾地泼上腥腻刺鼻的狗血,叫你舔尝残酷的味道。
黄浦江自然是没有去跳。
去上海过的那个假装忧伤其实很麻木的暑假,是爸爸开他的大货车接你的。自然,也并没有发生诅咒中的车祸。
有那么一刹那,往日里一字一句说出的诅咒,恶狠狠地在脑中回响。
“我如果再跟你一起坐车就出车祸。”
“考不上一本我就跳黄浦江!”
也有那么一些时候,突然很希望父母,会狠狠地讽刺你几句。
“不是说不和我坐车吗?”
“不是说考不上一本就跳黄浦江吗?”
可是没有。
高考后的暑假,在你费尽心机伪装的悲痛欲绝下,他们,只会对你宽容而隐忍地笑,跟你说,没关系,小慧慧,你还会写东西。
可是那些一句也没有应验的诅咒,甚至还有更多你不记得了的,对他们说过的诅咒的话,在今天,你在纸上仔细写下你的昨日的此刻,刷刷刷全部变成泪水,打湿你的笔尖。都已经说出口了,收不回来了,那些诅咒。
除了内疚一下,又还能怎么样呢。
[二]
应该是高二的暑假吧,妈妈开始管两个面馆,每一天都会忙到很晚。你有时候路过他们的店,都会看到她忙狠了很严厉地骂员工。
“你怎么这么笨!”
“你怎么做事的,反应这么迟钝!”
她却从来不骂你,或许是因为她在外打工这么多年了,你和她之间已经有了隔阂,又或许,是因为她对你,有着或多或少的愧疚,因为没有照顾到你,因为不能陪伴你成长。
记忆就像一本书,总是只有某几页让人忍不住再三回望。
在那样一个炎热的中午,你在极力忍住心里的躁火,皱着眉头背历史书。
夏天的蝉那么吵闹,阳光那么毒,汗水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流淌。你能听见心里分秒难耐的喊叫声。
妈妈的叫骂声从楼下传来。
她在骂前来讨奖金的员工。你从窗口看去,是他们店里跟我差不多大的那个女服务员。不到几分钟,争吵居然搬到楼上我的面前来了。
“王经理,×××跟我一样做事,为什么她有奖金我没有?”
“人家怎样做事的,你又是怎样做事的?你能跟她比吗?”
那个小服务员的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滴落在你家的地板上。
“啪!”你把书狠狠地拍到桌子上。
“妈妈,我想背书,你们能不能安静点。”你说。
“你出去,别在这打扰我!成绩不怎么样还说妈妈打扰了你!”妈妈说。
那是妈妈第一次用那种语气跟你说话,你想,妈妈一定是把对员工的余怒转移到你这里来了,你感到不可抑止的委屈,“你们员工怕你我又不怕你,为什么对我凶!”
你看到那个小服务员在窃笑,甚至发出了声音。
妈妈没有说话,让她回去了。
然后你看到妈妈用手指着你,可能是因为生气,她说话也说不清楚,断断续续,声音发颤。
“你故意在妈妈员工面前臭我是吧……你故意的是吧……你就这么对妈妈……”
“学习不怎么好,还这么厉害。”
“以后长大还不知道会怎么对妈妈呢……”
“妈妈这么辛苦地工作,真是白养你了。”
你的泪水立刻就流了下来,你看到它们像几分钟前那个小服务员的一样,一颗一颗地滴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欠你的会还你的!真不想做你女儿。”你甩出一句话,就背对着她,关上了门。
你听见外面传来细细碎碎的哭泣声。
下午你打开了门,久久没有看到她的身影,爸爸告诉你,她一直在卫生间里没有出来。
现在想起来还会佩服妈妈出来后能够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就像往常一样,笑呵呵地,打个招呼就出去买菜,煮饭,一起吃饭。
还是一个月后,妈妈和邻居闲谈时无意中提起,那一天她在卫生间里想过去死。
“我在里面痛苦得不行哦,真想死啊,我想我家慧慧这么恨我,我如果死了还能让她怀念我一下,哪像这样让她讨厌。”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你想,你是多傻啊。你甚至一点也不知道那一天下午妈妈的伤心,那天当她像往常一样走出卫生间去买菜,你甚至想,妈妈忘性是这么大,你说那么狠的话她也可以立刻忘记。
当时,在场的那些邻居的妇女们都在嬉笑着抢过话题说自己家的事,妈妈也很不经意地边听边择菜,只有你,只有在旁边看电视的你,背对着所有人的喧嚣,泪水在一瞬间蔓延不止。
[三]
就在刚才,深夜一点的刚才,妈妈发来信息,“慧慧,你爸爸明天去海宁,你要他给你带皮衣吗?他说想给你买一件。”
你昏昏欲睡,于是回复,“我要一件加长版的,扣子不要很大很夸张的。”
过了不久,妈妈回复,“那是什么风格啊?你是学生知道吗?皮衣要好几百块一件呢,你买那么不正经的样式的衣服,还不如不买。”
你睡意全醒,怒气一阵一阵在心里燃烧。
你一遍一遍检查刚才发给她的那条信息,你不明白为什么“加长版的,扣子不要很大很夸张的”衣服妈妈会说不正经,这不是很乖很乖,她也很喜欢的那种类型的衣服吗?
你回复短信的手指像要飞起来了。
“我说不要扣子很大的和扣子很夸张的,这也有问题吗?你要我怎么样啊?是你发信息问我要什么样式的我才回答的,又没有求你们给我买,有什么了不起。算了,我也不想要了!”
你越想越气,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又跟着回复了一条。
“我知道高考以后你们怎么看我都不顺眼,我高考成绩不好让你们很没面子吧?大半夜的找借口骂我,以后没事不要给我发信息了,我不想无缘无故被你骂!”
你放下手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待回复。
“妈妈看错了,妈妈以为你想要扣子很大很夸张的。唉,本来妈妈睡不着就想发个信息给你,谁知道反而不开心,妈妈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对不起哦。你早点睡吧。”
原来是这样。
你坐在宿舍的床上久久不能平静,宿舍已经熄灯了,室友都睡着了,在黑暗中你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情。
你想起小时候,手机还没有普及的时候,你说妈妈,如果我们有一天能有个手机多好玩啊,还能在被窝里发信息。妈妈说,是哦,比打电话好玩多了,那妈妈在上海打工还能跟慧慧聊天呢。
你想起每一次你因为一件小事就当着爸爸妈妈的面赌咒,说如果你再怎样怎样就会有怎样的后果时,他们面面相觑的表情,有时候那么寒心,有时候那么无奈。
你想起每一次过年,他们从上海打工回家,看你的眼神都有很多很多愧疚,仿佛你受了天大的委屈。然后总是不停问你想要什么,说随便你想要什么都给你买。
你想起在店里面易怒的妈妈,在你面前说话却脾气极好,小心翼翼。当你仗着她对你的愧疚而对她任意发火的时候,她也只是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最多是一个人难过一下,然后对你说,对不起。
当你起床写下这一切,你的泪水又一次蔓延不止。
你想起今天白天看的一本八卦杂志,上面说,“情侣吵架的时候,往往主动道歉的那个,是被动的那个。”
而我们的父母,总是那个一次又一次忍不住主动跟我们道歉的人。世上只有他们,会一次一次不计较地对我们露出笑脸,把隐忍和悲伤留给他们自己。
也只有穿过很多很多的泥泞,走过很多很多个缺少温情的日子后,在未来的某一个独自呆着的慵懒下午,或者突感孤独的静谧夜晚,才会突然觉醒,世界上只有我们的父母,始终在原地等待着我们,一回首,他们就会对着我们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