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有点儿慌张了。这次出来我算是办公,不能惹麻烦。
这空当我除了多吸两口烟好像也没有什么选择。那个人招呼了之后另外一边也来了一个,一共来了两个,对我们来了一个包围。两个气喘吁吁的人一下子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还想欣赏欣赏头顶上的烟圈呢,那可是罪证。咦?怎么现在就没影儿了?
气喘吁吁的人喘了一会儿就不喘了,并且站在一起站成了一排。左边的那个拿出纸和笔,好像要给我们罚款。男作家这时候从我的身后钻到我的身前,因为打掩护失败,他显然有负疚感。他一张开他长臂猿一样的手臂就阻止了对方类似开发票这样的行为。男作家中气很足,他对那两个保安说:“你们是保安还是警察?”看来男作家对穿着制服的人分不清楚。
“我们是保安。”站在右边的保安说。
“你们对谁负责?”
“学校博物馆。”
“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你们学校请来的作家,是你们学校的嘉宾,也就是你们学校博物馆的嘉宾。嘉宾刚才吸了一口烟是为了更好地为你们学校服务。”
我刚想说烟是我吸的后来想想算了,他那么一副准备英勇就义的样子我应该成全他。这时候阿莲达出示了学校和公司的合作文件,表明了来意以及是校方安排我们来这里参观的意思,这两个保安才面露轻松的神色。
但我怎么觉得在这轻松的背后仿佛有点别的意思,好像是对一件事情有所期待又失望而归……这样一种表情。
“哦,这样啊。”
阿莲达的手机这时候也响了起来。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该去座谈会了。”
大会堂弄得像人民大会堂般肃穆,门口还有学生手捧鲜花欢迎我们。瞄了一眼男女作家,藏不住的喜悦和兴奋啊,还在那里憋着,装作见惯了大场面一样,也许能蒙过那些少不更事的学生。至于我,了解他们好像有些多。
本来就有个学生主持,不过那青涩劲儿实在不敢恭维。即使没毕业多久的我,眼见着这帮大学生还觉得真别扭。青涩主持说话发抖,喊出来我的名字,说是“嘉宾主持”——嘉宾是不敢当,据说主持还算过关——这是后来阿莲达对我的评价。
先是男作家主讲,他开始高谈阔论。在座谈开始之前他就跟我暗示,要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发挥。“石头,看我带了什么东西过来?一本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集!待会儿我准备好好讲讲这位我崇拜至极的作家。”
但是阿莲达偷偷对我表示这位男作家其实也就看过这么一本书,自从阿莲达认识男作家,他们第一次组稿的饭局上男作家就朗诵过三岛由纪夫。阿莲达还提醒我,“你待会儿注意看,他会让自己显得很有风度,一个转身都让读者们觉得他是贵族。”
“对,他够胖。”我说。
果然,当我把话题引向这位男作家的时候,他率先嗯哼假咳了一下,“今年按理说三岛也该八十多了,如果他还活着,身体还像杨政宁一样好,明年都还能娶一个老婆……”
随后,男作家开始抬头挺胸,口中念念有词:
“以倾心于古希腊艺术思想的意大利画家提香式的忧郁森林和傍晚夜空的微暗远景为背景,稍微倾斜着黑色的树干,这就是塞巴斯蒂昂的刑架……”
(注:该片断节选自三岛由纪夫《假面自白》)
台下的读者们无一不被这段他们在课本上无法聆听的文字吸引,女学生们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纷纷陶醉,仿佛此刻台上的这位是天皇巨星刘德华。而男作家继续用他低沉的嗓门(对不起,我本来想用“嗓音”二字,实在觉得不妥)朗诵着三岛小说里的片断,此刻那位青涩的学生主持在我背后小声嘀咕:“他这是干吗呢?”声音不够大但我耳朵够好,回头我望了她一眼,见她有些愧疚的表情我反而觉得自己这个回头错了,显然我也跟她同问,不过我的立场应该在男作家这里,尤其他刚刚还帮我解了围。于是微笑着替他解释道:“他在朗诵三岛的小说。”
青涩女学生看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反而来劲:“他这样朗诵三岛的小说被人家三岛听到会生气的。你也不劝劝他?”
