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5日抵达榆林,灵柩由北门进城,穿城而过,直至南门。榆林城郭皆悬旗,政府公务员、官兵、学生甚至商贾出城列队而迎,城内居民立于通衢两旁欢迎。迁移陵寝的大队人马到达时,全城鸣放鞭炮。迤逦而来的队伍,先由长官公署代表陈玉甲所率的骑兵开道,僧侣长号继之,守陵的达尔扈特人着蒙装,戴纱帽,着圆领衣,乘骏马,持成吉思汗用过的长剑黑蠹军旗随行。银棺之后,是国民党政府军政大员邓宝珊、高双成、石华岩、楚明善、唐井然、贡布扎布等乘马鱼贯入城。
6月16日,成陵改由汽车运载南下,21日抵达延安,中共派出谢觉哉、滕代远等人代表党中央迎祭,毛泽东主席亲笔题写“成吉思汗纪念堂”七个大字。在灵堂里,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八路军总部、边区政府分别为成吉思汗陵献上花圈。延安迎灵和祭祀的群众达到了万余人。
6月24日,移陵队伍抵达咸阳。
6月25日下午5时许,移陵队伍从咸阳启程,次日早晨6时抵达长安城。太阳刚刚升起,迎灵的队伍已经排出三里地,参加者三万余人。7时,移陵队伍由安宁门入,大街小巷皆悬旗结彩灯,鸣放鞭炮。入城仪式后,举行公祭,由陕西省主席蒋鼎文主持,蒋介石派西北行营主任程潜代表致祭。
6月27日,移陵队伍启程西行,于6月29日抵达甘肃。国民党政府西北行营主任朱绍良、甘肃省主席谷正伦率文武官员、群众郊迎十里,并举行了隆重的迎祭仪式。祭后,队伍向榆中县兴隆山进发。抵达后,成吉思汗陵被安放于太白宫正殿,左为其皇后的银棺,右为大汗的御剑,殿上四壁皆悬挂黄色的绸缎,桌上是各种祭品。由朱绍良最后主祭后,在达尔扈特人的守护下,原封不动的蒙古包,供甘肃大地的汉蒙藏百姓瞻仰。
至此,茫茫西迁路,在梵香袅袅中,画下了一个句号。
头饰如魂
那天傍晚,斜阳正浓,满目秋山夕照明,余晖映红圣主院落的山冈。我问成陵副主任那楚格:“你家有人跟随西迁的八白宫去了兴隆寺吗?”
“有啊!我爷爷和奶奶就在护着八白宫去的36个达尔扈特人当中。当时每家每户挑一对夫妇前去守陵。”
“你爷爷叫什么?”
“宝苏尔。”
“奶奶呢?”
“曼海。”
“是蒙古贵族吗?”
“远祖也许是吧!”那楚格自豪地说。曼海奶奶信奉萨满教,出生在一个接生婆家里。
那楚格说,那时他爸爸刚蹒跚学步,爷爷和奶奶就将他扔给了曾祖母,紧随大汗的八白宫去了甘肃省榆中县的兴隆山。按规定守陵人三年轮换一回,中间可以回家看望父母和孩子。
“到了兴隆寺还继续祭祀吗?”
“初一、十五,月祭、春祭、秋祭,从不中断。”那楚格说当时在伊金霍洛旗圣主山上,500户达尔扈特人有月祭大祭,一家人出一两银子,总共500两银子。每逢小祭,要9只羊,酒、米和油。而到了大祭,则要81只羊,钱显然不够了。达尔扈特人就去鄂尔多斯高原,乃至整个漠北化缘。可到了甘肃兴隆寺后,战乱年代,化不了缘,国民党政府虽然也补给一点儿,也是杯水车薪。但是不论生活多么艰苦,紧随而去的达尔扈特人初一、十五的祭祀,一次也不会少,月祭和大祭也照常进行。
我点了点头,感喟达尔扈特守陵人的忠诚,700载不灭的长明灯,纵使在抗日战争的烽火年代,也依然点点簇簇汇合,辉煌如河,敬献在大汗灵前。
在兴隆山里,达尔扈特人的生活十分艰难。没有柴烧,尤其是到了冬天,朔风四起,滴水成冰,实在冷得受不了,他们只好找来砍刀,到后山去伐树。兴隆山是道释相处的和谐之地,几百年的参天大树不能随便动刀,可是达尔扈特人还是动刀了。道观里的真人出来阻止,说:“兴隆山几百年间,都没有动过刀,你们说砍就砍。砍倒一棵树,就少了一个神灵啊,会危及圣主陵寝的安危。”
可是达尔扈特人也是实属无奈,唯有如此。
道观的真人很敬重这些700年忠贞不渝的守陵人,最后只好默许,不再干涉。
“你爷爷奶奶去守陵,几年才能回来?”
