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藏地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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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海牡丹威严地站到讲台上。我望着她,第一次用一种很有意思的温淡的兴奋望着她,第一次把她作为一个异性融化在我的意识里。我发现她是美丽的。她的美丽在威严的神情后面化作一条柔软的白纱朝我飘荡而来。海牡丹两眼冷嗖嗖地扫视着大家。鸦雀无声。突然她转身从黑板下端的横木上拿起竹子做的教鞭,啪地砸到讲桌上:“谁说了丑话,出来。”很静,静得能听到眼波的流淌。没人敢出来。“王金保,你说没说?”金保起身,按惯例站到过道里。“赵坚,你装得老实,出来。”老坚起身过去,排到金保前面。“还有谁?”从最后一排传来凳子的响声,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大龙出来了。海牡丹跨下讲台,首先走到大龙跟前,用指头攮着他的脑门子说:“好事情里没有你,坏事情里尽是你。你大晃晃的,羞不羞?”大龙红着脸,低下头,两手放在前面无意识地互相捏弄着,完全是一副害羞的样子。海牡丹叹口气说:“没皮没脸的,好好学习都不知道。你以后少给我捣蛋,再捣蛋就别来。她又用指头攮一下,算是饶过了大龙,又从前面绕过去,晃着教鞭来到老坚面前:“刚才你们丑话说得好啊,有本事再说一遍。”海牡丹说着,抬手一教鞭抽到老坚的脖子上。老坚尖叫一声,马上汪出尿似的眼泪来,畏葸地后退着。“说呀,你不是能耐得很,丑话一串一串的么?”又是一教鞭,老坚哭了,声音那么大。海牡丹又用教鞭指着金保,命令他到前头来。金保磨磨蹭蹭站到老坚前面,看着老师就要举手扬鞭,突然说:“老师你头发上有个蜘蛛。”海牡丹一愣,顿时收回教鞭,左右看看,齐脖的剪发随头甩动,她看不见。金保又说:“脖子里进了,脖子里进了。”海牡丹一个激灵,用手抹着脖子说:“哪里?在哪里?”金保上前,在老师的衣领上摸一把,再把手展开,一只棕红的大蜘蛛滚落到地上。海牡丹吓得往后一跳。金保说:“老师,别害怕。”上前一脚踩死了它。教室里乱了,大家都过来看那蜘蛛。海牡丹退回到讲台上,放下教鞭,半天才回过神来:“坐好,都坐好,上课。”这堂课上的是《纪念白求恩》。首先念拼音,老师领一句,大家随一句:波唉白,白求恩的白;妻有求,白求恩的求。金保吃吃地笑。老师瞪他一眼,大概想起了他捉拿蜘蛛的勇敢和自己的卑怯,没好意思喝斥。她念道:“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这时我看到一只沙燕掠过窗外朗净的天空。我想春天来了,这么早就来了。

实实在在说,我和大龙他们不能比。他们生活在哈国城的老街老院里,能见的都见过,能听的都听过,从心理到体魄,他们都是早熟的一群。况且他们由于不断留级,年龄都比我大。大龙大我五岁,老坚和金保大我两岁,还有一个叫马鹿的居然大我六岁。而我住在省委家属院里,文明、干净、学习好,惟一的缺点就是体格瘦弱。所以当他们把那四句关于接生的逼真描写抄到我的作业本上,而让我的母亲大为发火时,我当即就恨我自己:“为什么我这么瘦弱?为什么我打不过他们?”

