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我很早就参加了革命。”黄长胜这样开头了他的故事。“新中国成立前,我家也算得上是一个稍有产业的小财主。父亲死后,我继承了祖上遗留下来的一座榨油房,做起了油坊老板。但我非常厌恶那种死气沉沉和肮脏可耻的剥削生活,向往着一个崭新的天地。我二十三岁那年秋天,忽然听人说起这一带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在活动,我听见这个消息异常激动,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毅然关闭了油坊大门,打起一个包裹,悄悄离开了家,往这一带来寻找党组织了。那时候,要参加革命可不容易呀!我一路上秘密地打听着,观察着,走烂了几十双麻耳草鞋,可也没找到游击队的线索。一天,我登上了这座山,面对着莽莽丛林,我说不准游击队会不会在这里。但是,人却疲乏极了,我在那块大石背上躺了下来,仰望蓝天,心里非常焦急和烦闷。记得那天我还唱了一支歌,来排遣内心的愁苦,也希望能用歌声引出游击队。”
“是一首什么歌?”年轻的女医生继续带着极大的兴趣,看着黄长胜问。
“大约是一首情歌吧,歌词我全忘了。”黄长胜停了停说。“内容不怎么健康。那时我不会唱其他的歌,参加革命后,我才学会很多革命歌曲。我唱完过后,仰躺在大石上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太阳开始西斜,四周仍然没一点动静。我知道游击队不会出来了,或者说,根本就没什么游击队,是别人骗了我。我沮丧极了,心想,革命怎么这样难呀,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和反动派干。我走下山来,决定先回家,等今后再说。但我已经糊里糊涂地转悠了十几天,这时连家在哪个方向也搞不清了。我向人打听,别人说根本没听过那个地名。有人告诉我到回龙场走水路回去最近,于是我便到了回龙场。那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一个码头的小场,但你们怎么也想不到新中国成立前那里是如何混乱。那里的女人,几乎全是暗娼,男人既是船家,又是强盗。当然,这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在那里住了一夜,我求店家给我找只船,船家说,这里停泊的船很多,临时去找也来得及。第二天天亮,我便到码头去找船。码头不大,但南来北往的船都要在那里停宿,所以也很热闹。我一连问了几只去磨盘溪的船,但船家要价太高,我没答应。
正在这时,一个站在船头上的汉子忽然对我招手,说:‘过路大哥,到我这里来,分文不取!’我听了,真是喜出望外,急忙走过去问他:‘老板,你说的可是真的?’船老板也许看出了我的怀疑,拍着胸脯说:‘你这个大哥怎么不相信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俗话说,山不转路转,河不转水相连,人,哪个没有急难处!你要上就上,我马上就开船了!’我看他说得那么慷慨和坚定,心里一阵感动,不但上了他的船,还一个劲夸奖他是难得的大好人。他船上装着竹器,在船舱里边的铺板上,蒙头睡着一个人,船老板对我说是货主,昨晚赌了一夜钱,刚刚才睡着。
船家说着,扯起了篷布,船就顺风向下游急速漂去。那天阳光很好,木船无声无息地在水上轻轻颠簸,偶有一两只水鸟从头顶飞过,我靠着竹器而坐,慢慢地在船的摇晃中睡了过去。到了中午时候,忽然一个强烈的震颤把我惊醒,我的头在竹器上重重地碰了一下。我睁开眼睛,发现船家已把船摇在岸边停住了。这里两岸全是峭壁悬崖,山势挡住了头顶的阳光,岩壁的灌木上倒挂着一只只毛茸茸哀叫的猴子,叫人害怕。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船舱里边铺板上的被单‘哗’地掀开了,从里边跳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持一把青光闪闪的大刀向我扑来。我知道上了贼船,遇上了强盗。并且在那一瞬间,我还看清了这强盗……”
“是谁?”黄长胜的传奇显然吸引了他的听众,漂亮的保健医生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急切地插话问。
“说来也是碰巧,这强盗原来是我油坊的行头。”黄长胜在这里停顿了一会,然后说,“这家伙平时挺老实的,没想到他暗藏着歹毒的坏心。我估计他是想杀了我,好侵占我油坊的财产。也许他早就尾随着我,这天买通船家,共同谋害我。我见他向我扑来,就急忙去抓我的包袱,我走时也带了一把尖刀在包袱里。我刚把手伸出去,船老板忽然冲来,一脚把包袱踢进舱里,并首先抓住我的手,把我死死按在舱里竹器上。我的油坊行头过来,对我说:‘姓黄的,我终于找到你了!’他右手持刀,左手抓住我的衣领,接了刚才的话茬继续说,‘站过来,别脏了人家器物!’这时,船家松了手,转过头忽然对我的油坊行头说:‘好汉,听我一句话,我这船从不允许沾滴鲜血。
今天你就手下留情,给他一个全尸!’‘不!’我的油坊行头说,‘我一定割下他的脑袋!’船老板听了,把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问:‘假如不让你割呢?’‘不行,我们是讲好了的!’我的油坊行头仍坚持说。船老板立时红了眼睛,霍地蹿到船舱里,打开舱板也抽出一把雪亮的大刀,指着我的油坊行头说:‘你这好汉,怎么不通情达理?你割下他的脑袋是死,留他个全尸也是死,反正让他死就是了!我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你要是不答应,也莫怪我刀下无情!’说着,他把大刀举在头顶,‘嗖嗖’地舞了几个圆圈。我的油坊行头这时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嘟哝着答应道:‘好吧,就依你!’于是他们俩过来一齐脱了我的衣服,把我手脚捆住,然后抬起丢进了静静的江水里。”
“等我醒过来,我发现我并没有死,而是躺在阴暗潮湿的底舱里,汩汩的水声从我耳边流过,可我的手脚仍被捆住。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油坊行头把我扔进江里后,又害怕船家对他施手脚,急忙上了岸。船老板立即下水把还有一口气的我拖上船,倒掉肚里的水,把我扔在底舱里。等走到磨盘溪,他就把我卖给了国民党义警队,这样我就成为壮丁被送进国民党部队,开到了前线。”
“后来,从国民党部队逃出来,又参加了八路军!”黄长胜的秘书这时插嘴说。他已了解到一些这位上司革命的经历,“在八路军里你作战很勇敢,‘长胜’这个名字就是军区首长送给你的,是不是?”
“是呀!”黄长胜用手掌拍了拍膝盖,无限感慨地说道,“革命不易呀!”
黄长胜结束了他的故事。事实上,那一次他是迷了路,糊里糊涂进入这片山岭的,为了献身光荣而伟大的事业,更是子虚乌有。故事尽管变了形,但成功者的谎言也是真理,他的忠实的听众们无疑地全都进入了他的故事中。故事讲完后,一时谁也没说话。时近中午,初秋的阳光明净得如同过滤了一般,给繁茂的树林涂抹了一层古铜绿的色调。没有风,从树林中传出一片欢快的鸟鸣。这时,突然一阵沉闷的火药枪的响声把他们从沉思中惊醒,一群飞鸟扑簌簌从他们头顶惊慌地逃来。在一阵硫黄的气味中,一位瘦高个青年从林中奔跑而出,看见他们,忽地停住了脚步。
“喂,过来!”黄长胜站起身,首先对青年招了招手。
干瘦的青年略微迟疑了一下,眼里带着几分好奇的光芒走近黄长胜。
“你叫什么名字?”黄长胜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遍,然后盯着他的眉眼问。青年眼里透出的机灵劲,让黄长胜感到高兴。
“黄孝龙。”背火药枪的青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