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吉达挟大军压境之势,成了会盟王爷的座上宾,但是沙王英雄未老,豪气不减当年,不卑不亢地陈述了三条理由。其一,成吉思汗是蒙古人几个世纪以来一直祭祀的祖先,成陵在鄂尔多斯已逾700年,终年香火不断,日夜有达尔扈特人守护在旁,长明灯700年不灭。汗爷临终前也留下不渡黄河的遗言,蒙古人至今奉为圣谕。猝然动土迁陵,恐民心有变。其二,国民党政府虽然风雨飘摇,但是伊盟仍在国军手中,若我等宣布易帜,国军就会先皇军一步讨伐旗民,王公不能幸免于难,鄂尔多斯休矣!若暂不通电,伊盟王公也有回旋余地,若皇军南渡而来,我们将举义旗欢迎。王公卫士家丁,还有保安团,皆可做皇军的马前卒。其三,日本皇军饮马黄河,国民兵败如山倒,伊盟境内散兵游勇横行,牧民遭劫,希望皇军通过德王,给伊盟王公武装秘密提供武器,以扩大武装。
乌吉达拍案而起。“人人都说蒙古王公是一群前清遗老。沙王的话,让我想起中国人的两个成语:老谋深算,老奸巨猾。众所周知,成吉思汗是一个伟大英雄,戎马一生,征战四方,雄霸天下,我们大和民族,尤其是日本皇军敬仰不已。皇军进入东北和蒙古以来,蒙古人民高度自治和统一已成格局,放眼蒙古高原,除伊盟和阿拉善、额济纳两旗外,都已纳入王道之地,皇军的太阳旗高高飘扬。伊盟王公归顺皇军,均在情理之中。成陵北渡,再回漠北,大汗之魂振臂一呼,可揽民心,可聚民魂。因此,蒙古联邦自治政府宣告成立之时,不仅蒙古人民要共同瞻仰祭祀,我们日本皇军,乃至全世界,都要祭祀这位伟大的勇士,伟大的帝王。此事不容商量!”
乌吉达已经窥透了王公心思。他知道沙王阳奉阴违,亦真亦假,意在应付,于是他也软硬兼施,再出三条:一、成陵暂不北迁,由盟旗王公监护;二、若被国民党军队劫持掳走,伊盟王公负完全责任;三、暂不宣布,但若皇军进入大河之南,伊盟王公军队不得抵抗。随后,他又使出一个毒招,要伊盟王公陪他一起先祭祀成陵,然后再去包头。
“陪祭可以,但同行包头须各旗王分散而去。”图王不想与乌吉达同行。
“呵呵!露馅儿了吧。”乌吉达一阵冷笑说,“你们怕沾上我,被国军视为通敌;可若不与我同行,皇军空军就轰炸伊盟。
“随乌吉达而去吧。”阿王降意已定,他觉得日本军南渡,第一个目标就是杭锦旗,以区区王爷卫队保安团与日本人铁骑硬碰硬,不啻以卵击石。
伊盟王爷顿时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
“我有一计,可解诸位王公被日特挟持包头之围。”
“好啊!”各旗王公正一筹莫展呢。
郡王旗图王爷将长子巴图吉雅叫到身边,在耳边如此交代一番,然后与众王爷和仕官骑马随乌吉达而去。
巴图吉雅谨遵父命,连夜叫上警卫连长张春和秘密离开王府,驰马去了东胜城里,召集大户人家,谎称日军渡河南来,国民党军队溃败涌向东胜,要民团集合到罕台庙、布尔洞庙、皂火壕带抵挡。回到王府,他又将王府保安团集合起来,带到东胜附近扎营,与大户人家的民团汇合。人马沸腾,他趁势四处宣扬是马占山的部队从西边撤下来了,造成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之局。
乌吉达祭祀成陵后回到郡王旗府,第二天天一亮,他就与各旗王公带的仕官卫队二百余人,往包头策马而去。当天晚上住在郭家壕。晚上10点多钟,月黑风高,郭春和带着一队人马急匆匆地跑来,说马占山的部队从河东撤下来了,将罕台川、哈什拉川占得满满的,见了骑马的人就开枪,王爷马队过去,等于自投罗网。
图王立即将“军情”向沙王和阿王报告,众王爷一听前方风声鹤唳,都说此去包头,前途凶险,性命难保。乌吉达感到自己也有性命之忧,不再坚持让各旗王公与自己一同前往包头,先让众王爷各自散去,自己跟沙王、图王回到了郡王府。
图王智退日特,如释重负。回到府院,他立刻将乌吉达交给了沙王,说:“这个烫手的山芋,还是归盟长吧。”
沙王派自己的副官护送乌吉达到杭锦旗阿王府上。一个日本人劫成陵北去的阴谋破产了。
茫茫西迁路
一场虚惊过后,沙王背脊上冒了一身冷汗,终于送走瘟神乌吉达,他长嘘一口气,然后跃身马背,带着仕官随丛,往札萨克旗王府绝尘而去。
到家了,沙王如释重负,一下子瘫在太师椅上,就爬不起来,对老夫人说:“我这把老骨头啊,经不起这样折腾啊,快给我捶捶背。”
老夫人连忙叫使女给王爷捶背。
“你已经一把岁数了,遇上多事之秋,我看还是让贤吧,将盟长辞了吧。”老夫人劝道。
“我是想辞,可是能辞得掉吗?这盟长是风水轮流转的啊,转到谁头上,就得担起这副担子。”
“成陵北迁的事情平息了吧?”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沙王摇摇头,“日本人这次没占上风,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可怎么办呀?”