“三年一轮换。”
“他们跟你讲过什么精彩的故事?”
“讲过啊,”那楚格答道,“数我曼海奶奶头饰的故事最为传奇。”
“就是蒙古女人戴的银头饰吗?”
“是啊!”那楚格道,“我们鄂尔多斯女人的头饰在整个蒙古高原是最奢华的。”
我点了点头,说:“那天我在鄂尔多斯博物馆里见过,据说一个头饰价值百万。”
“一点儿不假,”那楚格点了点头说,“可惜我奶奶的那个头饰在六七十年代被我妈妈卖了。”
“啊!”我愕然。
“没有办法,当时没有吃的,要想活命,只能将家里的传家宝拿出来了。”那楚格长叹,“今天想起来,最遗憾的不是值多少钱。奶奶那个头饰是成陵西迁的见证,两次被土匪劫走,两次失而复得。”
“是吗?说说吧,我对这个故事挺感兴趣,它更接近历史和文学。”
此时,西天的碎霞如一面面军旗在飘扬,最后一抹余辉映在窗子上。行将逝去的黄昏,它忧伤的暮霭将我们包裹。那楚格就在这样的暮色中,给我讲述了他奶奶的头饰劫而痛失、失而复得、最终又彻底消失的历险。这个故事诠释了达尔扈特男人、女人们守陵的执拗和坚定。
那是20世纪40年代初,那楚格的爷爷奶奶在兴隆山为大汗守陵将近两年了,第一次可以回到郡王旗老家探视父母。36个守陵人中,先期回来12个人。国民党政府给每个回家的蒙古人发了盘缠——银洋10块。他们一路唱着蒙古长调往回走。曼海奶奶戴着她那家传的蒙古头饰,和丈夫到了银川黄河古渡口。他们正准备登上羊皮筏子渡河,突然一阵枪响,黄河岸边山寨里的土匪骑着马,冲下山来,将12个蒙古人团团围住。一个土匪头子说:“蒙古鞑子,留下买路钱,小爷不杀你们!”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头颅和胸口,挂腰刀的达尔扈特男人不再反抗,任土匪搜身,将大洋洗劫一空。土匪头子正欲打马离去时,一束阳光反射到了曼海戴的头饰上,熠熠发光。那年曼海刚30岁出头,可她戴的头饰已传了几十代人,有几百年了,是达尔扈特人达尔古家的传家宝,在伊金霍洛旗最为昂贵,上边镶满了珊瑚、宝石,银饰穗带垂了下来,可达胸部。
“那个蒙古女人,将你的头饰留下来。”土匪头子说。
曼海惊魂未定,还没有缓过神来,土匪大刀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枪口对着胸膛。
“臭婆娘,摘下你的头饰,小爷不为难你。”
曼海奶奶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曼海,给他们吧。”宝苏尔对自己的妻子说。
几十斤重的头饰被抢走了,土匪头子仰天狂啸,一声口哨,打马绝尘而去。
曼海是一个脾气倔犟的女人,一生信奉萨满教,而且又是达尔扈特人的接生婆,见过世面。她看自己的头饰被土匪掳走,便坐在河滩上,对其余的蒙古乡亲说:“谁身上还有银元?”
蒙古乡亲面面相觑,从马靴里搜出了尚未被抢走的银元,凑在一起,有二三十元。
“借我吧,我去找土匪头子赎回头饰。”
宝苏尔爷爷摇摇头说:“曼海,这头饰咱不要,保命要紧,快走吧。”
“闭嘴,这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我出嫁那天妈妈对我说,人在头饰在。如今头饰不在了,等于我们蒙古女人的魂不在了,我要去找回自己的魂来。”曼海朝着丈夫吼了一句,跳下羊皮筏,欲往黄河渡口前的土匪山寨走去。
宝苏尔站了出来,战战兢兢地说:“曼海,别去!”
