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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碧山堂姚生入梦

词曰:

一片闲情,零零碎碎,偶尔把耳根收拾。

真个才郎如许,佳人如许,何必丹青点色。

都道是一幅锦,却非关苏蕙织。

自嚼胡诌,七横八竖,笑煞那寻常笔墨。

请看别离如此,相逢如此,多少神情历历。

我曾向寂静处,演完时浮大白。

右调双蝴蝶

当下翠微被着真生弄得爽快,流出了许多骚水,却怕诸姬抢白,所以乍笑忽停,临呼复顿。俄而天色微亮,各归寝息,真生走到天井内小解,只见红樱把那指头抵着牙儿,独自一个,靠着栏杆而立。真生道:“痴妮子,你还是曾睡不曾睡,风露甚寒,怎生站在这个所在?”红樱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真生虽觉神疲力倦,忽见了这般情景,可怜可爱,便把红樱唤进房中,勉强做那残蝶采花,倦鸳戏水。

正所谓:

一枕狂云争伴我,满床明月独怜卿。

真生嫌着客座窄小,复於东首空地,起造厅房一所,当落成之日,有客送画一幅。那画上题诗四句道:

一樽方可醉,十亩便成闲;

卜居何处好,当在碧山间。

真生深喜碧山二字,遂颜其额曰:碧山堂。自此栽花酿酒,日与众姬以寻诗斗茗为乐。忽一日,春光明媚之际,恰值邬氏七旬寿诞,合族亲友以至邻居四十馀家,无不馈送贺礼。蕙娘、娇凤等,各自献奉珍奇宝玩,并各撰诗为寿。

兰娘诗道:

高阿有翠竹,亭亭干碧宵;

至今千馀载,能禁风雪飘。

仙人海上来,拍手共逍遥;

笑指苍翠色,凌风吹玉箫。

云桃有一颗,比竹岁更遥;

拟为寿者赠,恰值悬?朝。

愿桃三千岁,愿竹永不凋;

南山一杯酒,?献咏长谣。

翠微诗道:

瑞烟浮鼎绮筵开,共祝长春寿一杯;

闻说瑶池桃正熟,立看青鸟自西来。

蕙娘诗曰:

为庆岗陵寿,香风敞绮筵;

柳窥云鬓绿,花映彩衣鲜。

七十春方永,三千岁自绵;

霞觞方再进,鸟语杂清铉。

娇凤诗云:

七十未华发,巍然姿貌清。

拈针犹刺绣,灯下时诵经。

惟在慈父德,便合获长生。

何必啖交棘,何必餐黄精。

从兹岁千百,难以算遐龄。

云丽诗道:

一炉清篆散香风,共沐慈恩寿域中;

从此春光长献瑞,年年祝酒映桃红。

真生看了五首诗,不胜欢喜道:“卿等俱有佳作,难道我为子的,反无俚言拜祝。”於是信笔题成七言一律道:

一杯霞酒献慈亲,愿获遐龄比大椿;

敢向谢庭方玉树,争夸孟氏择芳邻。

烟浓宝鸭香初熟,花满湘帘景乍新;

寸草自惭恩莫报,南山永拟祝长春。

正在笑语喧哗,云觞争献之际,忽闻报说:“参将林老爷来拜。”连忙整衣出迎,延进相见。见毕,原来就是镇守噤水的守备林桂。真生道:“恭喜荣迁,尚未趋贺。幸存爱未,反蒙遥临,喜接芝眉,光生蓬荜。”

林桂道:“曩自别后,出汛回营,即以住房退还姚氏母子,今值移镇爪扬,所以修诚奉候。”

真生连声称谢道:“荷蒙雅爱,破格垂青,岂惟姚氏永戴隆施,即弟亦感佩不尽矣。”

林桂道:“小弟还有一句要紧的说话,辄敢奉启,为因拙妻临殁之时,不知甚么意思,再三遗嘱,要求老亲翁一诗为殉,虽系乍交,幸勿吝笔。”

真生听罢,不觉失惊道:“尊夫人为着何恙,还是几时亡故的。”

