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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在桐姑和段三元从茶房镇消失后,茶房镇上的居民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生活经历及审美标准,一致断定桐姑和段三元早就是一对相好,是两个十恶不赦的淫棍和荡妇,是谋财害命的强盗。二流子们充分发挥他们的想象力,编出了关于他俩的生动下流故事来印证人们的结论。这种众口铄金的舆论,把油坊老板带进痛苦不堪的苦恼中。在失去桐姑的最初一段日子,黄大只要一想起夫妻恩爱的生活就痛不欲生。可是,随着人们一齐把最恶毒的语言加在桐姑和段三元身上时候,油坊老板也就慢慢信以为真,由思念、痛苦转化为怀疑、猜忌。及至某个夜晚,在听了由二流子创作出的有鼻子有眼的下流故事后,油坊老板的满腔妒火和仇恨,终于达到了顶点。于是第二天清早,他被这种妒火和仇恨驱使着,打起一个包袱,把一把砍刀插进去,义无反顾地辞别了茶房镇。他发誓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们抓回来,剥皮示众。茶房镇的居民和黄大就如此轻易地陷进了自以为是的泥坑。
实际上,人们始终没有弄清段三元的身世。我很长一段时间也倾向于他们的上述判断,以至于在最初的构思中,我打算写一个缠绵的爱情故事。但在后来,组织上抽我临时协助编修地方志,于是有幸在县公安局查阅了若干历史档案。在一份民国二十八年冬天,由地方团总向伪县警察局写的呈报中,我忽然看到三十年代一伙活动在桐山附近的土匪被团丁歼灭的详细记载。文中所描述的一个土匪头子的相貌,和后来出现在茶房镇的段三元一模一样。我才恍然大悟,确信了段三元就是那土匪团伙中的一员。在那个阴风怒号、飘着雪霰的夜晚,他的八个伙伴都死于团丁的枪弹之下,非凡的他却侥幸地逃脱了死亡。他回到桐山的巢穴中,内心无限恐惧,八个兄弟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拂不掉、挥不去。他现在再也没有力量和胆量,去干这种打家劫舍的事了,于是这位被生活逼入迷途的打油匠,下决心放弃拿生命冒险的勾当。他在山上翻耕出两片土地,播种下小麦,苦苦熬过了一个冬天。然而对过惯打家劫舍和集体生活的他来说,这种日子实在是太清冷枯寂了。到了第二年百花吐蕊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日子,就决定下山去,到远远的地方隐姓埋名,老老实实做人。这样,他便出现在了桐姑的裁缝铺前。
在最初见到桐姑和被留在油坊里的很长一段时间,段三元压根没打过桐姑的主意。正如在那段日子里黄大和桐姑亲眼见到的,段三元对他们非常忠诚,对女主人尊敬而不逾矩。他在实践着自己重新做人的誓言。只是到了那个夜晚,当桐姑半裸着的冰肌玉体颤抖着站在他床头的时候,在一瞬间,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离桐姑如此之近,桐姑身上散发出来的女性气息改变了周围的空气,而女老板暴露在他眼前的身体各部分,更使他忘记了世界的存在。在开头的时间里,他并没有听清楚桐姑对他说了些什么,也没觉得有什么清楚的感觉,只有一种奇特的麻木向他不断袭击。接着,一种很实在的要求和渴望就在心中涌动、翻卷和奔突起来,这时他便明显地觉得体内的每根血管都充血膨胀。在他眼里一阵难以忍受的饥渴之火燃透之后,一个罪恶的念头也就随之溜进他心中。这样,便出现了前面我已叙述过了的情节,他掳了年轻漂亮的女主人,来到了已经无人知晓的昔日的营寨里。他最初的打算只是想和别的人一样,建立家室,生儿育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在整个意识还没被这个念头占据的时候,段三元也确实有过担忧,那就是桐姑会不会心甘情愿跟着他。但是,这种担心只是一闪而过,一个错误的判断在情欲的推动下,变得愈来愈坚定。他认为天下的女人,既然上帝没有作出明显指定,没有想出办法来防止别的男人染指,就没有一个女人不是人尽可夫的。何况面前的女老板是这样善良和娇小,他相信凭自己的力量与温存,就完全能像驾驭一匹母马一样征服她。他的意志如此坚定,自信心如此强烈,他丝毫没想到自己是在犯着一个轻率的错误。后来他的意志和自信受到桐姑冷漠、仇恨的目光不断摧毁,特别是在那天,当他发觉用暴力也不能使桐姑回心转意,这时他突然变成了一只暴怒的野兽,他眼睛里充着血,再一次沿着这条自以为是的错误道路走出去。他眼前虚幻着一刀剁下油坊老板的头后,把这颗鲜血淋淋的脑袋摆在桐姑面前,桐姑自然会放声大哭一阵,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桐姑就会死了对黄大的挂念之心,而温柔驯服地躺在他的怀抱里。这种想象中的情景,使段三元“嗞嗞”冒出最后一次杀人的念头。于是,他挎着一把大刀出了门。
然而,正是这一连串的错误,使油坊老板的命运得以奇迹般的改变。由黄大成为黄长胜,这是两个完全不同质的符号。
在公元一九五八年那个初秋的日子,从部队转业到这儿任县委书记不久的黄长胜,带着一干人马来到桐山勘测铁矿。刚进入这块弥漫着氤氲之气的绿色长廊地界,黄长胜就猛地觉得有什么东西牵动了他的情愫。他的目光缓慢地从一座座山峰上掠过,最后停留在一座陡峭的山崖上。山崖上一块鳄鱼嘴似的狰狞的大石,忽然砸碎了存封已久的记忆的仓库,他凝视着巨石沉思了许久。他的秘书见他这样,以为他是被遍山的森林所吸引,于是不无讨好地说:“黄书记,这些树一千个高炉也够烧哇!”他临时带来的保健医生——一位年轻的姑娘见他仍然微微锁着眉头,没有回答他的下属的话,便走过去把一只帆布包垫在地上,然后对黄长胜甜甜地说道:“首长,你累了,先歇歇吧!”
“不!”黄长胜却意外地挥了挥手,说出了一句令大家没想到的话,“我过去到这里来过。”
“真的?”所有的下属一齐说,带着故意做出来的几分夸张和惊奇的神情。
“在那块大石上,我还睡过一觉。”黄长胜坚定不移地说。
“首长,讲给我们听听好吗?”年轻的保健医生找到了一次撒娇的机会,这时快活得如一只小鸟,眼里闪着调皮、好奇和温柔交织而成的光芒,对黄长胜要求。
“几十年前的事了。”黄长胜说。
“黄书记,你就讲给我们听听嘛!”他的下属们也表现出极大的热情附和着女医生。
“行,就讲讲吧!”黄长胜答应了。
下面就是黄长胜对他的下级讲的一段故事。这故事和事实已有了较大出入。在黄长胜的意识里,总觉得自己的女人跟了别的男人,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丢脸的事。因此,在他讲述的故事中,不但隐匿了桐姑和段三元的事,而且把他当年离开茶房镇,也说成是为了献身一项伟大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