“不!”曼海摇了摇头说,“男不跟女斗,我去了,土匪头子要么让我做压寨夫人,要么还我头饰。你怕吧?”
宝苏尔点了头:“这班土匪甚事情都干得出来。”
曼海无可奈何,知道丈夫害怕,唯有自己独行了。
沿着山间小径,曼海走进土匪窝,找到土匪头子,说:“还我的头饰来!”
土匪头子哈哈大笑,说:“你这个蒙古婆娘,胆子真大,敢入胡子之巢,不怕老子杀了你啊!”
曼海笑了笑,说:“胡子是真正的男人,从来不欺负女人。你要是杀了我,将来会被打进18层地狱。”
“呵呵!看来你是吃定我了,我佩服你的勇敢。”土匪头子将曼海的头饰拿出来,说,“这东西对我们毫无用处。”
曼海说:“这头饰对于我们蒙古女人来说,是生命。还我。”
土匪摇了摇头,说:“要还可以,你拿银子来赎。”
“我凑够了,连回家吃饭的盘缠都没有了。”曼海将蒙古袍里的二三十个银元全倒出来,说,“就这么多了。”
“爽快!”土匪头子将银子捡了起来数了数说,“这买卖不亏。”然后转身将蒙古女人的头饰还给了曼海。
曼海戴着头饰回来了,坐在渡口等她的蒙古男女惊诧万分,说:“曼海你真了不起,我们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嘛!”她淡然一笑,“我把自己的魂找回来了。走吧!”
我也惊愕了,说:“那楚格,你有一个了不起的奶奶啊!”
“是!”那楚格点了点头,接着说。故事并没有了结,又是许多年过去了。那楚格的爷爷奶奶再一次去了兴隆寺。三年之后,又要从甘肃榆中回鄂尔多斯老家。那天同行的也是十几个人,其中还有几位朝圣的蒙古喇嘛,他们一起走到几年前被抢的黄河渡口。上次被抢的经历记忆犹新,到了渡口,每个蒙古人都将盘缠塞进马靴里,藏到蒙古袍里。曼海也吸取上次的教训,将自己的头饰用一根绳子拴起来,系在羊皮筏的绳子上,放到河里边藏起来,以防被土匪发现。
大伙登羊皮筏后,刚驶离岸边,突然听到一阵枪响,站在筏子上的蒙古喇嘛应声倒下。
“快给我划回来!不然打死你们!”土匪的队伍已经冲到滩头上,枪口对着他们。
船家不敢再往河中间划了,直返岸边。
“都给我上来!”
曼海一看,还是土匪原班人马,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蒙古男女都上了岸。
“把马靴子都脱了!”土匪喊道。
靴子脱了,里边白花花的银元被洗劫一空。土匪正要离去时,一个人说:“羊皮筏子拴了一个东西,在水里,看看是什么。”
一个小喽啰跑了过去,一提绳子,曼海的头饰又露出了水面。
曼海一看生命之魂再次被劫,咽不下这口气,说:“不行,我还得上去找他们要!”
她又叫大伙帮着凑钱,翻遍全身,不到20块银元。
她拿了钱就往山上走。蒙古乡亲劝她,说:“你这次就算了吧。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刚才土匪杀人了,小心一枪崩了你。”
曼海说:“要是要不回头饰,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等到太阳落山,若我还不回来,就走吧。”言毕,她径直地往山寨爬了上去。
一进门,那年见过的土匪头正在数抢来的银子,一看曼海,乐了,说:“怎么又是你啊!上次我没有杀你,算是给足你面子。蒙古臭老婆子,快点滚吧,小心爷不高兴崩了你!”
曼海指了指放在地上的银头饰说:“这个东西与我们连着心,家传几百年了,没有了,等于我也死了。你不还我头饰,就杀了我吧。”
“唉!还有这样不要命的女人。”土匪头子长叹了一声,“蒙古老婆子,你算个女中豪杰。拿去,快快离开吧,趁我还没有反悔!”
