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10)
说完这句,贺财怔怔地望着门外出神,柳孜致只当他在整理思路,也不去打断他。好半晌,贺财说道:“之所以现在中医对很多病都拿不出得力的方药,就是因为丢失了这个制方的要诀。”
“在古籍中明言提及制方要诀的是易水学派的张元素。”
“张元素也算得上是个天才,他在整理前人心得之后,提出根据药物的气味厚薄与升降浮沉的关系而将药物分类的方法,如药物味之薄者,气之厚者属阳,归于风升生一类;气之薄者,味之厚者,属阴,归于干燥降收,寒沉藏一类;气平,味淡者,归于湿化一类等等。”
说到这里,贺财尴尬地一笑,说道:“记不住了,等我翻书给你看。”说完,又回转里屋拿本书出来。柳孜致不由会心一笑。中医历代典籍繁多,各家论述多不胜数,要说能全部记下,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转眼贺财便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的却是一本《中医各家学说》,估计是一本概论性质的教材。贺财查找了一下,然后点着条目让柳孜致自己参看。
张元素的制方论除了上面说的,还独创了我们现在广为运用的药物归经和引经报使学说,如同为泻火药物中,黄芩泻肺火,黄连泻心火,白芍泻肝火,知母泻肾火,木通泻小肠火,石膏泻胃火。
另外,张元素根据《素问·脏气时法论》的五脏喜恶苦欲的理论,将药物对脏腑的补泻做了进一步阐发。如在《医学启源·脏气法时补泻法》中道:“肝苦急,急食甘以缓之,甘草。心苦缓,急食酸以收之,五味子。脾苦湿,急食苦以燥之,白术。肺苦气上逆,急食苦以泄之,黄芩。肾苦燥,急食辛以润之,黄柏、知母。”“肝欲散,急食辛以散之,川芎。以辛补之,细辛。以酸泻之,白芍。”临证中又用川芎散肝,细辛补肝,白芍泻肝;芒硝软心,泽泻补心,黄芪、甘草、人参泻心等,即“四时五脏病,随五味所宜”,在“五脏补泻法”中,还提出“虚则补其母,实则泻其子”的五脏补泻法则。另在《医学启源论·用药升降浮沉补泻法》中总结出:“肝胆:味辛补,酸泻;气温补,凉泻。脾胃:味甘补,苦泻;气温热补,寒凉泻。肺大肠:味酸补,辛泻;气凉补,温泻。肾膀胱:味苦补,咸泻;气寒补,热泻。心小肠,味咸补,甘泻;气热补,寒泻。”说明了药物气味对脏腑的补泻之法。
《中医各家学说》这本教材,柳孜致的学校中没开设这门课程,而在学校与毕业后所阅读过的书,又多是《当代名医临证精华》、《丁甘仁医案》、《倚云轩医话》、《医学衷中参西录》等书,还没有读过“金元四大家”的论述,更没看过这么系统的制方办法,不由静了心去细细体会,半晌才说道:“好像跟我们现在开方用药的规律是一样的,至少性味归经这一条我们常用,比如巅顶头痛用藁本,眉棱骨痛用白芷。”
贺财点头道:“确实,张元素对后世医家的影响巨大,前面说《温病条辨》对我们现在的辨证用药影响大,其实影响最大的估计还是张元素的制方遣药的方法,还有他的五脏补泻法,如今我们方剂书中所立的补气、补血、补阳、补阴的方子,虽说各家都有,但难出其所总结的规律。”
柳孜致由衷地说道:“这个人,确实是个天才。”
贺财也点头,但说出的话与柳孜致的含义却迥然不同:“可恰恰是他的这个制方之论将中医导向一个错误的方向。”
15.误区(3)
“错误的方向?”柳孜致不可置信地重复道。
“我想,应该是错误的导向。”贺财肯定道。
张元素在阅读典籍时,将典籍里的一些理论用药物具体化,以方便临床运用,比如:“肝欲散,急食辛以散之,川芎。以辛补之,细辛。以酸泻之,白芍。”这句话的原文是:“肝欲散,急食辛以散之,以辛补之,以酸泻之。”这应该是一种正确的学习方法,为后面的学者指明了中医处方的制方之法,这应该是积极的可取的。可是,张元素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他忘记了中医里阴阳消长平衡的特色,也没有正确地理解《内经》这句话的深刻内涵。
《阴阳应象大论篇第五》道:“东方生风,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主筋,筋生心……在声为呼,在变动为握,在窍为目,在味为酸,在志为怒,怒伤肝,悲胜怒,风伤筋,燥胜风,酸伤筋,辛胜酸。”这句话里有两个地方要注意,一是“酸生肝”,一是“肝主筋……酸伤筋,辛胜酸。”其含义是酸既能补肝,也能够伤肝。其他的,甘既能补脾也能够伤脾,苦既能补心也能伤心,依此类推。当“酸”适当时能补肝,当“酸”过头时就会伤害肝,其更深层的含义其实就是阴与阳的消长关系。
