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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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苍凉后土 (1)

1孙学礼家日

文富一失神,从房檐上摔了下去。

房上房下的人立即惊慌地大叫起来。

玉秀:(呼的一下打落石太刚的表,惊叫着跑出厨房)文富——(一把抱起文富,上上下下打量着)摔着了没有?

文富:(活动活动手和脚,幸运地笑了)我穷人命大!

孙学礼、刘泽荣挤了进来。

刘泽荣:摔着没有?

文富:妈,没事。

孙学礼:歇歇吧,啊!

玉秀:(扶着文富往屋里走去)咋不小心?吓死我了!

文富在人群中看见了石太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2村小学日

朱健寝室里,他继续拉着二胡,琴声如泣如诉。

3鱼塘工地日

中明老汉、文忠、文义,都穿着短裤衩,赤着上身,铲着田里的稀泥。随着用力,他们强健的手臂和胸脯上,隆起结实的肌肉,汗水和泥浆把他们糊成了泥人一般。

4路上日

村长毛玉国提着一只小人造革公文包,脚步有些踉跄地走来。

他显然喝过酒,此时还醉眼蒙眬。

毛玉国:(哼着二人转)我乃是奉命监斩,翻案无权柄,苏州府怎理得常州冤情?咣且——(他忽然看见远处地里有人干活,站住)哎,开会啰!收了工在村办公室里开紧急会啰!

喊完,他又一路哼着,朝中明老汉开挖鱼塘的方向走去。

5村小学日

朱健拉着琴,忽然停住,若有所思地盯着屋顶。

过了一会,他放下二胡,从抽屉取出一张信纸,写起信来。

(画外音)亲爱的文英,此时此刻,我不知该怎样称呼你,也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首先,我要对你说,我爱你,真的,我向苍天起誓,我发自内心地爱你!如有半点假意,天打雷轰……

写完,他找出一个信封装上,又恭恭敬敬地写上文英的名字。

6中明老汉鱼塘工地日

毛玉国哼着戏文走了过来。

文忠:(讨好地)毛村长,你唱的啥?

毛玉国:(醉眼蒙眬地看着他们,在田坎上站下来)说了你也不知道。

文义:(故意地)你不说我也知道!

毛玉国:你知道是啥?

文义:(讽刺地)是关公赴宴,白脸进去,红脸出来。

毛玉国:(没听出弦外之音,一本正经地)嗯,还差不离!(他看了看他们挖的鱼塘)你们这是干啥?可不能乱占耕地建房呀!

余中明:我不建房,我挖几口鱼塘养鱼!

毛玉国:(赞扬地跷起大拇指)好哇,你们这又是典型了!种粮食饱肚,多种经营致富,本村长百分之百支持!

余中明:还不知成不成,我没经验呢!

毛玉国:那有啥?学呗!(欲走,又回过头)开会啰,紧急会!

文义:啥紧急会,还不是催粮催款,刮胎引产。

毛玉国:这次会,可不是催粮催款。

文忠:是啥?

毛玉国:到时候就知道了!

7机耕路上日

朱健徘徊着,不断伸长脖子朝前面张望。

文英骑着自行车,哼着一首欢快的歌儿,喜滋滋地驶来。

朱健:(立即激动起来,朝文英迎过去,亲热地)文英!

文英抬头,看见了朱健一双火辣辣的目光。

文英:(避开朱健的眼睛,平淡地)啥事?

朱健:文英!(他想说什么,却又没勇气说出来)

文英:(有意岔开话题)你啥时回来的?

朱健:我在街上到处找你!

文英:(故意不解地)找我干啥?

说着,她推起自行车欲走。

朱健:(着急地)文英!(他朝四周看看,掏出信来)给你!

文英不明白地看看朱健,迟疑地接过信。

朱健:你拿回家……看吧,我走了!

朱健转身走了。

文英有几分茫然不解地看着朱健的背影。

8中明老汉鱼塘工地日

毛玉国:(走了一段路,又忽然走回来,对中明老汉)哎,老余大哥,你来一下。

中明老汉被村长突然的亲热弄得愣了一会,然后走过去。

毛玉国朝文忠、文义他们看了一眼,往更远一点的地方走去。

文义:(对文忠)啥事这样神秘兮兮的?

文忠:谁知道?

文义:准没好事!

毛玉国和余中明在另一根田坎上站住,毛玉国掏出一支带把儿的烟给中明老汉,又给中明老汉点上火。中明老汉脸上挂着忠厚的笑容,有点受宠若惊地看着毛玉国。接着,毛玉国凑近中明老汉,嘀咕着什么。过了一阵,毛玉国抬起了头。

毛玉国:我哥们不是外人,我等着你的准信。

余中明:(拿不定主意似的)嗯!

