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佩孚属于北洋军阀的第二代,是很能打的。北洋军阀的第一代虽然也学过军事,有的还留过洋,但学的东西都有限。按照外国武官的说法,他们打仗基本上都是按照演习的方式,一丝不苟地开展,别的都不会。但是第二代就开始有自己的心得了,开始琢磨怎么带兵打仗。吴佩孚也属于那种不爱钱,就喜欢带兵,就喜欢训练军队,喜欢琢磨怎么打仗的人。他的第三师加入后,整个战局就不一样了,一下子就把南军打了个稀里哗啦,从岳州冲到了衡阳。当他进入衡阳城的时候,他和张敬尧同时接到了北京的命令,给张敬尧的命令是委任其为湖南督军,给吴佩孚的是要继续前进,打到广州去。吴佩孚当时就火了:我打下的江山,让别人来当督军,还要我继续拼命!他震怒至极,干脆就屯兵衡阳,不打了,接着就跟南军,也就是当时谭延闿、赵恒惕统领的湘军搭上了话,自此休战。吴佩孚把湘南所有的税收尽数截留,同时还通过曹锟不断地向中央要钱,仗虽然不打了,但钱还是一直要催的。段祺瑞可能一直没觉得其中有问题,就觉得吴佩孚这仗打得很好啊,再往前就到广州了,于是就一个劲儿地督促,希望吴佩孚再接再厉,一直给钱,勉励他继续往前打。虽然吴佩孚不打了,但是段祺瑞相信他还会继续往南打,于是不断地把钱往里砸。吴佩孚就用这些钱继续招兵买马,拼命扩军,新增了好多的补充旅,这样他的一个师可以顶别人的三个师。
这场战争使得吴佩孚迅速崛起。在此前,老直系,也就是冯国璋等人,其实并不希望打,因为这仗若是打赢了,那么他们就无法跟他的老把兄段祺瑞抗衡,那时候段祺瑞的威望就会更高了。本来冯国璋已经处于直皖争斗的下风,这个时候就更不行了,所以只能背后捣乱。在南北开打以前,冯国璋就经常指使长江三督,就是江苏督军李纯、江西督军陈光远和湖北督军王占元等人发些电报,捣捣乱,但是也没有阻止战争开打,也没有阻止战争进行。当时北军的后勤兵站都在湖北,如果王占元真要捣乱的话,可以干很多坏事儿,但他其实也没有干,毕竟此时北洋还没有真正裂变。
总统冯国璋在北京其实就是个囚徒,基本没什么行动自由,也干不了什么事儿。每次小徐找他盖章的时候他都非常痛快,他真不像黎元洪那样,时常还要犯点儿倔脾气。现在想想小徐处死陆建章一事,不管怎样,陆建章当过督军的陆军上将,小徐不经审判就把陆骗到他的司令部吃饭,然后在花园里溜达时,后面一个卫士一枪就把陆毙了。把人杀了以后,徐树铮又要伪造证据说经过了正式审判,说陆建章干了诸多坏事,而且承认犯罪事实,然后就去找冯国璋盖章。冯国璋看了一下,你居然把陆建章杀了,这是你们闯的祸,我可不同意,但你们是搞责任内阁,你要我盖章我就盖章,但这事儿我不担责任。他就是这样,根本不管政事。据说有一次冯国璋突然不想在北京住了,觉得太闷,他想回南京,就带着卫队南下,走到安徽蚌埠的时候,被倪嗣冲派人截住,然后送回北京。其实他手里有兵,真要动武,倪嗣冲也未必真的敢动手。
接下来,段祺瑞利用西原借款,编练了自己的嫡系武装参战军,刚编好,这边欧战结束,就改成边防军。一战结束,协约国战胜,中国也跟着成了战胜国,段祺瑞的威望达到了顶点,随即却跌落了下来。因为第二年,也就是1919年召开巴黎和会,作为战胜国的中国居然像战败国一样,成为人家的战利品。失去的青岛和山东胶济线收不回来,治外法权不能废除,关税也不能自主,这一切的责任,都落在了段政府的亲日政策上。五四运动爆发,刚开始皖系政府还尽可能地克制,满足学生的要求,但反日运动兴起,还是让皖系大失颜面。这个时候,直系的吴佩孚趁机发难,高调声讨卖国政府,批评皖系的亲日政策。经过五四运动,直系声望直线上升,直皖矛盾也日益激化,皖系政府的合法性受到严重削弱。
