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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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 古如歌领唱:葬我于鄂尔多斯高原(2)

“不会是汉人的四面楚歌吗?”

“不是。是汗王麾下的勇士在思念故乡。”

“我也思念故乡啊。”大汗说,“只要统一中原,统一天下,我的勇士们就可以凯旋故里,与亲人团聚。”

“是!汗爷。”

未曾实现统一中原梦的大汗就要离去。

归去来兮。英雄即将归去。此刻,大汗已无遗憾:从肯特山出发,他统一蒙古部落;缔造的一支无敌于天下的蒙古铁骑,从蒙古高原铿锵而来,狼烟四起,黄尘滚滚,灭了金人,再攻西夏;最后的目标则是马踏江南,让铁骑所到之处悉数成为蒙古人的牧场。

可是大汗看不到这一天了。

六盘山的奇寒,让坠马而伤的大汗从此一病不起。

听过蒙古歌手唱的古如歌和长调后,夕阳西下,天幕黯淡,黑夜潮水般地涌进帐篷。大汗回光返照,生命稍纵即逝。他半倚的身体躺了下来,手脚渐凉,气若游丝。

“大汗!汗父!阿爸!”拖雷监国扑上前去。

成吉思汗以英雄之姿,下了最后一道谕旨,说:“众爱卿听令,我死后,拖雷可做大蒙古国的监国。”

群臣高呼:“遵旨!”

此时,成吉思汗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快将白骆驼毛拿过来,吸住汗父的最后一口气!”拖雷喊道,“留住大汗的灵魂!”

一个巫师扑了过来,将白色骆驼毛捂到成吉思汗的鼻子上。

大汗的最后一口气,吸进白骆驼毛中,灵魂附于其中,肉身则溘然长逝。

“灵魂活了!大汗的灵魂活了!”巫师虔诚地捧着吸住大汗最后一口气的白骆驼毛,走到一个镶银的箱子面前,打开箱盖,将白驼毛放了进去,将一个游荡在鄂尔多斯高原上的伟大灵魂,还有汗爷出生时的脐带一并放了进去,再套上银箱,一个套一个,一下子套了四个箱子,一把铜锁、一把铜锁地锁了起来。四把钥匙,分别交给四位达尔扈特人的达尔古。

大汗身躯寂灭了,可是灵魂却已经永生。一个大英雄的灵魂从此游荡在辽阔的鄂尔多斯高原。

那时的蒙古民族崇信萨满教,敬奉天地鬼神,期待死后能与蓝天白云、广漠草原融为一体,看重灵魂再生,不屑于内地的入土厚葬。不论王公贵族,抑或芸芸众生,人之将死,只要用白驼毛放在鼻子上,吸住最后一口气,就认为挽住了一个人的灵魂。而逝者的遗骸,则用牛车、马车拉到草原深处,将肉身放进一棵掏空了树心的大树,然后放入新挖的坑中。一抔黑土掩埋之后,蒙古族人再挥舞牧鞭,驱赶牧马,围着新坟,一圈又一圈地来回奔驰。马踏新土,复为平地,新坟从此成为大地上的一粒尘埃,不留半点痕迹,无法寻找,没有汉地的树碑立传、墓志铭之类万古不朽的标志。灵魂活着,才会永恒,才会永远活在亲人、族人和部落的中间,千秋万代。当战争袭来,或者草场需要轮牧时,蒙古人就带上逝者仍然活着的灵魂,赶着羊群和牛马,带着心爱的女人,走向远方,走向另一片天上草原。

如今,汉地乃至国外一些蒙古学者一直在执著地寻找成吉思汗掩埋之地,这让蒙古高原上的蒙古族专家备加反感。可是前者却我行我素,仍在执拗地追寻大汗的王陵。有时,我觉得可笑。

成吉思汗究竟葬于何处?其实,按照蒙古汗王秘密下葬的安葬习俗和见送葬者必杀无疑的传统,离成吉思汗去世最近的蒙古族历史文学名著《蒙古秘史》,最有可能记载翔实。这本书成书年代离铁木真去世仅13年,可是对其葬地,只字未提。

南宋理宗嘉熙年间,奉命到蒙古地区考察的汉使彭大雅和徐霆合著的《黑鞑事略》,第一次提及成吉思汗葬地在“泸沟河之侧,山水相绕”。这部书成书年代,距大汗驾崩也才11年。

《元史》成书于1370年,书中有《太祖记》,距成吉思汗辞世143年,说“葬于辇谷”。

继《蒙古秘史》以后,又有另外两部蒙古历史名著《蒙古黄金史纲》和《蒙古源流》,成书于17世纪,也都有提及。前者采取两种说法,一说葬于“不面罕—哈里墩”,一说葬于阿尔泰山之阴,肯特山之阳,名为大鄂托克的地方。

《蒙古源流》作者沙囊车辰,系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裔,他采用后一种说法。

而马可·波罗是见过忽必烈的外国人,他在《马可·波罗行记》中说“一切大汗和君主之一切后裔,均应葬于阿勒台山上”,与《蒙古源流》说法一致。

成吉思汗真身究竟藏于何处?