“我在回王府的路上,已思忖好了,成陵之事关乎国家江山版图,关乎中华民族,非同小可。我准备去重庆一趟,面见蒋委员长,告诉他如果成陵再放在鄂尔多斯高原,总有一天要毁在日本人手里。”
“可是旅途迢迢,山高水长,你这把老骨头会颠散的。”
“散了我也得去啊,成吉思汗陵危在旦夕啊!”
夫人点了点头:“国家事大,个人事小。我给你准备行程所需的物品。”
已经进入冬季了,沙王穿上马褂,披上夫人准备的裘皮披风,跃身上马。他先从伊克昭盟到了榆林厅,再由三边入延安,过黄陵,进西安城,然后翻越秦岭,入巴蜀大地,进入国民党政府的陪都重庆。
整整走了两个多月,八千里路云和月。
那个冬天,恰好贺守中也回重庆述职,走到新村五号蒙藏委员会委员长吴忠信的官邸,与住在这里的沙王不期而遇。
“王爷,怎么会是你啊?”贺守中第一眼看到沙王时,大为惊愕。他过去曾见过沙王,一别多年,没有想到在大后方见到沙王。
“守中,你来重庆公干?”
“向吴委员长述职啊。”
“我也是来找吴委员长的。”
“找吴委员长做甚?”
“成陵危在旦夕,得请国家迁走啊,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
“哦,进展如何?”
“到了重庆,我是两眼一抹黑啊,没有一个熟人。”沙王长叹了一声,“不过今天见到你,我突然有个想法。”
“甚想法?”
“请你做我的秘书,打通关节,运作在重庆的一切事宜。”
贺守中愣怔,不知说什么好。沙王已经带着贴身秘书张善夫、随从翻译白音仓、蒙文秘书华登等一行三十多人来重庆,还需自己加盟其中?
“不可以吗?”沙王追问。
“当然可以,不过需吴忠信委员长同意,我是他管的人啊。”
“这个你放心,我与吴委员长协调。请你出山,就是因为你与重庆国民党政府大员熟悉,好办事。”
贺守中就这样成了沙王的秘书,紧随左右,工作长达五个多月。他发现,虽然当时战事频频,前方不断失守,但是国民党政府大员对蒙藏等少数民族地区的王公贵族尤为重视,极尽笼络之功。
后来贺守中回忆道:“沙王成了国民党政府的座上宾,先是吴忠信多次宴请。随后,何应钦、白崇禧、孔祥熙、陈立夫、朱家骅、宋子文、孙科、戴季陶,陈诚、徐永昌、桑政、于右任等几十名国民党大佬和政府要员也都一一接见和宴请过沙王一行。
1939年早春二月的一天下午,蒋介石在重庆总裁官邸接见了沙王一行。土默特旗总管荣祥和沙王身边的近侍、翻译白音仓、贺守中、白凤歧等一一随他而去,驱车到了总裁公馆。
“欢迎!欢迎我们草原上来的札萨克王爷。”看着年逾六旬的沙王走过来,蒋介石握住他的手,指了指身后宋美龄,说:“除我和夫人与你是第一次见面外,他们都是你的老朋友了吧。”
沙王放眼看去,何应钦、吴铁城,陈立夫、朱家骅、宋子文、吴忠信和五院院长都站成一排,紧随蒋氏夫妇身后,足见国民党政府欢迎他的规格之高。
“谢谢委员长!”沙王有点受宠若惊。
“我看过中统和蒙藏委员会的密报了,你们在绥境前线,以民族大义为重,粉碎了日本人劫成陵北去的阴谋。好啊,为我们五族一体办了一件大好事!”
