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藏地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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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喊声嘎然而止。包括我自己谁也没想到我会这样,自卑自惭、懦弱无能、任人欺凌的我竟会这样,是狗急跳墙还是兔子急了也要咬人,谁也说不清,反正已经这样了。我撞到了大龙的胸脯上,力量之猛足以使他后退三步。他几乎倒地,却把大脚一岔,立马就支撑住了。“你想做什么?”大龙和金保都这么问。我用平生最锐利最猛浪的声音狂放地吼了一声:“我×你妈。”整个操场或许整个学校都听到了。很多人朝这边围过来。我两眼充血,浑身的赤红都从那里冒出来。马鹿好像打了个冷战,老坚藏到大龙身后去了。大龙大眼一绷,硬生生地审视我。只有金保依然懵懵懂懂地想制服我:“怪了,把这个杂种的屁股我们今儿墩烂。”他走过来,大龙一把没拦住,眼看就要揪住我的衣领,我眼仁骨碌一转,忽地窜向一边,那儿有篮球。我抱起它,飞快地跑向教室。等我再次出现时,篮球已经瘪了--我用铅笔刀狠扎了五六个窟窿。我来到金保面前,把瘪破的篮球扔到他身上,意思是说,给你吧,你喜欢的东西。他本能地接住,一看那窟窿,几乎是哭着说:“篮球是学校的,又不是你的,你赔。”我一声不吭,呆立着,发现操场上已经没有别班的同学。海牡丹恼火地走来。原来是上课铃已经响过了。大龙哎哟一声,撒腿就跑。大家作鸟兽散,自顾自地跑向教室。

这是我在这个学校上过的最后一堂课。我的老师海牡丹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我发现海牡丹在说这话时非常认真地睃了我一眼。我突然就有点紧张,只要一想到老师很漂亮,我就紧张。后半堂课我就在紧张中度过了。我低着头,琢磨她的两只眼睛怎么会有那么明澈的光波。下课了,海牡丹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要我跟她去一趟。我们没去办公室,而是来到了她的宿舍。宿舍干净温暖,就像她这个人。她叫我坐到椅子上,似乎有点伤感地说:“你就要走了,不会不走么?”我没有表示,因为我怎么知道我是否可以不走呢。她坐到另一张有棉垫的椅子上,把脚勾起来,朝后捋捋头发说:“上次你妈来了,拿来一个东西,那个东西……是谁给你的?”她看我愣着,又说,“就是那个橡皮套……”我的声音小得如同蚊蝇放屁:“不是给的,是悄悄放进去的。”她问谁?我说不知道。她又问:“真的不知道?”我说:“反正就是他们,金保、老坚、马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使我隐了大龙。她马上就问:“是不是大龙?”我愣了一下,摇头。她说:“是不知道还是不是他?”我说不知道。海牡丹站起来:“那就这样,你走吧,到了新学校,好好学习,当个好学生。”我嗯啊答应着,和老师一起出来。老师锁了门,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我望着,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老师的屁股上。心里痒痒的,又想老师勾起的那双脚真好看,还有她的鼻子、嘴,她的走姿,她的腰窝,都是那么惹眼。最好看的当然还是眼睛,那么大那么亮,而且还是双眼皮,不对,是单眼皮,不对,老师怎么可能是单眼皮呢?肯定是双眼皮。不过,万一是单的呢?我就要离开学校,居然还没有搞清我所崇敬的老师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我很后悔,怎么刚才就没有多看她一眼呢?我回到教室,背上书包,打算离开学校,一出教室门脚步就迈不动了。反正是最后一次,怕什么?我就说老师,明天我就不来了,趁机看看她的眼睛。我想着朝办公室走去,到了门口,怯怯地往里探头,发现海牡丹不在。大概是回宿舍了。我又犹犹豫豫来到宿舍门口,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听听,什么动静也没有,索性大着胆子敲门,敲了一百下也没人开。我又来到教室,又来到办公室门口,又来到宿舍前。这是一个风尘弥扬的下午,就为了最后望一眼我的女老师,以便搞清她的眼皮是双的还是单的,我一次又一次走向教室、宿舍、办公室。没有,怎么会没有?越没有我就越要找,找遍了学校的角角落落,找得我无精打采,腿肚子都是酸了。正要坐下来歇一阵,就见海牡丹匆匆忙忙从校门口走进来。我顿时来了精神,快快尾随过去。她走得很急,跑过教室,没进,路过办公室,又没进。我开始小跑,想拦住老师,突然又停下,愣了。我看到老师直截了当地走向厕所,很快消失在那扇肮脏的门里,消失在一股呛鼻的臊臭中。我心里一下子凉了,浑身上下都凉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所爱戴的美丽无比的女老师,居然也要上厕所。我无法接受老师也要上厕所这个事实,看到她从厕所门口出来,扭身就跑,一口气跑到校外了。