曼海向土匪头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拿起自己的头饰,一块银元没有给,像草原掠地的风一样,从土匪窝里飘然而下。
仅凭蒙古人的凛然正气,曼海的头饰又一次失而复得,一时成为达尔扈特人的一个传奇和佳话。
“这个头饰现在落在何处?”我问。
“说来话长。”那楚格说。
他父母结婚时,妈妈珠拉出身达尔古之家,婚礼上,奶奶曼海就将自己珍藏了一生的头饰拿了出来,郑重地对儿媳妇说:“我这个头饰是祖上传下来的,也是我用生命从土匪手里夺回来的。戴我头饰的人,一定有福。”
“谢谢曼海妈妈。”珠拉弯下腰。
婆婆将头饰戴到她的头上,说:“我将达尔扈特人的魂传给你了。”
珠拉点了点头说:“我会像生命一样珍惜它的。”
婆婆满意地点了头说:“我家媳妇戴上这头饰,真漂亮。”
20世纪60年代初,爷爷和奶奶相继去世。到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狂风四起,席卷九州大地,鄂尔多斯高原也未能幸免。破四旧,将民俗文化服饰的精华统统列为封资修(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付之一炬。1966年,身为家庭主妇的珠拉觉得日子越来越艰难了,目光突然落到了婆婆传给她的头饰上。珠拉想与其让造反派抄走,不如卖了,换几个钱回来度日。于是有一天,她将婆婆传给自己的古老头饰拿了出来,拉着那楚格,去了伊金霍洛旗,以一斤银子3块5,卖给供销社,人家一称,20斤重,数给她70元。
白驹过隙,草原上的日子,一闭眼一睁眼,30年随风而逝。到了20世纪90年代,郡王爷奇中义家的头饰卖了130万元。那楚格的父亲到博物馆一看,这头饰比起母亲传给妻子的那个逊色多了,既不大,珊瑚也没有那个好。
回到家中,父亲对儿子说:“你妈妈真厉害,你奶奶用生命换来的东西,一个也没有留下。当年她70元钱卖掉的头饰,现在少说也值八九十万啊。”
“你妈妈后悔吗?”我问那楚格。
“天下没有后悔药,纵使悔青了肠子,也寻找不回来啊!当时那个头饰被供销社化作银子了。要说遗憾,那个祖传的头饰,其实是我们达尔扈特人用生命保护成陵文化的见证和代价啊!”
我连连点头。
夜色像潮水一样将我们淹没,我们走出成陵管委会的小楼,朝后边达尔扈特人住的别墅区走去。那楚格的妈妈珠拉和妹妹坐在小儿子开的一间头饰店里,等着从东胜来接她们的车。我步入其中,老太太和蔼地笑了笑。我问这些头饰最贵的卖多少钱,他妹妹说,至多三五万。
“这头饰,比你妈妈当年卖掉的怎样?”
“天壤之别!”那楚格答道,然后将我问的意思翻译给他母亲听。
老太太淡然地笑了,似乎再贵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她当年用卖头饰换的70块钱,支撑了全家一年的生活,让三个孩子不致饿死,值了。
“你现在戴的是什么头饰?”我问那楚格的妈妈。
她指了指小儿子现在卖的头饰,笑了笑。
我懂了,她如今的头饰也是时下这样很商品化,没有多少特色的饰品。
那楚格的妹妹主动向我介绍说:“这个上边的银子不纯,珊瑚没有了,珠子都是玻璃或者塑料的,已经很少再缀宝石了。”
那楚格奶奶的头饰,一个货真价实的古董文物,痛失了,就像达尔扈特守陵人的历史一样,渐渐被漠风吹过,被尘土淹没了。
第四折 王者之地
匈奴王的牧场与华夏边疆
我与鄂尔多斯高原相识的起点,不是那个风靡全国乃至世界的阿尔巴斯山羊绒品牌,而是两个大学者,黄汲清和王明珂。前者是国际著名的地质学家,后者则是台湾的一位人类学家。
知道黄汲清的名字纯属偶然。那时21世纪刚刚开始,南方一个发行量和影响量很大的杂志发现一个大题材——新中国寻找石油一大内幕。内幕说大庆油田的真正功臣叫黄汲清,一个留学欧美的大地质学家,可是却被历史的风尘和政治大潮湮没了,功劳挂在了别人的账簿上。
杂志总编请一位作家来写黄汲清这位重量级的大科学家,可是稿子到手后,不甚满意,非让我重新采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