林桂道:“据着医生诊脉,道是思郁所致,因以病重,暂借临清尼刹,如今亡后已是三日了。”真生感伤不已,登时赋成一绝,以授林桂。其诗曰:

大地山河总是空,何须怅惜海棠红;

一诗聊当浮屠偈,超出轮回欲界中。

真生自闻林妇之死,心下时时感念,悲居诸之易逝,伤人世之虚浮,就怀着离尘修道之意,而以邬氏年高,诸姬情重,一时未能卸脱。

忽一日,有一道人,从着江西龙虎山来,颇有异??,合郡缙绅士庶,无不瞻礼趋奉,真生慕其名,即着人邀请到家,细看那道人怎生模样,但见:头戴高冠,身披鹤氅,腰系葫芦,内贮却病延年之大药,手挥尘尾,能谈辟魔练气之玄机。鹤背髯,自是烟霞异相,庞眉秀骨,决非尘世俗流。

当下真生延进见毕,那道人谈吐如流,语语备圳至妙。真生道:“某虽愚鄙,抱志不凡,不知怎样修持,方成仙道。望乞道长不吝一言指示。”

道人掀髯大笑道:“吾观子聪明绝世,何乃亦习贪痴愚妄之见,只问仙在哪里,世上的人几个能成仙道。此乃方士谬言,骗人局法,有等愚妄之徒,张入机关,倾家荡产,尽力以觅神仙,究竟事事涉荒唐,反致亲朋讥笑。夫有亲能孝,即仙也;清心寡欲,省事求闲,即仙也;子何弃现在可行之事,而乃遐思乎,虚无乌有之场,独不见那秦皇汉武乎!”

真生变色道:“吾观列仙传所载,如许旌阳,颜真卿,以至洞宾湘子诸仙,事迹显明,班班可发,若信如道长之说,则尸解上升,尽属不经,而传纪所述,皆为谬诞矣。”

道人听毕,不觉呵呵笑道:“不然。原不谓仙道虚无,却非强求可至。今观吾子眼多视,言多发,神久而不还,骨带轻而浑浊。夫眼多视,则内多欲;言多发,则心无主;神久而不还,则脏腑虚损;骨带轻而浑浊,则仙格难成。有一於此,即不可以成仙道,而况兼此数者乎!矧且娇艳杂进於前,黄金堆满於?,神惑志纷,扰扰役役,虽欲求道,岂能脱然无累,而可以游心於广漠之乡者哉。”

真生听了这一番话,如醉方醒,再拜谢道:“某实不自揣量,妄意希仙,自非道长觉示愚瞽,岂知欲锢尘迷,一至於此。但闻道长有一异术,无论人之生者死者,可令游魂入梦。某有故人姚子昂,生死未知,信音久绝,意欲仰仗仙机相示,得与故人一会以决存亡,未审肯见许否?”

道人道:“事亦易耳,但须斋戒七日,方可遵教。”至期,真生复以为请。道人笑道:“凡所谓斋戒者,必须内斋其心,外斋其体,今吾子之斋,不过断酒除肉而已,心未绝於邪思,身不离於闺阁,即可谓之斋戒者乎?必须再俟七日,方可言此。”

真生便即移卧外厢,凝神静虑,秉正祛邪,七日既满,复请道人至室,再四恳求。道人披发步罡,书符念咒,将至一更之后,屏去闲人,四围封闭,着令真生独坐於碧山堂内,明烛以待,俄而清风徐来,双鹤唳空。则见姚子昂,带一童子,从空而下。真生欣然色喜,带笑出迎。

子昂道:“从着吾兄,被那高梧劫掳而去,小弟思慕之殷,至废寝食。岂料全楚覆没,风鹤播迁,两地愁踪,遂成隔世,今夕幸蒙一晤,喜慰良多。”

真生道:“自从分散之后,百苦备尝,时刻思兄,安能复见。曩以迎接慈帏,一至噤水,岂料遍行访觅,杳乏音容,不知雅况如何?近可回家欢乐,愿言剖示以慰斯心。”

子昂道:“原来吾兄还未知么,弟因避难出去,被着乱兵所害,幸蒙冥府宽恩,复以星垣超释,主领仙岛,掌握群山,久欲寻兄一会,而以彼此路违,遂成迢隔。设非真人妙术,安获登堂。感子高情,徒增忉怛耳。”

真生惊笑道:“岂知吾兄已经故世,得为洞山仙主,可喜可羡。但兄既可来,不知弟亦可去,得以遍处一观否?”