母亲像往常那样翻开我的作业本,逐一检查下去,到最后便饶有兴致地念起来:“脱裤裤,摸肚肚,腿根根里开口口……”念完才意识到了什么,把作业本反拍到桌子上:“什么呀?你写的什么呀?”我已惊呆了。就在母亲念出第一句时,我立马被卑微的愤怒所缠绕。我说:“我不知道,谁写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大体能猜得出,不是金保就是老坚,或者是马鹿,大龙是不屑于这样做的。母亲阴着脸朝我喊:“认字儿,看是谁的?”我把作业本翻正,呆望着。我认不出来,他们的字都是一样的歪七扭八腰来腿不来。我说反正是同学。母亲说:“你有这样的同学?我看是流氓。”母亲不可思议,像我这样一个有教养的孩子居然整天和一群流氓待在一个教室里。而我想到的却是母亲怎么可以用这样可怕的神情和语气说话呢?它打碎了我残存脑海的最后一点希望,那就是母亲,应该证明自己从事着一种光明灿烂的职业。但现在,当她认为说出了摸肚肚的人是流氓时,她就无意中向我表示了她的职业的下作。连母亲都认为,形容接生是流氓,那么接生的人呢?已经不言而喻了,母亲,耻辱的妇产科大夫,我怎么是你的儿子呢?母亲骂我不长进,说我的作业越来越差了。我不服,我不服的表示就是把书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倒出来,又稀里哗啦倒装进去。母亲看到,我的书包里居然有一个鱼肚一样的橡皮玩意。母亲厉声道:“哪来的?”我说不知道。是的,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母亲一个耳光扇过来,我的半个脸木了,脑子里嗡然作响。又一个耳光。我大声嚎哭。母亲气得脸色紫胀,用极不丰富的语言反反复复骂我。我哭着,纳闷着:“那是个什么东西,让母亲如此恼火?”几年后,父亲从牧区回来,我从床底下看到了那东西和装那东西的盒子,盒子上的说明向我泄露了一切。

小痞孩们的胡日鬼导致了我的报复。中午,我没回家。我走出校门后又溜回到了教室,从课桌里拉出金保、老坚、马鹿的书包,拼命撕扯他们的课本和作业本,再把铅笔斜搭在墙角,一根根踩断,把钢笔在桌面上狠戳,直到笔尖劈裂。破坏了将近一个钟头,直到饿了,我才从大龙的书包里偷了一块锅盔,急匆匆离开学校,来到街上。锅盔很香,是掺了香豆的。大龙每天都能吃到这样香的锅盔,他的几个喽罗不时从家里偷出来给他进贡。

悠逛在大街上,吃完了锅盔,满腔仇恨就烟消云散了。立马跟来的就是害怕,我又要被人墩屁股或者饱打一顿。我有点后悔,提心吊胆地回到学校,蓦然看见母亲就在不远处,吓得我滋出一身冷汗,赶紧躲起来。母亲正在向一个学生打听什么,完了走向老师们的办公室。我的脸腾地就绯红,想到她一个接生的,居然会出现在这里,真是无脸见人。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低下头,谁也不看,一头撞进教室。

金保他们已经来了。我做过案的现场被他们收拾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回到座位上,发现今天的下午,在等待上课的这个时辰,教室里出奇的宁静。一向多嘴的金保、老坚之流都是在默默整理书包。一会儿就开始上课,原来的语文课变成了音乐课。音乐也叫课?大家胡吼一通罢了。“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音乐老师用粗壮的男高音吼了一遍,又一句一句领着大家吼。最后全班乱吼一气,没吼完,下课铃就响了。老师也不等学生吼完就走。大龙站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他面孔冷峻,嗓音低沉,像是要立马就义似的。金保、老坚、马鹿等等一****的喽罗也都起身跟他唱起来,很悲壮很悲壮地唱起来。我莫名其妙,偷眼看着他们,心里好像不那么乱了。一下午并没有发生什么。我发现他们才不在乎课本作业本以及铅笔钢笔受到破坏,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们是顽皮坯子,来学校就是为了找几个顽主磨砺出更加拔萃的顽性。