“伊盟原本偏安一隅,可如今敌寇兵临河北,以伊盟之力,难保成陵安危。还乞望中央援手,将成陵迁到一个安全之处。”沙王恳请。
“成吉思汗乃大英雄,举国上下,五族共仰。”蒋介石指着蒙藏委员会委员长吴忠信,“移陵之事,就交给你办,钱由财政部出。”
蒋介石当场拍板,一锤定音。
宴请过后,中央政府又赐给沙王一个官职——国民党政府委员。虽是虚衔、闲差,但也是地道的国民党政府大员。
尽管有此桂冠,可是当时蒋介石政府的办事效率却没有战时色彩,仍然拖泥带水,移陵的批件迟迟未能下达,让沙王在山城足足等了百日之久。
夏天来了,天气渐渐暖和,沙王终于拿到国民党政府的批件——任命蒙藏委员会蒙事处处长楚明善为移陵主任,军事委员会少将科长唐井然和郡王旗协理贡布扎布为移陵专员。
手执批件,沙王长舒了一口气,带着仕官随从,从山城重庆,飞到宁夏银川马家逵的地盘,由此进入右翼前旗,回到札萨克王府。
沙王在重庆受到的宠幸喜悦未消,伊盟王公反对迁陵的声浪四起。这一情况,中统潜伏在榆林的特工刘桂早已了然于心,他于5月26日从榆林发密电给中统局称“根据种种事实之理由,却不宜即行迁移成吉思汗陵寝,而中央顾问委员会似势在必行,恐不免引起蒙人反感”,“沙王受中央优遇情绪自有不同,然见各旗反对,已有悔意”。
随后,中统老板陈立夫也收到了刘桂的密报:“蒙古人认为陵寝为不可擅动之圣地,移动必招祸”,“此时骤然移陵,蒙人必认为中央已决计放弃伊盟,人心必因之动摇”;散处伊盟的“达尔哈特蒙人世袭守陵,以此为生,移陵必须同时悉数迁移,一时困难巨钜”,沙王“见各旗反对,已后悔无及”等等。
陈立夫立即将中统密电转告蒙藏委员会委员长吴忠信,请其慎重考虑移陵之事。
“移陵已成定局。”吴忠信斩钉截铁地说,“沙王呈请移陵之事,已提请国防最高委员会通过。欲遽变前案,恐甚困难。”
吴忠信长期主管蒙藏事务,曾主持过十四世达赖丹增嘉措的坐床仪式,深谙少数民族事务,也是一个在危难年代,能擎起边疆一片天的边疆重臣,他坚持移陵决策不变。
1939年5月,成陵移护主任楚明善一行带着吴忠信的重托,从重庆出发,前往西安。走了整整半个月,5月,他们抵达长安城,面见西北行营主任程潜将军,禀报移陵之事和途经的西北路线。程潜旋即从行营中给楚明善配备宪兵和卫队各一队,专事成陵迁移的警卫。5月下旬,楚明善带8辆汽车从西安出发,途经延安,受到了陕甘宁边区政府的欢迎。5月21日,沙王和荣总管及楚明善、唐少将两名移护官一起聚集榆林,商定移陵的大典程序。6月1日,楚明善一行谒见边区司令邓宝珊将军。邓将军立即让他们暂时住下,腾出时间,由他麾下的军长何柱国派部下先抵伊金霍洛,对圣主之陵先行保护,然后再将榆林城防的各位旅长调来议事,商讨迁移成陵将会遇到的困难。众旅长几乎是异口同声,说成陵必须内迁,不然夜长梦多;黄河防线一旦失守,很可能被日本人劫到漠北。
万事俱备,国民党政府派出的致祭官和迁护人员分成两批,越长城,穿大漠,沿着无定河畔,抵达圣主院落伊金霍洛旗。
楚明善虽为蒙古人,但还是第一次来到成陵。展示在他眼前的是一块辽阔明镜般的沙漠,成陵上边修了一个平台,四个蒙古包相连,包上都用双层的毛毡蒙着。包前一片空旷,包里则设一张长方供桌,桌上燃着长明灯和一些供品、供器。桌后摆着大汗的银棺,棺后则是成吉思汗的画像,一张明朝宫里的原版画。而距成陵30里的地方,则是大汗的后妃陵,安放着随同大汗出征多年的王妃的银棺,西南一侧是大汗远征时用过的长25尺的黑蠹——苏勒德。