第二年夏天,直皖开战。虽然战前皖系在兵力和武器上占优势,但在士气和作战经验上处于下风。作为皖系主力的边防军,虽然装备很好,军官也多为军校学生,但毕竟从未打过仗。加上五四运动刚过,皖系士气低落。所以,接战不久,皖系便大败。说起来,这场几十万人参与的大战,直接战斗却不多,一共死伤不过几百人。由于此前徐树铮已经得罪了奉系的张作霖,所以,在战争中,奉系帮着直系。
战争结束,作为最大军阀集团的皖系基本瓦解。北京政府由直系和奉系两家控制,当然,直系的份额要大一点。在这种情况下,直系和奉系的矛盾就开始激化。奉系张作霖的胃口很大,步步紧逼。曹锟犹可,吴佩孚却不买账。五四以后,吴佩孚变得非常“进步”,因为他占了进步和爱国的便宜,得了甜头。他对于张作霖这种思想落后,又是绿林出身的人,压根就看不起。况且,直奉之间,不仅观念有别,也的确存在着利害冲突。所以,不到两年,双方就打了起来。相比直皖战争,第一次直奉战争的激烈程度要稍高一点。奉系的军队虽然装备不错,但依旧是巡防营的套路,指挥官多为张作霖做胡子时的班底,所以一败涂地。幸亏郭松龄和张学良训练的二、六旅还能打一点,又加上日本人的袒护,奉军总算退出了关内。从此之后,直系独占北京政府。
但是,直系内部很快就出现了问题。首先是内部分裂,曹锟周围人的保派(保定)和吴佩孚的洛派(洛阳)出现分歧。吴佩孚跟直系另一员大将冯玉祥也闹得势同水火。由于吴佩孚高调爱国,所以,直系控制的政府,不能做任何以往政府跟列强做的交易,因此财政极为困窘,不仅政府工作人员欠薪,连直系的军队也欠饷。在这种情况下,曹锟还要过总统瘾,花大钱收买议员,投票让他当总统,弄得直系声名狼藉。1924年,奉系在准备了两年之后终于发难,奉直双方爆发第二次大战。由于事先奉系已经收买了冯玉祥,所以,在战争进行过程中,冯玉祥突然倒戈,会师北京,囚禁了曹锟,导致前线溃败。
战后,北京政府由冯玉祥和奉系联手控制,重新抬出段祺瑞做临时政府的执政。但奉系的实力要大大超过冯玉祥,不久,奉系和冯系闹翻。在一连串交战中,冯玉祥的国民军失败,冯玉祥下野,北京政府由奉系单独掌控。
然而,奉系的迅速扩张,又引起了关内各派军阀的紧张。孙传芳崛起于东南,吴佩孚也在各地军阀的拥戴下再度出山,号称十四省联军总司令。于是形成了张作霖、孙传芳和吴佩孚三足鼎立的局面。但是,这个时候,国共合作的国民革命开始了。自五四形成的民族主义和进步思潮,最终合流为国民革命。由于列宁主义的思想和组织渗入,国民党面目一新。在国民党旗下的军队开始北伐,但此时所谓的三大军阀却各怀鬼胎,因此被北伐军各个击破。到1928年,张作霖出关被日本人炸死,北京被北伐军占领,北洋军阀时代就结束了。民国,进入了国民党统治时期。
第十五讲 众说纷纭的“五四”
过去我们把五四运动作为近代史和现代史分界的标志,按革命史的划分,就是旧民主主义革命与新民主主义革命分野的一个标志。在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五四运动实际是分为两个部分的。第一部分是新文化运动,叫五四新文化运动,从1917年蔡元培到北大当校长时就已经开始了,第二部分是1919年5月4日前后的抗议运动。一般来说,这两个事件在研究中是不太加以区分的,统而言之称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但在我看来,这两个实际上是两回事、两个事件。