正当我犹豫着是不是要接受这位好像有点儿小心眼的青涩主持建议时,男作家停顿了一下。谢天谢地,也不用我犹豫什么去做任何判断了。
“怎么没有掌声,你们怎么也不称赞一下我?听我朗诵的多么优美……”男作家停下来的原因居然是要掌声。
掌声就来了。哗哗哗的一片,就像水银泻地。真不知道这些学生懂不懂什么叫做男声朗诵。
“他们也就是给面子。”青涩主持提醒我说。
得了鼓励的男作家越发有勇气,他接着说“我还可以用英文朗诵……”但突然我的背后被谁捅了一下,我不禁叫唤了一声。
这一叫吸引了台下所有观众的注意力,也搞的男作家有些尴尬,转向我用眼神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冷场的责任都该让主持人来承担,于是我说:“我们都知道那个作家三岛啊,他是用日语写作的。”
没料到我这么一说,台下观众反应强烈。而男作家头上就开始冒汗了。
这时候女作家似乎为了帮闲,跳出来说她最喜欢的作家是萨冈。正待她希望得到台下一片“哦”的回应时,台下居然鸦雀无声。
“不会吧?你们都没听说过这个作家么?你们都没听说过《你好,忧愁》这本书么?”
台下还是没有反应。
“你们都不看书的么?”女作家有些着急。这方面她就没有男作家那么有准备,那位男作家才不管你们有没有看过他的书,也不管你们有没有看过三岛由纪夫的书,他只要沉醉于自己的朗诵,一切就都不成问题。女作家这么在意互动的效果,显然期待值过高。
眼见着台上台下的僵持,我只好再次站出来说,“不能怪你们,我知道你们最喜欢看的不是书,而是帅哥美女。”
台下齐声喊:“对!”
“所以你们来了。”
这时候只有一半的声音喊“对!”恐怕另外一半认为这位女作家不够美这位男作家不够帅。
“我还知道你们喜欢看美女帅哥唱歌跳舞。”
这时候台下喊“对!”的人又多了起来。而一旁的男作家开始得意洋洋。阿莲达说的一点儿都没错,虽然我没听过这位男作家唱歌,不过他对自己的歌唱水平很有信心是一点儿都没错,完全从他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我简直能听到他内心喊着“话筒呢话筒呢”这样的要求。不过因为阿莲达提醒过我,尽管男作家认为自己唱得不错,可是客观评价(阿莲达说的)是很差。我不能让男作家有丢脸的机会,于是说:“但我们这里不是KTV,没办法唱歌啊。”
台下一片沮丧的声响。
“但这个舞台够大,你们知道这位美女可是资深的芭蕾舞蹈家么?”
我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这位美女作家身上。果然,她也不是真的想谈什么文学,想跟这些平时不看文学作品的学生们谈论什么“忧愁”,她是想来跳舞的,就像男作家刚才的表情一样,此刻女作家的表情也是一番跃跃欲试。
“不知道这位美女有没有准备呢?”
女作家略作矜持的推辞了一下,“我以为是来谈文学的吗。”
“如果你真的没有准备那只能留给大家遗憾了。”
台下的一片惋惜之声让我有些耍弄了一番观众的愉快和满足,但,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这位女作家连舞蹈鞋都随身带着,事先她也还真没给过我和阿莲达任何暗示。
“既然大家都想看么,那我就跳一段吧。”女作家抢过话筒,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了舞蹈鞋,还没等我看清楚那双鞋是怎么藏在那个小包包里的时候,她居然就已经换好了。
“好,那就让我们来欣赏一段芭蕾神功!”
