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法古裁今治急症 (1)
张伯臾治急症医案理法方药思路评述
张伯臾(1901-1987),字湘涛,号志浩,江苏川沙人。18岁考入丁甘仁主办的上海中医专门学校,五年后毕业随丁师侍诊1年,后悬壶于川沙老家,37岁举家移居市区,曾在八仙桥中医疗养院行医。1956年后历任上海市第十一人民医院(后更名为上海中医学院附属曙光医院)任中医内科、妇科主任,上海中医学院教授等职。
张氏深研中医伤寒和温病学说,分析异同,比较短长,融两说于一体。临证取法张子和、李东垣,擅投祛邪与补运脾胃之法治各种疑难急危之证。擅用《千金方》,掌握疾患的表里、寒热,通过药物的补泻、升降等性能,治疗消化道等疾病和寒热杂症,每获佳效。著有《张伯臾医案》《张伯臾验案选集》等。主编全国高等中医药院校第5版《中医内科学》。发表学术论文有《多寐、厥证、腹痛治验》《淋证治验》《败血症治验》《中医中药治疗急性心肌梗死的经验》等。其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被摄入《杏林春色--上海老中医荟萃》影片中。
其对急性心肌梗死的治疗,总结出三大要点:一是应处理好“通”和“补”的关系,掌握好“祛实通脉不伤正,扶正补虚不碍邪”的原则;二是防脱防厥,需细察患者气息、汗、痛、四末及身体温度、舌、脉等变化,强调用药需在厥脱之先;三是对便干者当“先通便去实,后扶正补虚”或“补虚为主,辅以通便”,使对心脑血管疾病的抢救屡获佳效。
张伯臾教授承业于一代名医丁甘仁先生,幼嗜岐黄,熟谙医理。在六十载临证中,继承前贤,穷收博探,且刻意求新,于内科杂症及各类急病的施治颇多创见,疗效卓然。拜读上海中医药大学严世芸、郑平东、何立人、张菊生等整理的《张伯臾医案》,获益匪浅,今就该书中有关急证的治疗思想作一浅探。
一、祛邪务尽,力求速效
对于急重证候的出现,《内经》云"邪气盛则实",张老本着祛邪即能安正这一治疗思想,遇急症每大胆祛邪,攻伐无遗,绝不姑息养奸,免留后患。
案1 胃心痛(急性胰腺炎)
郑女,23岁。1973年3月9日,昨日中午过食油荤,入夜上腹部剧烈疼痛,拒按,并向腰部放射,恶心欲吐,口干便秘,今起发热38℃,白细胞17.1×109/L,中性粒细胞0.82,血淀粉酶1600U/L,脉小弦,苔薄黄腻。湿热瘀滞互阻中焦,延及胰腺,不通则痛,急拟清热解毒通腑法,方以大承气汤加减。生山楂15克,枳实12克,生大黄(后下)、玄明粉(冲)各9克,红藤、败酱草各30克,两味煎汤代水煎上药。服1剂腹痛减,2剂腹痛除,热退,血白细胞及血、尿淀粉酶均正常。
原按:急性胰腺炎在中医学中有类似记载,如结胸、胃心痛、脾心痛等,而以胃心痛更为接近,“腹胀胸满、胃脘当心痛,上支两胁……胃心痛也。"
从1973年开始,我院内科病房开展中医药治疗急性胰腺炎的临床研究工作。张老据急性胰腺炎多现心下剧痛,拒按,痛引两胁,腹胀满,呕吐,嗳腐,苔腻或黄,脉弦滑等症,认为辨证属少阳阳明合病。治疗则宗“心胃痛须用劫药"“痛甚者,脉或伏,用药不宜守补"“通则不痛"等原则,曾用大柴胡汤加芒硝取效,后渐精简而为案中6味药,取大黄苦寒泻火,荡涤肠胃;芒硝咸寒润燥,软坚破结;枳实苦温行气,破结除满;山楂消导肉食积滞;红藤、败酱草解毒排脓,化瘀消肿。药少而功专,取效益彰。至1976年,共收住急性胰腺炎患者128例,除2例经尸检证实属坏死性胰腺炎治疗无效外,均在短期内获愈(包括3例合并休克的病例),腹痛消失时间平均为2.4天,血、尿淀粉酶恢复正常的时间分别平均为3天和3.6天。
张老还指出,攻邪之法,不外汗、吐、下三法,对急性胰腺炎因饮食不节所致,而发病时间尚短的患者,可按“在上者因而越之"之意而取吐法。据此,我们对由饮食诱发的急性胰腺炎,发病时间在2~4小时以内者,采取压舌板催吐法,吐后腹痛皆止,获效甚速。