9路上日

文英靠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纸,认真地看起来。

看完,文英抬起头,好像不相信这事一样,露出不可理解的神情。

她突然笑了一笑,把那封信揉成一团,揣进裤兜里,跨上了自行车,朝前驶去。

10中明老汉鱼塘工地日

文忠、文义围着中明老汉。

文义:爸,毛玉国找你干啥?

余中明:(烦躁地)没啥,干活!

文忠:爸,是啥事,说出来我们心中也有个数!

余中明:(半晌,迟疑地)他问我们买着鱼苗没有。他说,他想来入股,他负责去买鱼苗。

文义:我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还没栽树,他就想吃果子了!

余中明:(生气地)你们轻点好不好?人家还没走远。

文义:(将一锹泥狠狠甩在塘埂上)爸,你怕他啥?怕怕怕,挨一下!

文忠:爸,你答应他没有?

余中明:我说,要和你们商量商量!

文义:不能答应他!他当干部的,白吃白喝惯了,还想占我的便宜,一点鱼苗值多少钱,到时他可要占一股硬账呢!

文忠:(犹豫地)人家是干部,我们就……吃点亏吧!

文义:我们一不偷,二不抢,条条路子走得正,他干部又咋的?你想讨好干部,我可不想低三下四求他,我这就去给他回话!

文忠:哎,谁讨好他了?

文义没答理文忠,扔下工具就走。

余中明:忙啥,哪里火烧屁股了?

他去抓文义,没抓住。

文义跑了出去。

余中明:(对文义)牙齿和舌头商量着一点,别乱说,啊!

11村路上日

文义追上了哼着戏文的毛村长。

文义:毛村长!

毛玉国:(惊讶地回过头)哟,文义呀,有啥事?

文义:我来给你说说,我家开挖的鱼塘,不养鱼了。

毛玉国:养啥?

文义:养王八!

毛玉国:养王八?

文义:专养想占便宜的大王八!

毛玉国:(突然明白过来,举起手,怒不可遏地指着文义)好哇!你、你小子——

文义转身跑了。

毛玉国:(望着文义的背影,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骂了起来)好哇!你们他妈的潘金莲的脚指头,一个好的也没有!你们真以为庄稼到了户,不必要干部了是不是!哼,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你们看着吧,让你们有好受的!

12村办公室夜

一只灯泡挂在院子里,人们三三两两或蹲或坐在明明暗暗的灯光下,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十分嘈杂。

毛玉国搭了一张木桌在灯光下,算临时主席台,无数小飞虫围绕着灯光飞舞。

毛玉国:(向四周看了一眼)开会了!开会了!

交头接耳声弱下去,人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会场中央。

毛玉国:今上午乡上开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紧急会,传达上级一个十万火急的文件,关于照顾五保户的事。

人们一下露出轻松、释然的表情,交头接耳声又悄然响起。

毛玉国:吵啥?你们以为我是肚脐眼里放屁,没事说成有事,是不是?告诉你们,有个地方的两个五保户,没人照顾,饿死了。这事惊动了省里,才下了这个红头文件。文件说了,不能因为庄稼到了户,各人顾各人,就不管五保户!哪儿再出现饿死、冻死五保户的事,哪儿的干部就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群众显然被毛玉国的话震惊了,一个个默不做声地看着他。

13孙学礼家夜

旧房屋盖已被拆除。

连着厨房的偏厦没拆。偏厦房里堆放着家具、器皿,还有一张床。

厨房和偏厦相连的门已被拆掉。

玉秀从外面拿来一张篾巴,挡住被拆掉的门洞。

旧房拆下的材料堆放在旁边一块空地里。

文富在月光下,用篾挡席绑成一个下宽上窄的简易材料看守棚。

玉秀抱来一大捆稻草,铺在地上。

文富:我来吧!

玉秀:不一样?(她铺了草,又去拿过一麻篾席和被子,铺在稻草上)会冷不?

文富:不会不会!

玉秀:还没睡,咋知道会不冷?

文富:(脉脉含情地看着玉秀)你给铺的床,就不冷!

玉秀:(用指头点了文富一下)你呀,咋也成了猪八戒犁地,会使嘴了!

14村办公室夜

会场上。

毛玉国:芝麻掉进针眼——也遇巧了!我们村里的五保户余天志,从前年就半瘫在床上,吃得动不得,这些年我们实行家家轮流送饭的办法,可有始没终,大家说,咋办?

会场上突然出现前所未有的沉默,有人唯恐避之不及地低下了头。

文忠、文义看着毛玉国。

毛玉国:说呀,怎么当缩头乌龟了!