我就这样离开了我的第一个母校,自始至终也没有搞清我那美丽的女老师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过去了许多年,马鹿告诉我,他也是很长一段时间暗恋着海牡丹,六年级后半学期,他的暗恋达到高峰,也就是不可遏止了。他从家里偷了钱,买了一双手套打算送给她。就在他为了送手套,悄悄跟在她身后,正要叫一声老师时,自己突然放了一个屁,嘟的一声,自己就把自己打蒙了。海牡丹回头望了他一眼,他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从此他就无休无止地自卑着,再也没有向勇气老师表示点什么了。海牡丹知道么?曾经有两个学生,有过如此举动,有过这般想法。倘若她提前知道,她会不合时宜地上厕所?会听到学生的一个屁而望一眼么?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人与人之间莫名的缘分,思考有缘无缘的偶然性到底在什么程度上代表了上苍的意志。

我的新学校六泉巷小学离我居住的省委家属院有三条大街。母亲选择这所学校当然不是为了让我整天在大街上晃来晃去,而是为了把我寄存在小姨娘家。小姨娘是六泉巷小学的图画老师,很喜欢我,主动提出由她来管我。母亲起初不放心,说是我吃饭不会拿筷子,洗脸不知道洗脖子,常常逃避洗脚,这么大了还拉鼻涕,更要紧的是作业,说她不拍我的屁股我就不自觉,即使做了也是做三道道,丢三拉四,没有一次是完满的。小姨娘冲她嚷嚷:“你放心,你放心,我是老师,我比你会教育。”就这样我留在了小姨娘家里。小姨娘家住六泉巷南头的汪家院,汪家院住四家,有两家姓汪,是汪家院原来的主人,有一家姓程,家长是工人阶级,再一家就是小姨娘。小姨娘叫周梦水,我听说这名字是我姥姥起的。姥姥说她怀小姨娘时经常梦见水,有时是大水有时是小水,有时是清水,有时是浊水,清水来喜浊水来财,水是好东西,人活着,一为吃二为喝,过日子要细水长流,走运道叫水到渠成,阳世上走一遭难免水火不相容,但你是水,谁欺负你,你就把它激灭、冲掉。姥姥把小姨娘拉扯到我这么大就升天了。第二年,病恹恹的姥爷也撒手而去,小姨娘谁也不靠,自己照顾自己上完了初中,然后就进学校教图画。她的图画是自己学的,用现在的话就是自学成才。小姨娘的经历果然就像泉水漫漶,凭自己的力量往前淌,遇到坑洼汪过去,遇到坡坎翻过去,遇到石头绕过去。水是软的,该伸就伸,该缩就缩,无论伸还是缩,总的趋势是奔流无羁,不舍昼夜,就像歌儿里唱的: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我和水一样柔软而有力量的小姨娘生活在一起,真是心花怒放。小姨娘是个讲民主的家长,该管的严管,不该管的闭眼,有些事情还能和我商量。吃,吃得饱饱的,两个馍馍全吃上,吃菜,不吃菜身上长疮哩。早晨和中午都这样。晚上一般是面条,喝够两碗,她问我饱了没有,我说饱了。她摸摸我的肚子,看那儿的确圆鼓鼓的,就说:“玩去,玩一会儿再做作业。”我从母亲那儿从未听说过玩去这个词,好像她是永远不知道是孩子就得玩。耳朵后面,脖梗里,好好擦,肥皂打上,黑辘轳……她喝斥我,但我不怕也不听。她过来,夺过毛巾,按住我的头。我大声哎哟,她就笑了,笑声就像河水哗哗,欢快得叫人迷醉。晚上,她又催着洗脚。我最讨厌的就是洗脚,因为在我看来既然有鞋有袜子,那就不是非洗不可的。我赶紧脱鞋上床,钻到被窝里说:“隔一天洗一次。”她笑着,有时允许,有时不允许。但自从那次我知道她的脚就像机器按钮一按就笑以后,我就非常愿意洗脚了。她用一个大盆把热水端来,面对面摆两个板凳,都坐下,我脱她也脱。她说:“好好搓,你看你脚脖子上的垢痂。”我的脚脖子的确不干净,该洗了。可是她,我的小姨娘,那双脚白白嫩嫩的,干净得一尘不染。我想有这么白净的脚,一辈子也不用洗。我弯腰搓我的脚,眼睛却在非常近的地方盯着她的脚。一股温热的气息使我有点兴奋:“小姨娘,我给你搓。”她用右脚摩擦左脚:“自己搓自己的。”我不听,手伸过去轻轻摸。她咯咯大笑:“痒痒死我了,要搓就使点劲。”我就像她搓我的脖子一样搓她的脚,她笑得更厉害了,脚一缩,水溅了我一脸,嘴里也湿汪汪的。她说:“脏死了脏死了,赶紧擦掉。”从这天开始,每次洗脚,我都会弄出小姨娘的笑声来,有时用手,有时用我的脚拇趾。时间一长,只要她端来洗脚水就先笑。我也很高兴。我和小姨娘的内心都潜藏着一股渴望互相触动的暗流,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个非常迷惘的开端。小姨娘二十了,已经可以爱了,只是不知道爱的对象是谁。

