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时光逝
文/林红雨
奶奶八十多岁,已经很老了,无论是脸庞还是身躯,都镌刻着岁月的痕迹。
我是在小镇上长大的。
奶奶不是本地人,而是广东人,她是后来随着爷爷来到这里的,两人便就此定居了,生儿育女,不是什么特别富裕的家庭,可也算过得清闲安宁。但在我出世不久,爷爷便去世了,我连爷爷的照片也未曾多见,对爷爷的印象更是少之又少,只知道奶奶是一个人过着曾幻想是两个人的暮年。奶奶特别爱笑,笑容淹没了老人该有的孤独与寂寞,常常显得不合时宜。她也时常喜欢操着那口,变得有些生疏的广东话。不管在小镇待的时间有多长,不管邻居怎么笑她,这习惯倒是怎么也改不了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一直在我身边了,伴我度过了无数个虫声鸣叫的夜晚。我和奶奶睡一间房,每天早晨,我醒来的那一刻,睡眼蒙眬中总能看到奶奶坐在我身边,扇着那把有些破烂的蒲扇,不停换着电视节目。那时小镇能收到的电视频道才二十多个,于是花屏的“沙沙”声便成了我起床的信号。不知为何,我却异常喜欢这种感觉。
奶奶是从不会叫我起床的。有时早早去上班的爸爸推门进来叫我,我也不愿起,即便还要赶去幼儿园,只要我对着奶奶说句“真困啊”她便不再勉强,用她淳厚的笑容让我躺下。之后就算父母下班回家指责,我也能理直气壮。
我小时候很淘气,比起现在的我要淘气许多。我不像其他孩子,被送到幼儿园时总会大哭大闹。我不吵,但在幼儿园被罚站是常有的事。我理男孩子的头发,穿男孩子的衣服,爱和男孩子玩,我会和他们去攀爬高高的围墙,抓草丛的蚱蜢,追着看盘旋在天际的老鹰……我上课常不认真,特别喜欢和同伴说话,每到这时,老师便会把我拎到墙角,一站就是一上午。幼儿园要演出,小礼裙套在我身上,显得别扭而奇怪,所以我总是苦着脸,不管老师怎么劝导我都不会笑。可奶奶不一样,她从不会治我的淘气病,更不会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每天傍晚,她总会准时拿着那把不离身的蒲扇,像座被酸化的雕塑,屹立在幼儿园门口,在风里,显得锈迹斑斑。我被老师告状是家常便饭。每次老师一脸担忧地向奶奶诉说我一天的所作所为,自顾自地感叹我未来的希望是如何渺茫时,奶奶总是笑脸相迎,对着老师“嘿嘿嘿”附和几句,便用她那双干瘪的手牵着我回去。日积月累,自知自讨没趣,老师也不再对着奶奶告状了。
小镇有个不大的花园,建在镇电影院的前面。那里是奶奶每天与我一起散步的地方。吃过饭的奶奶,常爱拉着我到那里,和我说着早已说上千万遍的往事。她常抱着我坐到石阶上,跷着二郎腿,和我说:
“你妈妈生你那时呀,肚子都不见大,还没反应过来就嚷嚷着送医院啦!”
“你爸爸小时候比你还淘气。我每天忙着上班,就把你爸爸放到幼儿园里。可他倒好,从不睡午觉,有次竟在你大伯和你姑妈的协助下翻墙跑出幼儿园来找我哩。”
“我以前是在饭堂做工的,每天晚上都要走夜路。我走着走着经常可以看到一些穿白衣服的人坐在路边,披头散发的,我就去问他们是人是鬼啊。”
奶奶说这些的时候总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我坐着的腿也在轻轻打抖。
到了每晚睡觉的时候,奶奶依旧朝我轻轻地扇着那把老旧的蒲扇,用她粗糙干燥的手一阵阵抚过我光洁的额头。
那时我还年幼,那时的奶奶也还年轻。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变白,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光滑,她还没有那么健忘,她还会喜欢到处走走四处看看。她还是那个会时不时发出“嘿嘿嘿”笑声的疼我的奶奶。
时光犹如一头凶猛的野兽,撞破了岁月的玻璃,嘶吼着,用它沙哑的吼声埋没了人世的变幻。它疯狂地向前奔跑着跳跃着,脚下踏着岁月的尘埃,将儿时的我年轻时的奶奶,抛弃在了风沙的混沌里。
我长大了,而奶奶老了。
长大后的我,为了能得到更好的教育,爸妈毅然决然地将我送到了繁华的城里。七岁的我,住在了大伯家。爸妈每星期都会来城里看我一次,幼小的我只能用廉价的眼泪独自承受亲子的别离。
在大伯家住了大概两年,奶奶也来到了城里,带着我住进爸妈老早买好的新房里。那时的我们还有着从前熟悉的轮廓,时光还没来得及将其削弱消磨。奶奶每天送我上学,每天在家里煮好饭菜,开着电视等我放学归来。饭菜虽谈不上是什么美味佳肴,简简单单的两个人,可总比自己与大伯一家子要吃得香。奶奶喜欢与邻居们坐在巷子口闲聊,话题总离不开:“我那孙女啊,看到我来城里带她了,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哩!”