仍没人说话。

毛玉国:(对那些埋下头的人)把脑壳埋进裤裆里干啥?我又不吃人!

一汉子:(嚅嗫地)还是轮流送饭嘛!

毛玉国:不行!我们得想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了文忠、文义身上。

毛玉国:余文义,你有啥好办法?

文义:我是西瓜皮打掌子,不是正经材料,还是听村长你的吧!

毛玉国:(严肃地)那我提个建议,谁种的地多,谁就把余天志老汉接回家去赡养,大家看行不?

会场一下活跃起来。

文义:(“呼”的一下站起来,抗议地)为啥该种地多的养?

15中明老汉家夜

堂屋里,中明老汉的孙女小梅趴在他的膝盖上,听爷爷讲故事。

一只大黄狗蹲在中明老汉脚边。

余中明:从前呀,我们这里住了两个人,一个是姓张的祖爷爷,一个是我们的祖爷爷。有一年发大水,洪水滔天,两个祖爷爷都外出逃命……

小梅神情专注地看着中明老汉。

余中明:姓张的祖爷爷逃命前,抱了一坨金子在怀里,我们的祖爷爷呢,抱了一个饭团团在怀里。大水把两个祖爷爷都冲到一个岛上,姓张的祖爷爷饿了,想用金坨坨来换我们祖爷爷的饭团团,我们祖爷爷不换。后来水退了,我们的祖爷爷回来,生了我们的曾爷爷,姓张的祖爷爷就饿死在岛上了……

小梅:那个岛叫什么名字?

余中明:爷爷不知道!

小梅:那个祖爷爷,我该叫什么呀?

余中明:就叫祖爷爷呗!没有他,就没有我们,我们都是他的种,知道吗?

小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楼上,文英房内。

文英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

16村办公室夜

会场上,毛玉国向大家扬着手。

毛玉国:大家不要吵,余文义你也坐下,别激动嘛!(对众人)为啥要这样?因为现在啥负担都是按责任田平均摊派的。像余中明家,转包了余华祥几户人的责任田,这次,又承包了十亩搁荒地,是我村响当当的种田大户,他的各种负担,也是全村顶呱呱的!高的不负担,难道最少的负担不成?

文义:我种田多,可我啥摊派都是付了的,咋该单独负担五保户?

毛玉国:(并不理文义)大家说,这办法行不?

一些人急忙表态赞成。

毛玉国:就这样了,少数服从多数!

文义:(着急地碰了一下文忠)你哑巴了?

文忠:你不是说着吗?又不是打架。

文义:(一下跳到毛玉国面前)不行!你这是坑人!你是村长,咋不把他接回去赡养?

毛玉国:这是村民大会决定的,必须无条件服从!

文义:我就不服从!

毛玉国:不服从就没王法了?我倒要看看,是胳膊硬,还是大腿硬!年纪轻轻的,咋不学好?为啥不向你大哥学习?散会!

文忠:算了,老三,村长也挺难的!

众人突然笑了起来。

文义:呸,亏你还是男人!

17村小学夜

文英敲开了朱健的门,朱健见是文英,立即呆了。

文英把手中的信交给朱健,什么也没说,矜持地转过身,挺起胸膛走了。

朱健:(从惊愕中回过神,朝文英追了出去)文英!

文英已经走远。

朱健回到寝室,关上门,把那封信按在胸膛上,傍着木门站了很久,然后,他走到桌旁,抽出信纸看起来。

文英:(画外音)朱健同学,谢谢你的好意,请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不会爱你的——

我们看见,朱健的表情瞬间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先是茫然地愣了一会,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着,又突地戛然而止,木呆呆地走到墙角,从墙上取下二胡,坐在床上。猛地,一阵如泣如诉的强烈的乐曲,从他指缝间倾泻出来。

琴弦嘎崩一下断了,朱健无力地倒在床上。

18孙学礼家夜

偏厦房内,刘泽荣和玉秀洗完碗筷,忙完了厨房内的活儿。

刘泽荣:(解了围裙)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玉秀:你先睡吧,妈,我一会就来。

刘泽荣进里屋去了。

19中明老汉家夜

田淑珍和卢桂芳把晚饭端上来。晚饭很简单,每人只有一大碗面条。不同的是,中明老汉的面碗上,卧着两个油煎鸡蛋。

田淑珍:(对文忠、文义)来吃饭吧,不等你们,我们早吃了。

余中明:(打着呵欠)吃吧,吃了好睡觉。

小梅爬上桌子,眼馋地看着中明老汉碗里的油煎蛋,拿起筷子向那个碗伸去。

卢桂芳瞪了她一眼,小梅伸了伸舌头,缩回手。

余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