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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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古如歌领唱:葬我于鄂尔多斯高原(1)

夜读《蒙古秘史》。京城的夜空深邃如穹。繁星点点,像镶嵌在成吉思汗金鞍上的宝石,熠熠生辉;一合一绽,时亮时灭,犹如大汗一双穿透时空的蓝瞳,俯瞰大荒。

历史的罗盘指引着我,往鄂尔多斯高原,朝六盘山,千山我独行。

那天傍晚,大汗已病入膏肓。一代天骄金戈铁马的英雄岁月,到了落幕时刻。大汗的眸子如蓝天一样纯净,目光如炬,投向远方,投向高耸入云的六盘山。天高云淡,一群大雁盘旋于帐篷之上,清婉长鸣,继而翱翔天际,往大汗的故里飞去。

多少有点不太心甘啊。大汗端坐于大帐正中,睿眸穿越时空:西夏国城池已献,党项人称王百年的江山版图,像蒙古草原上的牛羊、女人和战俘一样,一一敬献在帐前。可是英雄迟暮,生命犹如落在军帐上的夕阳,就要西坠,融入长夜。灭了西夏,只是一统天下的第一步啊。大汗还想率领蒙古男儿挥戈马上,灭金,报杀父之仇;再灭南宋王朝,扩大帝国版图,这可是统一中华的最后一战,成吉思汗却等不到这一天了。

那天黄昏,他躺在中军的虎帐里,周遭都是从最忠诚的部落挑来的达尔扈特勇士。

望断北归雁,英雄何时归?

游子总在归途?但是英雄之旅却是无尽的荒芜和孤独。

大汗博大的胸襟,泛起缕缕乡愁。

他挥了挥手,说:“再给我唱一曲古如歌吧。”

“遵命,大汗。”鄂尔多斯宫廷乐师躬身退出帐篷,召来戏班子。

乐师和歌手鱼贯而入,在大帐一侧席地而坐,支起马头琴,横过弓弦,只待大汗身边的管家下令。

贴身管家俯身下来,贴着大汗的耳朵说:“汗爷,先唱战神颂吧。”

大汗半睁半闭的双眸蓦地一亮,太阳般射向麾下的鄂尔多斯乐师班子群落。

拉马头琴,唱古如歌的乐师和歌手颤抖不已,一股暖流奔突全身,血也热了。

管家轻轻地点了点头,马头琴响了起来,高亢,激昂,恢弘,穿云破雾,飞向天穹。领唱的歌手一张国字脸庞,神情激昂,独唱起古如歌的序曲——

国家大厦是历史见证,

四个大大臣,是国家的栋梁。

……

站在一侧的歌手跟着引吭高歌:

天马像一匹神驹,

枣红色的神驹膘肥体壮,

跨上它,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们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大家在一起尽情歌唱。

……

古如歌一如今天的《歌唱祖国》一样,也是当时地道的主旋律,它一改蒙古长调的忧伤、凄婉、悲怆,曲调激昂、抒情、欢乐,听了让人心潮澎湃。

大汗的泪水涌了出来。神驹从天边踏云而下,落在草原上,要驮着他去那遥远的地方。一个帝王将相、王公大臣、贩夫走卒、歌伎银匠的灵魂和肉身都要去的天堂。

也许大汗的肉身会寂灭,可是灵魂却能永远活在蒙古高原,活在鄂尔多斯这片神奇的大地上。

当年,大汗挥兵西去,饮马黄河,驰骋在鄂尔多斯高原上,越过阿尔巴斯山。

一曲歌毕,又颂一曲。颂过苏勒德白纛(国旗),再歌黑纛(军旗),唱得大汗英雄之泪怆然而下。一直倚在睡榻上的他,从沉醉中醒来,拭去泪痕,说:“本汗爷,征战半生,时日无多,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归故乡。给我唱一曲怀念故乡的长调《什拉滩》吧。”

汗爷思念故乡了。

66岁高龄,成吉思汗率领十万大军,最后一次攻打西夏国。三儿子窝阔台、小儿子拖雷随军出征。

秋风草叶黄,正是狩猎时。出征的战鼓已经擂响,这是大汗马背生涯中的最后一次远征。到了木纳山(阴山)以南,天下黄河从云间落下,内弯成弓形,又似一个鹰嘴,蒙古语称“木纳火失温”,意为木纳山嘴。阴山之南,便是黄河南北的广袤草原,即今日的鄂尔多斯地界。大汗驰目远眺,天上草原奔来眼底,一派风吹草低见牛羊盛景,并有梅花鹿跃然其间。大汗不由得心生感叹:“这里是梅花鹿儿栖身之所,戴胜鸟儿育雏之乡,衰落王朝的振兴之地,白发老翁的享乐之邦。”

右翼万户长怔然,没想到一生马背征战的汗爷会有如此风雅的诗人感叹,问道:“大汗,此地将来可以做什么?”

“将亡之国可以寨之,太平之国可以营之,耄耋之人可以息止。”

随军史官记下了这段话。

大汗的目光仍然被这片广袤无边、山脊连绵的大地吸引,他惊呼道:“宝地,宝地!葬我于此,我的灵魂便可永生!”