子昂道:“弟意正欲屈兄到彼一游,至晓即还,谅亦无碍。”俄有白鹤飞下,真生与子昂各骑其一。顷刻之间,即至仙山,但见月色清明,随即下鹤同行,一路进去,石桥流水,环以翠竹苍松,更有好鸟群鸣,异香扑鼻,至於琼梁金槛,玉砌珠帘,宏丽非常,光耀眩目,进入殿内,即令随班侍者,作乐为娱。吹者吹,弹者弹,清音嘹亮,奏着那《水仙游》一曲,洋洋盈耳,亦非人间律吕可能仿佛。

真生神和意洽,缥缈欲仙,乃从容问道:“不知吾兄何罪而被杀身,复以何修而能至此。”

子昂道:“我於前世杀他,他即於后世杀我,此乃冤冤报复之常,何足为异。至我生平,无一善事可举,惟於荒岁,曾经施粥三月,所全活者,不下万人,遂得冥官申奏,获受此福。”

真生道:“弟亦深怀出世之愿,即欲离家办道,不知可否?”

子昂笑道:“子志可嘉,只恐未易言此,从来红尘业重,必须到处遭魔,春债未盈,岂许离群出世。子但於十分浓热之中,存着三分清凉之意,有可行之事,行我一善,有可解之冤,解人一难。如此,则虽未成正果,已有一线根基。而日积月累,何愁不到神仙地位。况子敏慧超群,夙要不浅,慎之秘之,勿负我嘱。”

真生大喜道:“辱蒙雅诲,敢不书绅。”只见左右侍者催唤道:“天色将曙,路隔仙凡,恐有未便,真君宜即速返。”子昂遂把真生一直送至家内,再四慰勉而去。

只听得谯楼更鼓已残,四处鸡声唱绝。恍惚寻思,似梦非梦,日色渐明。道人启户而进,拍手笑道:“子既与故人相遇,复得身游仙岛,可谓乐乎?”真生再拜而谢,乃以黄金二笏为赠。

道人摇手道:“俺家白云清净之乡,何用此尘秽物耳,君宜以此赡诸邻里之贫者,否则施於僧刹,可也。”言妾,羽扇一挥,拱手作别而去。只见兰娘、蕙娘、翠微、娇凤、云丽俱走出问道:“夜来可曾果有所见么?”真生即以获遇子昂,同诣仙山之事,细述一遍。

翠微道:“奇杀!奇杀!原来果有这般灵异。”娇凤道:“想那道者,必然是个神仙降凡。”真生因叹道:“我想浮生如梦,为欢几何,开场演戏,只怕锣鼓煞响。假使如花美女,跨马健儿,一朝皮皱齿落,有何趣味,所以我与卿等忧虑者,亦为末后一着耳。”兰娘道:“君与妾等,年皆二十有馀,若至壮盛,犹有数岁,愿欢毕此期,然后与君洗心浣虑,同礼金仙如何?”真生笑道:“妙!妙!”遂赋《怀仙》诗,以寓感。兹不能尽录。

后真生以兵荒交迫,酒色过度,囊匣储金,昼消夜化,膏肓藏疾,潜滋暗长,只得将宅院转卖,远徙乡僻,作一个穷病居士,那此妻妾,俱系淫奔之流,即不顾自已名节,岂复虑丈夫育鞠。看见真生贫病交困,玉貌憔悴,兼之房事寂寥,未免欲火焚身,便皆倚门盼笑,勾引浮荡子弟。真生闻知,添上一段气愤,不久呜呼死了。适有杭客,窥见兰娘等俱各娇媚,乃托名诈婚,转卖入《丽春院》为娼,以偿厚价,后诸姬皆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