两个月过去了,我幸福地茁壮成长,虽然没有好好学习,却在抑制不住地天天向上。一次母亲来看我,说我长高了。这话很快得到验证:老师把我的座位从第二排调到了第六排。我高兴死了,这就是说,我在班上已是大学生,而大学生就意味着不受别人欺负和可以欺负别人。我开始蠢蠢欲动。然而,我的第一次欺负别人并没有像别人欺负我那样带来一种豪气和霸气,恰恰相反,我引火烧身,倒了大霉。从此我就再也不抱欺负人的希望了。我发现我命注定只能老老实实的,一不老实,马上报应。

那个阴云密布的中午,小痞孩们疯了一般在校园里互相追打。我撕住我们班个子最小年龄最小的赵三八,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说:“我妈说我是三八妇女节生的。”我说:“我猜也是,以后不准叫三八,叫妇女,知道么?别人叫你赵妇女你才能答应。”他不肯。我说:“抽死你,赵妇女,答应。”他用牙齿咬住嘴唇,仇恨地望我。我说:“答应不答应?”他说:“不。”我说:“不你个脬子哩,小心点。”我推开他,跑向教室,在黑板上写道:“我叫赵妇女,天天串亲戚,亲戚有只鸡,一天一场雨。”实话说,除了第一句,其余都是抄袭金保的,金保用同样的词儿戏谑过一个叫王世希的同学。写完了我跑出去,用世界上最最诡谲的口气告诉所有男生:“赵三八就是三八妇女节的意思。他说他叫赵妇女,他把自己写到黑板上了。嘻嘻哈哈。”满校园都是这声音。有几个好奇的赶紧往教室跑,再回来念给大家听,于是那歌谣就响彻云霄了。赵三八依然用牙齿咬住嘴唇,脸膛红扑扑的,始终不说一句话,不流一滴泪。大家觉得这似乎是因为刺激得不够深刻,更加放肆地喊起来,有个叫张青的索性把那歌谣写在了校园板报和所有水泥乒乓球案子上,然后激动地指着自己说:“这里头的“鸡”就是这个鸡,下雨就是跑马了。”好像这是他的创作,解释权断然归属他了。我退居二线,嫉妒着他的表演。这时我发现,赵三八不见了。正要找,铃声大作。我撒腿往教室跑,已经来不及擦掉了。黑板前端直地立着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的背影。等大家坐定,王老师转过身来,声音威严到极致:“谁写的?”没有人吭声。他又问一遍,又问一遍,突然走下讲台,直逼张青。张青是班里最坏的,理应找他。王老师说:“肯定是你,没想到你写这种流氓话,字倒是没写错。”眼看巴掌就要上脸,张青忽地站起,指着我说:“他写的。”“嗯……?”王老师的声音拐了五道弯,回头不太相信地打量我半晌说:“你写的?”我站起来,红着脸:“乒乓球案子上的不是我写的。”我真是立马狡猾狡猾的,既认罪,又出卖,而且搅浑了水,老师认为虽然我写了,但我绝对不是主要的,这种事只能由张青主谋。王老师的眼睛无限量地睁大着:“教室以外也写了?谁写的?你么?”他一掌就拍到了他的脸上。张青没有申辩,第二掌又拍到了他的脸上。脸上立马就是几道红印。“什么意思,说!”王老师踱到我跟前问我。我说不知道。真的,我只是抄袭不是创作,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但王老师一再逼问,不让我说出个什么意思不罢休似的。我只好说:“张青知道。”王老师吼道:“我问你。”我说:“张青说鸡是尿尿的,下雨就是跑马。”“胡说!”王老师断喝一声,返身走上讲台,什么过渡也没有就开始上课。黑板上,歪三倒四的歌谣旁边,出现了王老师工整得有点过分的板书:“进行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要依靠学校中广大革命的学生,革命的教员,革命的工人,要依靠他们中间的积极分子,即决心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无产阶级革命派。”

晚上放学回家,小姨娘异样地望我。我知道我的老师已经告状了,一下就紫胀了脸。小姨娘没说什么,忙着洗我的衬衣衬裤,依然异样地望我。我赶紧背过身坐到桌子前,假装做作业。吃饭时,小姨娘极其柔和地问我:“黑板上的是你写的?你懂么?”我塞了一嘴面片,无味地咀嚼。她又问:“什么叫跑马?”我咽了下去,又塞了一嘴。她又问一句,我把嘴里的面片用舌头搅干净,细细地说声不知道。小姨娘不作声了。我庆幸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忧惧顿然消失。我明白小姨娘从来不给我的母亲说我的坏话,这事到此就为止了。但这天晚上小姨娘没有和我一起洗脚,从此再也没有。长大以后,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回想当时的情况,才明白小姨娘是真心问。因为她也不懂跑马是什么。但她熟悉这个词,就在那些日子里,有个男人对她说:“我在你身上跑一回马。”她本能地以为那不是好事,屡屡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