评述:郑女所患属中医“胃心痛",西医诊断为急性胰腺炎。患者腹痛拒按,便秘不行,乃邪实之证。《冯氏锦囊秘录》说“痛而胀闭者多实"“拒按者为实"。故立清热解毒、通腑祛邪为法,取大承气汤(生山楂易厚朴),使肉食积滞,由肠道外排,合红藤、败酱草解毒清热,化瘀散滞,药简而效著。此案之用药,证实了《东医宝鉴》所言“诸痛为实,痛随利减"是完全正确的。
案2 胁痛(胆道蛔虫症,胆道感染)
魏女,55岁。一诊:1976年6月30日。发热恶寒,朝轻暮重,体温39℃,头痛,有汗不解,中脘偏右时时发作剧痛,烦闷,呕吐痰涎,便溏,脉弦小数,苔薄黄,大便找到蛔虫卵。少阳证悉具,蛔虫内扰,拟小柴胡汤合化虫丸,复方图治。苦楝皮30克,槟榔15克,使君子、当归、雷丸各12克,柴胡、炒黄芩、制半夏、芜荑、陈鹤虱、乌梅肉各9克,炒川椒4.5克。3剂。
二诊:1976年7月3日。进和解驱虫之剂,体温退清,泻下蛔虫6条,中脘及右胁痛得止,纳食稍增,头晕胸闷,脉小滑,苔白。肝胆气郁未疏,脾胃运化未复,再拟调理脾胃,理气化湿。炒谷芽、麦芽各12克,鲜藿香、紫苏梗、茯苓、白蒺藜各9克,青皮、佛手各6克,川厚朴4.5克,砂仁2.4克(后下)。
原按:《金匮》曰:“蛔虫之为病,令人吐涎,心痛发作有时。"与本例痛状颇合,同时又见寒热往来、心烦喜呕等少阳病症,故法用和解少阳,驱虫安蛔,得下蛔虫6条而疼痛顿失,寒热退清,再经调理肝脾而收功。
评述:本案中医病名属胁痛,西医诊断为胆道蛔虫症并发感染。虫积亦为实邪,患女表现寒热往来、欲呕等少阳之证候,故取和解之剂以驱除蛔虫之邪而使脾胃得安,肝胆调畅。方中所用治蛔诸药酸、辛、苦兼备,制蛔安蛔使之静伏为第一步,随之驱蛔导下使邪实外出。如此急证的治疗也是以祛邪为首要,邪退为目的。且驱虫药之量颇大,足证张老治急证确实有胆有识。
近二十载,张老又沉湎于对真心痛(心肌梗死)的研究。他在总结治验体会时曾指出:“心肌梗死患者常见便秘一证,因大便不畅而引起心跳突然停止而致死亡者并不少见,故及时而正确地通便,为治疗心肌梗死的重要方法。"故临证中不乏用大黄攻下的佳案。
案3 急性前壁心肌梗死伴心律失常
成男,71岁。一诊:1976年6月21日。左胸阵发性刺痛2天,大便秘结7日未通,口臭且干,心悸。心电图提示:急性前壁心肌梗死,伴有多发性房性早搏(期前收缩)及偶发性室性早搏。脉弦小不匀,舌边红带紫,苔白腻。证属劳伤心脏,湿滞热瘀交阻,拟清热通腑,活血祛滞。处方:当归24克,枳实、苦参片各15克,制半夏、全瓜蒌各12克,川厚朴、川芎、失笑散各9克,生川大黄(后下)、红花各6克,黄连4.5克。
二诊:1976年6月26日。动则左胸作痛,大便已解2次,但舌苔腻中灰未化,口不干,脉虚弦。痰湿瘀热虽减未化,心脏气血流行未畅,再拟前法出入。当归18克,苦参片15克,制半夏、全瓜蒌、枳实各12克,川厚朴、制川大黄、石菖蒲、失笑散(包煎)各9克,炒川芎6克。7剂。
三诊:1976年7月3日。左胸闷痛未发,便秘4日未通,夜间惊惕,烦懊不宁,舌苔厚腻已化,脉弦滑。热瘀尚未尽化,心阴亦见耗伤,拟养心清热活血化瘀。北沙参、麦冬、苦参片、丹参、当归各15克,生山栀子、失笑散(包煎)、细石菖蒲各9克,磁朱丸6克(夜吞服),降香4.5克。7剂。
四诊:1976年7月10日。左胸痛未发,头晕,大便间日1次,质软,夜寐较安,有时惊扰。心电图示:前壁心肌梗死恢复期。脉弦小,苔腻净化,舌质红边紫。痰热已清,心阴渐复,再拟养心安神活血。北沙参30克,青龙齿(先煎)、火麻仁(打)各24克,大麦冬18克,丹参15克,炒赤芍12克,朱茯苓、广郁金各9克,五味子4.5克。
原按:本例前阶段属血瘀、湿热、食滞交阻,用泻心汤合小承气汤加减,后阶段以心阴虚而兼络瘀肠燥为主,以生脉散合清化通瘀之品,为先通后补之法。住院3周,心电图提示急性前壁心肌梗死恢复期。因心律失常曾用2天利多卡因。