我侥幸有了一次没有代价的复仇,但心里并不高兴。因为我就要离开这所学校了。这所我从一年级升到五年级的学校,这所给了我屈辱,给了我迷乱的学校,我就要执手揖别了。这是我母亲的主意,也是海牡丹的想法。我的母亲那天下午走进教师办公室,来到海牡丹跟前,拿出我的作业本和那个鱼肚一样的橡皮玩意,非常生气地说:“我把孩子交给学校不是来受这种教育的。”海牡丹大为愕然,看了那首歌谣,又看了那个橡皮玩意,圆脸上气出了棱角:“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就是不改。这次我非抽死他们不可。”母亲对海牡丹的表示显然不满意:“这种本性不好的野孩子,学校还收他们做什么?一个老鼠害一锅汤,好的也跟着学坏了。”海牡丹说:“正因为不好才要教育嘛,这个学校不要,那个学校不要,推到社会上去,不就成了流氓了。”母亲说:“他们本来就是流氓。”海牡丹说:“话不能这么说,丑话大家都会,你能保证这不是你的孩子自己写的?”母亲说我能保证。海牡丹说:“我看不一定。”她板起面孔,决计要维护她的学生了。母亲说:“我坚决要求把我的孩子和他们分开。”海牡丹说:“和谁分开?全体同学?单独给你的孩子安顿一间教室,派几个老师?你们家长是哪一级干部?一级还是二级?”母亲受不了海牡丹的讥诮,吼道:“难道除了我的孩子,全体都是流氓?你们这是什么学校?”海牡丹说:“国家的学校,不想上可以转学嘛。”母亲说:“转就转,世界上好学校多的是。”说罢转身就要走。海牡丹叫住她:“作业本和这东西拿走。”母亲说:“这是你们学校的,别处没有。”海牡丹说:“胡说,作业本我认得,这个是什么?我没见过。”她拿起那个橡皮玩意,在我母亲面前晃来晃去。母亲上下打量对方,根据年龄打扮断定她的确没有见过,就说:“脏东西,结了婚你就知道。海牡丹一愣,突然明白了,鼻子顿时缩起来,指头一松,橡皮玩意掉到桌子上。她一把揽到地下,恼怒地皱起眉峰:“你怎么可以把它拿来?”母亲冷冷地说:“不是我拿来的,是学校塞到我孩子书包里的。”海牡丹说:“谁塞了,你说清楚。”母亲转身,边走边说:“你没塞,你着什么急。”海牡丹说:“不要脸的接生婆……”母亲倏然回头,气得发抖,半晌无话,最后呸呸两声,生怕别人还过来似地急急走了。

在母亲穿过校园的时候,她听到我们正在齐声高唱《国际歌》,看到一排排红墙青瓦的校舍在冬末抑或是初春的阳光下蒸腾古旧衰残的气息,几棵老榆树桠杈狰狞,栖落着乌鸦和麻雀,一泡鸟屎随着乌鸦潮湿的屁声散落而下,淋了她一头一肩。她苦涩着,掏出手绢揩头擦肩,心想这真是个人人倒霉的学校,孩子不转学,即使成不了流氓,也会叫天上的屎尿弄脏弄臭。她挥了一下手,像个决定一切的大人物那样,就把我从这所学校、从耻辱的童谣弥漫不散的环境中,扫荡出门了。我想好,到了新学校,一定要保密。母亲是干什么的?大夫?不,那人家就会问是什么大夫。母亲干脆就没有工作,和大龙、金保他们的母亲一样,是做饭洗衣裳的。