“可是好像没有音乐哦。”女作家看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带头唱起“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女作家就开始扮演起小天鹅来。坦率地说,像模像样,只是我无暇顾及。我满脑子兴奋起来,一切都尽在掌握。
乘着女作家兴起的表演,台下也一片欢腾的间隙,我看了看坐在台下第一排边上的阿莲达,并且对她使了一个颜色。
阿莲达当时就有点莫名其妙。
在美女作家跳完芭蕾做谢幕动作的时候,她拎起了裙摆,虽然脚步一个踉跄但还算谢幕成功。
掌声响起来,我却在等掌声停下来好让我说句话。
“很美啊。这是一个孔雀开屏式的优美姿态,虽然她刚才不小心脚底打滑,却也不失艳丽。美不胜收!”我说。女作家像是感激我救场似的朝我笑笑,“前面看真的很美,而从我这个角度,也就是背后看——你们也知道,孔雀开屏的背面就是一个孔雀的屁眼,实在是不雅。所以……”此刻女作家的表情是什么我也没去关心,“所以,做观众的你们,比我幸福。”
当我说话这句话,我觉得台下有那么一片笑声。就是这么一片笑声,把女作家和我之间的交情完全拧断了。
“活跃气氛,当初完全是为了活跃气氛。”事后我跟女作家半道歉半开玩笑地说,但女作家到底是女作家,她气鼓鼓的根本没理我。
倒是男作家在边上说了一句良心话。
“好了好了,好歹你也跳了一段,我连唱的机会都没有。”
“就你那破嗓子,还唱歌,别丢人了。”女作家没好气地说。虽然说的也是实话,可这句实话想必深深伤害了这位男作家。
当时阿莲达简直被吓坏了,慌忙拉着我们上车,回市里。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
阿莲达一直很紧张,就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就会坏事。”
面对各种恶意的评价,我的看法,关键是你要把你的脸皮变成防弹衣。无论是女作家,还是男作家。这点心胸都没有,怎么写得出好作品吗。但这个想法我也没有跟阿莲达说,只是自顾自地沉浸在说出“屁眼”那两个字瞬间的兴奋上。
“其实都是为了帮你报仇吗。”我跟阿莲达说,“她说你胸的事情我帮你记着呢。”
“唉……”阿莲达叹了一口气。
杜一冰又回到我家了。看来这次的恋爱要比他的平均恋爱周期更短暂,甚至比我的预判还要短。可喜可贺。唯一让人不安的是,看来他还准备在我家混一段日子。他每天都在我家里出现,有时候出现在卫生间,有时候出现在门口后门。当他出现在门口后面的时候就是准备吓我。当然吓我也不是目的,目的有时候只是希望继续住下去,这是属于他的一种撒娇方式。
“石头,我灵感来了,不能换地方。一换地方那些灵感就会跑。”杜一冰从门口后跳出来对我说。而我正刚下班,一天的疲倦,“那你可以不要用灵感写作,你就用经验写作吧。”我建议他。
“你的建议很好,但俗话说,经验之树是枯燥的,灵感之树长青。”
“哪儿有这种鬼话,别来蒙我。”
“好好好,但你看我还有别地方去吗?”
杜一冰真没别地方可去了,除非他再谈一个恋爱。到时候他就肯花钱去住宾馆了,这一点我很信任他。他也不是真的缺钱,是缺花钱的理由,就跟世界上所有的吝啬鬼一样。
被迫无奈我也只能答应他。
人真是有适应能力的,这一点我要严重指出。虽然第一个晚上是糟糕透顶的经历,但到了第二个晚上竟然情况有所好转。我并没有因为杜一冰的胳膊碰到了我的胳膊而烦躁不安,也甚至没有因为杜一冰的轻微鼾声而郁闷。这种情况让我对自己开始有了一点信心。到了第三个晚上就更别提了,我甚至比杜一冰先睡着。
杜一冰对我的睡姿表示了不满。“石头,其实你并不需要变成一个大字才能安然入睡吧。”他提醒我。
“别变着花样骂人,我明明是个太字。”
“石头,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帮帮忙,兄弟,你明明喜欢那些大字好不好?”