“五四”的确是一场很重要的运动,它的意义、它的价值需要我们进一步去挖掘,而不仅仅是传统上说的那些东西。
白话文运动
新文化运动是一次文化启蒙。在辛亥革命之后,很多有识之士对辛亥革命的现状不太满意。他们很不满意,感觉为什么革命之后,国家的政治、社会现状还不如清朝。不满意就找原因,他们认为我们的启蒙不够,中国人没有经历一次比较深刻的思想文化的变革。所以在很早之前,就有人开始做启蒙工作,比如章士钊办《甲寅》、陈独秀办《新青年》(《新青年》开始不是在北大办的,是在上海办的)。新文化运动首先是白话文运动,一种文体的改革。这个白话文运动一开始就对旧的文学、旧的文学形式进行批判,很激进。他们为了推行这种新的文体,就对旧的文体尤其是清末以来那种桐城派的文体进行批判,同时又往上追,追到唐宋八大家,追到《昭明文选》。后来有一个说法叫“桐城谬种,文选妖孽”,它实际上是对当时流行的古文体进行了批判,他们要实行白话文。白话文运动的起点是胡适,胡适后来说,他的主张还是技术性的,到了老革命家陈独秀手里,才变成革命。
其实中国早就有白话文,宋朝的平话就是白话文小说,后来的很多小说戏剧基本上是白话体。清末各地的有识之士进行启蒙,办俗话报、白话报,也是用的白话体。那么,中国已经有白话文了,为什么这时白话文运动会成为思想界的潮流?放到今天看,他们提倡的白话文,实际上有两个东西是跟过去不一样了。
第一,过去的白话文是不强调和古文体决裂的。它们是并存的,互相之间还有掺杂,许多白话小说中间都会夹杂一些文言诗词,它们并不是互相排斥的关系。虽然士大夫们还是以做两汉的散文、六朝的骈文,或者变形的四六文来展示自家的功夫,但是他们并不认为(至少有一些人不认为)通俗白话就是引车卖浆者流的东西。其中很多人,如冯梦龙、金圣叹等,也在整理白话小说。很多白话小说也是文人创作出来的。但是,到新文化运动时出现了问题——提倡白话文,要把文言打倒。提倡创作新的小说、新的诗歌、新的散文,打倒一切旧的文体,不用典故、不用成语,完全就是一种跟文言决裂的状态。
第二,它跟以往的白话文不太一样,它有很强的欧化的意味。它要讲求文法,也就是讲究语法结构。这是胡适先生提倡的,这个是很关键的一点。什么是文法呢?讲究白话,讲究语法结构,它讲究词性,形容词、动词、名词这样的概念。把当时流行的西方这个语法引进到中国语文中来。这个工作《马氏文通》就在做了,但此时落到了白话文头上。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个时候学界认为中国语言学是一种科学,中国人没有语法不科学,书写说话都不科学,太不像话,因此要用科学的方法来书写。当然最激进的方式就是把汉字废了算了,干脆用拼音字母。随着新文化运动一出来,胡适说是陈独秀让它革命的,其实他一出来就有一种革命姿态,只是他不说出来而已。当然陈独秀更加具有革命的姿态,三个成立,三个打倒
白话文运动实际上是我们一系列欧化运动的一部分,所以在整个知识界引起的反弹不是很强烈。那个时候,整个知识界欧化的风尚远比我们今天要猛烈。也有人不满意这样全盘西化,但是他们抵抗力是很微弱的,因为在当时知识界看来,欧化进步就是科学、就是现代,在那个时代谁能够抗拒这些东西啊?实际近代很多变化都有这样的意味,只要打出科学、进步的招牌,如果再打出人民的招牌,那么对方基本上就只能缴械了。