母亲又来了一趟学校,是来办我的转学手续的。恰好上体育课,我们正在打篮球。母亲喊我。我不由得红了脸,怕她没完没了地喊,赶紧跑过去。她让我带她去找校长,我说正在上课,她说这里的破课不上了。我说:“不成,体育老师骂我哩。”她就去球场边找体育老师。老师果然不允许,她就自己去了。我回到等待上场的同学堆里,马鹿问我:“谁啊!”我极力学着痞孩的样子,鄙夷地说:“我妈。”马鹿叫起来:“你妈?”我别过脸去。他又喊起来:“大龙,元元他妈出来了。”听他的话好像我母亲像只老鼠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永世不得来到大庭广众之下。大龙正在投篮,金保问:“就是那个接生婆么?怪不得魔鬼神一样脸上阴森森的。”他说着跳起来,横截住飞来的球,手忙脚乱地往篮下边拍边跑。他有一个毛病,只要逮住球就从来不传,直到被人断掉或拍出场地或抱起来死命扔向篮板。他的理由是我好不容易抢到手,为什么要传给别人呢。弄得队友每每埋怨,为什么不传?你要是传,早进了。现在正是这样。他不服队友的指责,嚷道:“你没给我传我为什么要给你传?”大龙插进来说,“又不是买东西,给钱拿货,下次再不传,我们不要你了。”金保始才不吭声,要跑过来抢球,又说:“你见没见接生婆?”“见了。”大龙说着跳起来抢篮板球,半空中哨子响了,落地的刹那他说,“妈妈的白跳了。”接下来我们上场。我还没摸一下球就听到了下课的铃声。我警觉地四下看看,不祥的预感萦绕着大脑。就像我担心的那样,我的母亲又出现了。她办好了手续,过来想领我回去。虽然上完了体育课,但仍然抱着篮球不放的金保这时突然单手举球朝篮板砸去。咣当一声响过之后,他喊道:“魔鬼神来了。”接着就喊起了那歌谣:“接生婆,一把刀,咔嚓一声娃娃叫;没有眉毛头发少,没有脬子不会笑。”许多人跟着喊。大龙用手打着拍子,老坚和马鹿兴奋得又蹦又跳。“脱裤裤,摸肚肚,腿根根里开口口,出来一个娃娃手。”我的母亲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突然炸响的声潮是冲她而去的,直到歌谣重复了好几遍,而她已经走到跟前时才恍然大悟。我发现她并不脸红,而是瞪大眼,咬牙切齿地想扑过去。但我的母亲终于没有丧失体统地扑向一群孩子,她稳住自己,骂一句:“一群流氓阿飞坏骨头。”金保立马回嘴:“谁是流氓啊!大家看,阿飞把阿飞碰仰绊,娃娃死了没人管,接生的婆娘是坏蛋。”大家立马跟着齐声喊。母亲弯下了腰,我想她是捡石头要打人。但是没有。她拾起了因为气得发抖而抖落的转学证明,迅速离开了。她没有再找我。操场上学生如蚁,她根本看不见我,而我是绝对不可能主动跑到她面前的。小痞孩们紧跟着我的母亲,一遍遍喊着。金保把他编创歌谣的才能发挥得非常出色,不断变出新花样来:“昨日你家发大水,女人变成老乌龟,腥气水水满天飞,一个洞里一个鬼。”母亲加快了脚步,逃也似地走向校门。小痞孩们一直送她到校门口。校门口的斜坡上有一溜儿冰,母亲差点滑倒。送她的人们轰然大笑。我羞死了,我觉得这时如果我有一把刀子,我就能把自己的脖子抹断。

我的母亲在我们学校落荒而逃,这对我的打击如同以后我对母亲的打击。我觉得她之所以那样狼狈,完全由于她是一个妇产科大夫。她没脸见人,我也没脸见人。就像以后我在心里屡次问母亲的那样:“你觉得光彩,你为什么跑?”我也想跑,如果不是大龙他们返回来拦住我,我会像一只让猫追撵的老鼠跑到一个黑洞里藏起来,藏他十天半月。母亲,还有你们,着急去吧,我就是不出来。小痞孩们拦住我,余兴未尽地喊着唱着。我红着脸红着脖子自然也红着我那未曾苏醒的******。我无地自容到了极点,不能继续无地自容了。我抬起头,电杆一样木立着。我听到了嗤笑声,它就像一根拉紧的皮条死命拽着我。我跳了起来,用积蓄已久的全部的自我精神朝嗤笑者冲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