一言成谶。草原上的太阳,总有一刻要回归草原的怀抱,它落在鄂尔多斯高原上了……将近八百载的历史长河,在这块神奇之地应验般地发生了兴衰成败的英雄故事。

那天阿儿不合(今阿尔巴斯)山在望。大汗渡过如弓的黄河,已是冬天。下雪了,阿尔巴斯山脉覆盖着一层冰雪。

大汗盘马山崖,俯瞰艽野。山坡上,阿尔巴斯白绒山羊还在悠然吃草,一群野马却从大漠上奔驰过来。

“勇士们,谁套住它们,我有重赏!”大汗马鞭一挥,英雄不减当年。

威猛如虎的蒙古勇士驰马狂飙而去。大汗也策马下山,加盟围猎。

野马群被越围越小了。突然一匹白骏马跃出马群,昂然长啸,如大汗的长剑划破天幕。只见那匹白骏马蹄踏雪尘,跃然腾空,风驰电掣,如风雪滚滚,朝着中军黑纛冲了过来。大汗的坐骑青豹花马受惊了,一跃而起;马背上的大汗太专注了,凝眸神驹,疏于防备,不慎坠落马下,受了重伤,被抬进帐中静养。

左翼万户长劝道:“汗爷,撤退吧。西夏人筑城而居,跑不了,不如等你伤好了再打。”

大汗摇头说:“不可。我与党项人交兵多次,互有胜败,此时若我军一撤,西夏人会视蒙古军畏怯。此战关乎蒙古帝国的江山社稷——灭了西夏,才能最后彻底荡平金朝和南宋。”

左翼万户长说:“野孤岭一战,金军精锐之师已经消耗殆尽;我军占领中都(北京)后,金皇室王公逃之夭夭,蜷曲到开封去了。荡平弱金,指日可待。”

“西夏屡降屡叛,剿灭了它。”大汗挥了挥手说。

于是,大汗带伤进攻西夏国。蒙古铁骑朝着西夏领地滚滚而去。

翌年六月,伤重未愈的大汗在六盘山避暑养伤,将士们则向西夏王国的灵州(朵儿蔑该城)合围而去。

李元昊所创的百年江山岌岌可危,破城之时指日可待。眼见大势已去,最后一位西夏王捧着国玺,向成吉思汗俯首称臣。

就在西夏王率臣民投降两个多月后,成吉思汗已步入生命的黄昏,如七月流火,生命的天空有一颗颗流星滑过天幕。在授予小儿子拖雷为监国之后,大汗只等最后落日的降临。

日落的时候须有马头琴伴奏。

马头琴再次响起。

《什拉滩》哀婉的长调,如剑戟凌空一耀,像蒙古包的炊烟一样飘向苍穹,划过黄昏的天幕。如虹,如闪电,蟒舞九天,飞向远方,飞回家乡,落在心爱的人住的帐篷上。

也是这样一个秋天的夜晚,在鄂尔多斯市鄂前旗,胖美人歌唱家其其格,为我唱了这首成吉思汗最爱听的《什拉滩》。

其其格是乌兰牧骑歌手,国家二级演员。她的歌声似百灵,如天籁,悠扬的长调,就像大汗挥戈天下的长号,撞击着每个勇士的心扉,也震撼了我。

尽管我听不懂其其格唱的蒙古语,但是凭借着16岁就当兵的经历,我感觉到,这是一个战士坐在战场上歌唱,有点四面楚歌的哀婉和感伤。

乡愁的天空突然离我很近。

其其格一曲终罢,我才发现自己的泪水已不知何时涌了出来。

我站起身来,将敬酒的银碗捧在手上,请服务员斟满一碗河套王酒,朝其其格走了过去,虔敬献上。“美酒敬美女。”其其格粲然一笑,樱桃小嘴绽成了一朵花。花张开了,只待琼浆玉液。她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拭去眼噙的泪珠,我对其其格说:“请将《什拉滩》的歌词大意,说给我听听吧。”

鄂前旗接待办赛音吉日格拉主任是蒙古族人,曾是乌兰牧骑的马头琴手,他不仅待客周到,主持节目也不逊央视名嘴。他接过其其格的话筒,对我说,尊敬的徐作家,《什拉滩》的故事,让我来讲。那是成吉思汗麾下的一名士兵,在攻打西夏国的时候,受了重伤,躺在什拉滩上,伤口流了一天血,怎么也止不住;流到黄昏,血染什拉滩,天空都红了,与夕阳融为一体。也许天黑了,血就会流光,生命之日便会随着黑夜而降落。于是,他将战袍解开,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羊皮战袍的里面,写下了羊皮书《什拉滩》。

赛音吉日格拉主任说,歌词的大意是:战士思念家乡,家乡隐没在云层之上,拂照在蒙古大地的斜阳啊,西风战马,请将大汗的士兵思念家乡和情人的情歌捎上。

那个勇士在羊皮袍上写下血染的歌词,便挪动躯体,朝着日落方向,朝着自己家乡,伴着帐篷里传来的马头琴的琴声,唱起蒙古族长调《什拉滩》。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歌词哀婉,旋律忧伤,乡愁袅袅,撞击着每个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勇士心灵,于是所有的将士都跟着这个士兵唱了起来。

“哪里在唱歌?”大汗当时坐在帐篷里饮酒。

“报告汗王,是士兵们在什拉滩上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