今天来看这个白话文运动,它其实不是很成功的。把中国语言强安在这种主谓宾、定补状的结构里,害得现在语文教学很失败。语文界的大师吕叔湘先生说,我们的母语教学真是很失败,孩子们从小学到大学,几万个小时下来,还不能很自如地掌握语言。为什么这么失败?在我看来,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教汉语的方式,我们实际是用英语的方式教汉语,我们强加于汉语这样的词性和语法结构,把这个语言教死了。反过来,私塾的教育方式非常有效。一些电视人对我说,他们最头疼的是“的、地、得”,总得请教语言专家怎样分辨。我说这玩意其实就是从“五四”冒出来的,以前没有。“的、地、得”跟语法结构有关,古文不讲语法,更不要提什么“的、地、得”,那你会因此而看不懂古文吗?会因此而觉得古文不美吗?古汉语的魅力不在这,汉语本身是讲究抑扬顿挫、合辙押韵的,那才是它本质的魅力。
我们学这种英语式的汉语,实际上唯一的好处是,在翻译西方社会科学着作的时候稍微方便了一点。因为我们可以按语法结构对应嘛,我们可以往里加、往里套,用大长定语,还可以加补语。虽然看起来是很难看,但据说意思准确性增加了——其实有时候还不如直接看原文清楚。
这个白话文运动现在看来不是很成功,但在当时真是获得了很大成功。到1924年,教育部颁布命令,所有学校都得用白话文了,它从一场民间运动变成了官方法令。这跟后来废中医一样,虽然中医没有被当场废掉,但中医的卑微地位从此就定下来了。再怎么牛的中医也不能叫医师了,只能叫医士。按这个架势,如果不尽量把中医科学起来,中医就要被废掉,但中医科学化了以后,它还叫中医吗?中医等于不废而废。这实际是我们一直没有解决的一个问题:在现代化过程中,对于传统学术,传统学科,传统技艺,我们应该怎样保持、保存它们?即使谈不上发扬,但都把它当垃圾淘汰掉肯定是大有问题的。
当时就是这个趋势。所以后来新文化运动更进一步输入新思想、废除旧伦理、打倒孔家店。到了这一步,五四运动才回到它的本意,当年陈独秀和章士钊的启蒙,是进行深度启蒙,要摧毁旧的框架、旧的伦理。虽然在白话文运动中,章士钊和陈独秀是分道扬镳的,但分别起到了对传统的批判,起到进一步引进西学这样一个启蒙的作用。到了这一步的时候,个性解放和自由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基调,大批青年投入其中。这场思想解放运动一开始并不是一场社会科学意义上的革命,而主要是一场文学性的革命,或者说,是从文学角度开展的社会革命。当时兴办了大量的刊物,其中许多都是文学性的。很多人表现出个性的张扬和解放,追求冲脱旧的婚姻和家庭的束缚等。
五月四日政治运动
如果没有这场新文化运动,有没有可能在1919年5月4日发生抗议运动?我认为是可能的,但它们两个之间不存在必然的联系,不是说先思想解放了,他们才能够抗议卖国贼,抗议卖国政府。在中国历史上,只要出现了人们认为的政治危机或亡国危机,就会有学生起来。以前叫太学生,现在叫大学生,没什么区别。因为年轻人都有一种冲动,比较爱管这种大事。再一个,整个社会对学生比较宽容,学生们就可以享有一些特权。过去每逢科举考试到试期的时候,学生也闹事。学生砸个什么店啊,上街撒个泼啊,只要是群体性行为,大家都不太管,社会对学生有一种天生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