奶奶在城里带了我三年。最后因为老是医不好的腿脚疼痛,受不了攀爬高楼层的辛苦,最后还是提早回到了镇上,换我年轻的外婆来料理我的饮食起居。
我在城里一待就是九年,与奶奶相别也有四年之久。这期间,我们搬了家,爸妈买了新楼房,我们全家住进了有电梯的十八层高楼里。我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爸妈在城里也有了稳定的工作,年轻的外婆也开始渐渐变成奶奶的模样。而我,只听闻在镇上的奶奶记忆力变差了,做事变懵懂了,人变固执了……直到爸爸将奶奶接过来,我才真正明白时光的无情与可怕——它不仅消磨着岁月的容颜,还剥夺着温存的记忆。
四年后我见到奶奶的第一眼,心里奔涌而上的是对从前的愧疚与忐忑,是对现实的心酸和无奈。
奶奶真的老了。她的头发变得花白花白,原本细致光滑的皮肤变得松弛坍陷,里面的血肉都似被啃食至尽,全身上下像是被一层老化斑驳的皮松松攘攘地包裹着。她依旧离不开那把伴她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蒲扇,只是现在,她还离不开那顶被粗毛线织成的毛线帽。
奶奶看到我,眼神变得麻木而呆滞,不知是什么,将她眼里原本的温和与慈爱都一并夺走了。我小心翼翼地掺着她,带她去看每间卧室,给她介绍新房的构造……她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爱笑了,可还是会时不时地朝我“嘿嘿嘿”几声。在我带她去看阳台的时候,她的脚步停住了,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指着我们以前的老房子,喃喃地说:“我之前好像在那里带过谁了……”“带的是我啊!”从喉咙下迸出的声音有些哽咽,却是那样急切。奶奶转过头,愣愣地看着我,接着笑了:“噢!原来是你啊!”
奶奶已是暮年了,爸爸是她的小儿子,成了她晚年的照顾人,年老的奶奶便开始在城里久居。
奶奶是变了,就如我所听闻的一样,她变得懵懂而记忆力差,交代的事会瞬间就忘。她夹菜时变得怯怯懦懦,小心翼翼。她不再喜欢出去走走了,她整天窝在家里,无论四季如何变换,她都拿着那把扇子拍拍风。她整日只在床与沙发这两处间来回徘徊,有时一躺就是一上午,一坐就是到深夜。奶奶还变得不爱洗澡,甚至是抵触洗澡,要让我们接好水替她备好衣服才肯乖乖就范……爸爸是急性子,又像到了更年期。每天早上,我还没能完全睁开双眼,耳边就已经传来爸爸对奶奶的叱骂声。奶奶老是喜欢动爸爸的东西,替爸爸收拾衣服,为爸爸煮饭,在爸爸眼里,这不过是对他忙里添乱。但不管每次爸爸怎么说怎么呵斥她,奶奶都是摆摆手摇摇头嘴里说:“不做了不做了。”之后却又变成了老样子。这是母亲的习性吧,是镇里人劳苦一生的习惯吧。
这时的奶奶,她的头发完全变白了,她的皮肤不再光滑,她变得有些健忘,她不会到处走走四处看看……她作为劳苦了一生的母亲,浑浑噩噩地度过着与她儿子相伴的晚年,在她心里,一定藏着岁月的荒漠戈壁,里面定是年老的孤独与迟暮的寂寞吧。
还小的时候,我们总想象着时光的伟大,它犹如一支全身装饰着糖果与玩具的利剑,穿梭在金色的童年,割破一个个我们儿时的玻璃球。我们不晓得时光流逝后的世界,会变成怎么一番模样,还有没有期许的糖果还有没有期盼已久的玩具。我的奶奶,那个被时光抛弃在风中的老人,那个轮廓被岁月的流逝侵蚀消磨的母亲。倘若在时光前的我们,能看到时光后的人事,还会不会一心期望着童年的流逝,一心期望着快点长大,一心期望着触摸将来精彩纷呈的世界……我们永远都明白不了,时光的背后是永无止境的心酸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