而《藏气时法论篇第二十二》的:“肝主春,足厥阴主治,其曰甲乙,肝苦急,急食甘以缓之。”“肝病者,平日旦慧,夜半静,肝欲散,急食辛以散之,用辛补之,酸泻之。”这句话说的应该是酸有余伤害肝脏时的情况,当酸有余时,适当运用辛味药物,本来辛属金,金克肝木,对肝有克伐伤害作用,但此时酸有余而过于亢旺,用辛味来制约酸对肝来说反有益处,这里的辛反而能补肝了。如果酸本不足,此时的肝的补益办法应该是《金匮要略》里的“补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药以调之”,这时候若继续沿用辛味的话,会导致酸的继续不足,不但不是补益,反而会导致肝病加重。
所以,《至真要大论篇第七十四》又强调道:“夫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气增而久,夭之由也。”(气增而久,夭之由也:偏胜之气过久,是导致夭折死亡的缘由。)而在《生气通天论篇第三》云:“阴之所生,本在五味,阴之所伤,本在五宫,伤在五味。是故味过于酸,肝气以津,脾气乃绝;味过于咸,大骨气劳,短肌,心气抑;味过于甘,心气喘满,色黑,肾气不衡;味过于苦,脾气不濡,胃气乃厚;味过于辛,筋脉沮弛,精神乃央。是故谨和五味,骨正筋柔,气血以流,腠理以密,如是则骨气以精,谨道如法,长有天命。”
所以,古人才有“慎和五味,五脏安和”的说法。
像这样的理解才符合中医的不偏不倚、四平八稳的主旨,而张元素的“川芎散肝,细辛补肝,白芍泻肝”用药心得只是反映了调和五味中的“酸有余”这一病理机制,并不能放在所有的肝病上面。其《医学启源论·用药升降浮沉补泻法》中总结道:“肝胆:味辛补,酸泻;气温补,凉泻。脾胃:味甘补,苦泻;气温热补,寒凉泻。肺大肠:味酸补,辛泻;气凉补,温泻。肾膀胱:味苦补,咸泻;气寒补,热泻。心小肠,味咸补,甘泻;气热补,寒泻”也是犯了相同的错误。
后世的医家在苦于无制方之法的时候,骤然见到张元素总结的用药规律,还不是如奉纶旨,一个个在此基础上发挥,却不知道都犯了相同的错误,“误把冯京作马凉”,不知道这样的理解方法只限用于五脏偏胜这一病机的,而张元素的“五行制方生克法”阐述的就是这一观点。
张元素的这一观点在实际上与之前的刘完素的理论不谋而合,刘完素认为“六气有余皆化火、五志过极皆为热”,用药以寒凉为主,张元素虽然在著述上没有明言,但用药以五脏相克为补,却是在有意无意的对刘的理论做了补充。
本来,这也解决了脏气偏胜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张元素在这里提出了用五行生克制方的理念,突破了前人研究《内经》研究《伤寒》的“瓶颈”,但这一理念与方法却未被后人重视,而其以“五脏相克为补的”理念却让其后的医家当成精髓来研究,于是就催生了张从正的“汗、吐、下”攻邪三法,认为“良工之治病者,先治其实,后治其虚,亦有不治其虚时”。
像这样以部分真理代替整体的错误,虽然在临床上能解决部分问题,但还是有很多问题是不能解决的。比如,在五脏热病时用了寒凉药物,但患者却纳食不香,于是甘温益气的“补土派”就出来了;五脏热病用寒凉药后,这“热”还不能清除,游移于脏腑之间则心烦,外现于手足则手足心发热,朱震亨便对用药寒凉做出修正,提出“相火论”,倡导滋阴降火。但这还是不能解决这理论缺陷所带来的弊病,还有一些医家看见病人在服用苦寒药物后出现畏寒、容易感冒等寒证的症状,这些症状如果再服用寒凉药物的话,只会加重病人的痛苦,这些医家于是针对苦寒而用辛温,这些症状便得到改善,于是温补学派就出来了。
由此,也形成了我们现代中医用药的格局:汗、吐、下、和、温、清、补八法。如张景岳在《景岳全书·虚损·论治》中提出:“凡阴中有火者,大忌辛温,如姜、桂、附、破故纸、白术、苍术、半夏之属,皆不可轻用;即如人参、黄芪、枸杞子、当归、杜仲之类,是皆阴中有阳,亦当酌用之,盖恐阳旺而阴消,热增则水益涸耳。然阴虚者,因其水亏,而水亏者,又忌寒凉,盖苦劣之流,盖非资水之物。其有火盛之甚,不得不从清凉者,亦当兼壮水之剂,相机兼用,而可止即止,以防其败。斯得滋补之大法。”