评述:本案病机为本虚标实,虽患者年高七旬,但因辨证其为湿热之邪,气滞血瘀所致,尤其腑实不行,邪无去路,故救急当先治标,处方以小承气合小陷胸及归芎失笑散,加苦参、红花通腑祛滞,活血清热,祛邪为先。清朝名医周学海所著《读医随笔》说:“凡治病者,总宜使邪有出路。"在一诊至二诊时的6天中,大便已解2次,但三诊时又4天未便,张师意识到若久用大黄通便,对体虚老迈之人不宜。故及时加用较大量的沙参、麦冬,以增水行舟,故四诊时排便渐趋正常,这是他对扶正祛邪大法的妙用,学者不可忽之。病之后期,因病邪渐退,心阴虚证表现渐显,故以养心阴的生脉散合清化通瘀之品,标本兼顾,终使这一危急之证化险为夷。本书所收张老治疗急性心肌梗死的7个案例,均病情重危已入险境,治疗措施上张老认为虽正气大虚,但痰、瘀、气滞等邪气决不可忽视,当加强“通"“补"之力,而“通"乃是治疗本病的基本法则,即使明显虚而应补之时,也不可忘乎“通"字。这是他数十载治急证所获得的宝贵经验,学者定当牢记在心。
案4 广泛性心肌梗死(无痛性)
袁女,59岁。一诊:1976年2月12日。胸闷神倦,动则汗出,畏寒便秘,血压不稳,心电图提示,广泛性心肌梗死,脉细而迟,苔薄腻。心脏虚弱而瘀滞交阻,颇虑厥脱之变,治宜扶正理气活血,佐以通腑。麦冬、当归各18克,朝鲜白参(另煎冲)、全瓜蒌各12克,制半夏、生川大黄(后下)各9克,熟附片(先煎)、薤白头、红花各6克,炒川黄连3克。
二诊:1976年2月16日。胸闷已舒,汗止,大便得解,血压稳定,苔腻渐化,脉小滑,面色灰滞转淡黄。心电图复查示:急性心肌梗死恢复期。痰滞已化,心脏气血两亏,再拟调补。茶树根30克,丹参18克,党参、当归各15克,麦冬12克,炒酸枣仁、郁金各9克,红花、炙甘草各6克,降香4.5克。后以此方稍加减连续服至出院。
原按:本例为无痛性心肌梗死,症状虽不明显,但心电图示广泛性心肌梗死,一天曾用西药尿激酶5000U。证属心脏气阴两亏,血瘀痰滞交阻,方用参、附、麦冬、山茱萸益气养阴固脱,合瓜蒌薤白半夏汤加生川大黄通腑导滞,乃通补兼施之法。连服4剂,复查心电图即提示为急性心肌梗死恢复期,全赖中药调治好转出院。
评述:本案将附子和大黄相伍,用以温阳通滞,活血祛瘀,并大胆配入《金匮》瓜蒌薤白半夏汤,以增化痰祛瘀之力,而不为"十八反"(附子反半夏)所拘,反映了他师古而又不泥古的求实精神,这正是他之所以能成为一代名家的超人之处。
二、重视固本,培补正元
张老临证中密切观察患者正元的耗伤情况,施治始终贯彻“扶正而不碍邪,祛邪而不伤正”的原则,以求正足邪去之效。
案5 痰饮(慢性支气管炎继发感染,肺源性心脏病心力衰竭)
姚女,75岁。一诊:1975年11月15日。素有痰饮,近加外感,咳嗽气急口渴,自觉内热;高年心气不足,四末欠温,水湿潴留于下,二足浮肿,脉小数促,苔薄白腻。正虚邪实,寒热夹杂,拟标本兼治,益心气而清化痰热。开金锁、鱼腥草各30克,生石膏24克(先煎),泽漆18克,防己12克,光杏仁、党参、熟附子(先煎)、炙紫苏子各9克,净麻黄4.5克,炙甘草3克。2剂。药后诸恙均减,前方连服5剂。
二诊:1975年11月22日。咳嗽减轻,气急渐平,咳痰亦少,胸闷不痛,心悸且慌,四肢渐温,脉细数促不匀,舌质暗。太阴痰热日见清化,心气亏损亦好转,再拟养心活血佐以化痰。当归、丹参、泽漆各15克,党参、木防己各12克,熟附子、麦冬各9克,炙甘草、红花各6克,炒川黄连2.4克。5剂。
原按:本例是外邪引动痰饮宿疾,肺病及心的重症。凡痰饮皆津液所化,而所以成痰饮者,责之于肺、心、脾、肾。患者素有咳痰,乃肺气虚而痰饮内停,病久则必及心,心气亦弱。虚人复加外感,则实其实,虚其虚,遂致咳喘脉促,饮溢经络而肿,本虚而标实也;患者又有口渴、自觉内热、四末欠温等症,寒热错杂之象,颇为棘手。据张老经验,凡治痰饮久疾,必探其本而标本兼治之,方能获效。若一味治标,必伤其正,非其治也。故本例在用麻杏石甘等味清化痰热之时,又用参、附等品补益心肺之气,标本兼顾,药效卓著,仅服7剂证情大减,继以温阳益气活血之剂而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