楚明善当即下跪,向大汗的银棺和军旗顶礼膜拜。
当达尔扈特人知道大汗陵寝要从伊金霍洛旗迁走,而在此守护长明灯700载的宫廷卫队和家眷可能都会有灭顶之灾时,他们跪求沙王不能将成陵移走。
可是此时沙王阻挡不了了,这是中央的决定,他身为国民党政府委员唯有执行;但是面对达尔扈特人的强烈反对,也不能掉以轻心。
沙王将此情况向楚明善通报。
“那就用蒙文向达尔扈特人发宣传单吧。”
于是一张印有蒙文的宣传单出笼了,内容如下:
元太祖成吉思汗乃一部之长,起于蒙古北方,东征西伐四十年,属地广大,横占欧亚两洲,声威所及,无不降服,诚为历史上无比之伟大英主。今在抗战期间,追念其过去之功业,生无限之崇仰,振奋发之壮志。日寇早即处心积虑吞并我国,十余年前,即推行其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之所谓政策。彼等不但施行其种种阴谋诡计,而其残杀我国同胞之血证,事实昭然。“七·七”事变以来,暴敌进犯益形猖狂,魔爪所及,咸遭荼毒。两年以来,我国上下,敌忾同仇,军民一致,愈战愈强,同时民主国家亦起而援我,最后胜利不久即可实现。最近日寇所到之地,每被我军击溃,已陷于进退维谷之困难地。然困兽犹斗,特别是企图劫我成吉思汗陵寝,以挽救其失败。因此,沙王赴重庆请求中央政府为避免成吉思汗陵寝受到敌寇盗劫或轰炸,请迁移至安全地方,当经中央政府批准,并派来大员,敬请奉移。隆重举行起祭及护送典礼,对于守护成陵之“达尔哈特”,中央政府亦予以优待。抗战胜利后,仍奉移回原地。凡我蒙古同胞均宜深悉此次成陵奉移意义之重大,在成吉思汗灵柩奉移之后,宜精诚团结,共同努力,完成抗战建国大业,以慰先祖在天之灵。
看了这份传单后,达尔扈特人无话可说。但是他们提出,不管成陵迁到何地,守陵的达尔扈特人要跟着去。
听到这句话,楚明善说:“可以,但是500户达尔扈特人不能全去,派代表即可。”
达尔扈特人的达尔古说:“只要有代表守护成陵的长明灯,其他人不去也可以接受。”
一切就绪,成陵可以迁移内地了。
1939年仲夏,成陵动迁之前,沙王从乌审旗和伊金霍洛旗召来一群喇嘛,念了七天经,按蒙古族仪式用整羊、整牛来祭祀自己的先祖。
为了安全起见,邓宝珊将军特意从榆林的高双成部调来一个连的官兵做警戒。
七天念经过后,起陵的时候到了。6月9日,伊盟盟长沙王、郡王旗图王、绥远省主席傅作义、晋陕绥边区总司令邓宝珊、陆军二十二军军长高双成、新三师师长白海风、土默特旗总管荣祥等为移灵致祭官。移灵的最终地点是甘肃省的榆中县。
邓宝珊总司令在移灵大典上宣布,等抗日战争胜利后,成陵会再回到700年前的伊金霍洛旗。
“起陵!”祭祀官大声喊道。成吉思汗的八白宫由马车引挽,先到札萨克旗的沙王府,500户达尔扈特人派出了大达、阿莫勒、巴雅尔、达赖等二十余人的家庭夫妇随行,去为成陵守陵和点长明灯。
两千多蒙古族同胞在路的两侧长跪不起,个个泪如雨下,呼天抢地,如丧考妣。
那天引挽车前后,白海风师长派师直警卫连一直追随左右,护卫大汗的英雄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