张元素之后,就像推倒了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得后世医家学说一大堆,看起来百家争鸣,热闹不已,其实却是各执一词,为此,甚至引起其学派的“粉丝”相互攻讦。比如《温病条辨》的序言中,就评说张景岳道:“若张景岳之徒,方且怪而訾之,于是其学不明,其说不行。而世之俗医,遇温热之病,无不首先发表,杂以消导,继则峻投攻下;或妄用温补,轻者以重,重者以死。”而张景岳的“粉丝”却说张景岳是“医门之柱石,渡世之津梁”,如此种种,都是未能尽窥全豹之误。
其实,张元素对中医来说,应该是功大于过的,但之后的谬误也不能说与他无关。
贺财随手翻阅着柳孜致的笔记,将柳孜致笔记上记录的能用上的条文一一念出,然后又拿起所用到的书本,大略地评说了一下金元之后各医家学说,虽是侃侃而谈,但神色淡然,却有一分从容的意味。
柳孜致对于这医史虽没有研究,但有一条却是知道的,待贺财说完了便道:“张元素的学说我是不知道,但他的‘引经报使’学说我觉得蛮不错的,现在临床上的药物加减方法,应该就出自这学说。”
贺财道:“张元素之后的各家学说都有缺陷,之所以能在临床上各行其道而又名动一方,这引经报使学说应该功不可没。”说到这里,贺财笑了笑,说道:“关于引经报使学说还有一个故事。”柳孜致“哦”了一声,好奇地问道:“什么故事?”贺财又笑了笑,道:“这个故事来自网络,也当真不得,我姑且说之,你姑且听之。”当下将这个故事说了出来。
话说有一个叫邹澍的医生在学习《本经疏证》以及《本草思辨录》时,他用“减法”来检证每一味药的药性,比如说,《伤寒论》中某一个汤剂比另一个汤剂只多了白芍三两,而这两个汤剂所治的主证却大不相同,于是,去推敲这两个主证之间病机的差异,就可以得到“这三两白芍在此处是做什么用的”的结论。而某几十个方用生甘草,某几十个方用炙甘草,慢慢减来减去,就推敲出了甘草生用炙用的药性之别……这样一点一点的“相减”,仿佛在玩数字游戏,渐渐摸索出一味药药性的不同层次……而结果,说也奇怪!减出的一句一句,竟恰恰就符合了《神农本草经》那一句一句如天书般令人百思不得解的主治,于是《本草经》之谜,就和《伤寒杂病论》的绝对领域之谜,在二者相互的帮助下,一齐渐渐地被解开了。如果有些药味在《伤寒杂病论》中没有足够的出现次数可以相减,邹澍就会去找次一级,却也趋近于“绝对领域”的孙药王《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书,再去配合《伤寒杂病论》,一味一味相减,做分析……
“这是经方学派在评说时方学派的一些说法,其真实性不得而知。不过,中医本就是经验医学,很多东西都是靠医生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这也无损于引经学说的权威性。”贺财补充道:“这学说经过后世的医家不断补充完善,如今已然成为中医的一个部分,如究其实质,却是与西医的药理有些类似——比如某抗生素对肠道感染有良好效果,虽然也很实用,但若说其主旨,却是与中医的本源偏离太远了。”
贺财一阵说张元素的学说有误;一阵又说张元素功不可没,如换个人听的话,难保不被贺财弄迷糊,还好柳孜致的思路清晰,将贺财的观点梳理了一下,瞬间便得出了要点,于是问道:“师傅你是说现在的中医有很大的弊端对吧?那么这个弊端是什么?”
“攻补不明。”贺财道:“张元素之后,各医家在临床中都发现张元素与刘完素的理论存在很大缺陷,于是各执一词,而由于理论的不完善,对于很多药物的运用便缺乏好的指导,在对某些病时这类药物临床便划归禁用行列,如前面张景岳的‘虚损禁用热药说’,这些都是对攻补不明所导致的。”
看着柳孜致迷惑的目光,贺财又道:“究其原因,还是各医家在学习的时候迷失了方向,没有探寻中医的最基本的制方之法。”
16.制方之法(1)
攻补不明?方剂书里说得明明白白的,汗、吐、下、和、温、清、消、补,里面汗吐下清应该是攻邪,温补和消应该……好像中医对攻和补没有很严格的界限,只要利于病情好转的,攻便是补,这里攻与补的目的是一致的。不过,通常我们还是把温里的、滋阴的、壮阳的称为补,其他的称为攻——攻和补,还是分得很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