“要不你也写作吧,我看你有点儿幽默感。”
“不是为你的前途着想,恐怕我是准备写一写的。”
“别逗了石头,你要开始写作我就准能红。大家看了你写的就一定会喜欢上我写的。”
“你以为光靠写就行啊,得人长得俊啊。”
“除了幽默感你还挺有自信心啊,虽然话说得不对,但自信心,这是好事。”杜一冰又暗里调戏我。
就这样我们两个每天轮流比谁先睡着,另一个人就杜撰他的梦话和睡姿。总体而言,这样的生活还有点意思。那么多小姑娘被杜一冰骗上床也不是完全没理由,不过这是他的生活不是我的。
到了早上就不一样了,别指望杜一冰太早起床,他对日出这样的事情根本没兴趣。按说我也没兴趣不是,可早上也许适合早锻炼,我心想。睡懒觉要老年痴呆的,报上又有无聊的科学家研究起那些毫无因果关系的临床来。杜一冰可能也觉得早上适合锻炼,但他根本不需要室外锻炼,需要的只是养精蓄锐。我离开家之后据说杜一冰还能自顾自睡上三个小时。“比你不在的时候睡得香多了。”杜一冰还在我面前显摆。
以下都是杜一冰转述的,他说他醒来也不一定要起来,“躺在你床上想心事我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你啊?”醒过来之后的杜一冰也许能靠回想出那些梦境度过两个钟头,再找出床边他准备好的笔记本子把它们记录下来,我偷看过他本子,打开的时候还很忐忑,觉得可能正在窃取人家灵感之树上的灵感果。后来就安心了,因为我发现他的那些字完全属于符号的概念,三角形,正方形,以圆形最多,恐怕都是些淫秽符号,但我不扫黄,也不支持扫朋友的黄。杜一冰经常说,但凡社会丑恶现象是一定要打击的,尤其是扫黄这件事情。
以下是我的想象,我坐在办公室的时候也会走神,想着家里的杜一冰也许打开了我卧室的窗子,随便从我书架上抽出一本他寄存的书,通常是他昨天晚上没有看完的,《福克纳传》,或者《海明威传》。这种西方大作家的传记书他反反复复看总是看不完。“看作家传记能让我一天都有奋斗目标。”这就是杜一冰的理由,“那上面尽是那些大作家如何勾引小萝莉的。”没多久杜一冰就该饿了。他就像骆驼或者电视里的英雄人物一样对吃饭这件事情不太感兴趣。饿了跟吃饭对他来说是两件事。一天当中能吃上一顿饭就能满足他。不过那顿饭通常不要请杜一冰吃,就算你很有人性地请杜一冰吃我也不建议在装修高雅的地方请他吃饭,会吓着那些女服务生的。
杜一冰没来我这儿住的时候我经常买点小零食放在家里,馋嘴的时候用得到。后来我不买了。
现在我冰箱里鸡蛋也不添置了。
牛奶更别提,杜一冰都是当饮料喝的。每次喝完嘴巴上总是留下痕迹,弄得我对揭穿他这件原本或许还有点意思的事情都显得索然乏味。
听我说了这么多,这时候也别先着急觉得杜一冰是很动物的人。一般情况下我也不会指责他如厕后不冲马桶,喜欢擤鼻涕在桌沿等坏毛病。不是我不想指责,第一,杜一冰改不掉;第二,也是关键性的原因,我居然就忍受着忍受着,习惯了。
至于原因,恐怕只有这么一个:我喜欢杜一冰这样的作家,相比前些日子接待的那两个畅销书作家,杜一冰要更像一个作家。他沿着自己的作家之路在走,除了泡妞就是写作。这样的人要是不算作家,恐怕天理难容。
其实就像杜一冰建议的那样,从小我也有个作家梦。只不过多年来私下投稿、屡投屡败的经验告诉我,作家不是我这辈子上天给我的身份,也不是我的任务。按说跟杜一冰厮混在一起多少能感受到一点点作家气息,但从杜一冰身上却只学到一半。
那就是泡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