20世纪初,著名蒙古学者、北京大学历史地理学教授张相文认为,成吉思汗藏于鄂尔多斯伊金霍洛。而另一位蒙古学者屠寄则针锋相对,说葬于外蒙古客鲁伦河曲之西、土拉河之东,肯特山之阳。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成陵专家旺楚格先生却不以为然。他说争论真身葬于何处,对于蒙古民族,毫无意义。

那天清晨,曙色初露,旺楚格与我相向而坐,闪烁着一双蒙古人特有的小眼睛。一轮从东山升起的秋阳,斜射进来,泻在东胜区一家温州人开的茶馆里。我喝着故乡的普洱茶,茶雾袅袅中,听旺楚格说起蒙古人的葬礼。

旺楚格先生操一口北方普通话,字正腔圆。他说蒙古人只重灵魂,不重肉身,王公贵族、黎民百姓,概莫能外。

大汗也不能脱俗吗?

只要是蒙古人,都不能脱俗。

我懂了。听了旺楚格长长的叙述后,我明白了一个理:成吉思汗的墓地,永远也找不到,任何为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寻找,皆徒劳无益。

鄂尔多斯山冈上的阳光斜射进来,晨曦冉冉腾腾,室内的殷红色渐成金箔之色。此刻的阳光,也就是大汗下葬那天早晨的阳光吧——

成吉思汗的遗体被战车载着,朝着鄂尔多斯高原,朝着蒙古高原,绝尘而去。

灵车之后,蒙古军队的千军万马缓缓紧随,古如歌激越昂扬,长调悠长肃穆,马头琴婉转低泣,万千将士皆在恸哭。还有大汗的臣民、女人和孩子们,长长的队伍,车辚辚,马萧萧,悲号入云霄。

终于走进草原深处,草原深处的天堂。

拖雷监国喊了一声“停”。

大汗的灵车戛然停下。

几个达尔扈特人一跃而出,挥动剑戟、长缨、利斧、大刀,往草原的心脏,直刺而下,瞬间便挖出一个坑。

“起灵!”

战车上灵棺被抬了下来,那是一个空心大胡杨,大汗的遗体就装在树心之中。蒙古勇士缓缓扛起,迈着军人步履,走向葬地。

古如歌唱起来,白纛国旗祭,黑纛战神祭,祭师在一一祭奠。

长调萦绕天空,浮在百灵翅膀之上,驮在大雁的长颈上,拴在雄鹰的双翼上。勇士归乡,英雄归家,家就在万里草原上。

在马头琴的战马奔腾中,鄂尔多斯卫兵扛着成吉思汗的遗体,来到草原的墓穴前,轻轻地放了下去。万千将士拥上来,每个人都将一抔土倒进了大汗墓穴。一粒尘埃,一抔黑土。人似风尘一粒尘埃,生时落在沙粒上赤条条而来,睡在小草之上;死时也该赤裸裸入土为安,融入大地,魂归草原。

将士走过了。

成吉思汗的葬身之地,被尘土掩埋了。拖雷用战袍兜着肯特山之土,撒在汗父的坟上,然后向全军将士挥了挥手,喊道:“万马踏坟!”

万马长啸。风尘滚滚。

大汗麾下勇士纵马而驰。如狂潮,如风暴,滚滚铁骑,旋转成一道狂飙,一个飓风弧线,围着汗爷埋葬的圆心,马踏黄土,踏成了鄂尔多斯高原,踏成了蒙古高原。

万马踏过。

苍生踩过。

大汗真身与鄂尔多斯高原,与蒙古高原亘古一体,什么地标也看不出来了。

祭师突然喊道:“将白骆驼的幼仔牵过来!”

一个达尔扈特勇士,走进骆驼群,牵过一头不到一岁的小白驼。

在被万马踏平的草原中心,祭师挥舞长剑,朝着小白驼的长颈斜刺而去!寒光闪闪,青锷溅血,小白驼长啸一声倒地,血流成溪,染红这块大汗的长眠之地。

将士散去了,朝着金国燕京城,浩浩荡荡而去。

苍生散去了,回到自己的蒙古包,等着远征的儿子、丈夫归来。

唯有那一群白骆驼留下了,在母驼的率领下,嗅着幼驼的气味,寻找那血腥气,流着泪水,终日不离,终年不弃。

800年流逝,凡有白骆驼悠然吃草的地方,就可能是掩埋大汗的圣主之地。

在鄂尔多斯高原,我看到的白骆驼最多。

在阿拉善盟的额济纳旗,我也看到白驼在沙地上匆匆走过,成群结队地徜徉在胡杨林中。

而走过西居延海,再往前走,便是国界,离蒙古国的肯特山不远了。我又看到白驼的身影。

葬我于鄂尔多斯之上。

葬我于蒙古高原之上。

葬我于肯特山之上。

大汗也许会埋在每一个该埋的地方,可是他的灵包(亦叫八白宫),却留在了鄂尔多斯。

一个改变世界的大军事家,一个伟大的战士,一个真正的军人,一个王者的灵魂,便永远活在鄂尔多斯这片王者之地。

2007年仲秋,我第一次踏上鄂尔多斯,走进成陵,伫立在八白宫前,面对吸附着大汗最后一口气的灵包,骤然下跪,以一个16岁就当兵的军人之身,向成吉思汗大帝的雄魂磕了三个头。

站起来的时候,我向一代天骄行了一个神圣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