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我们的心才会愉快坦然,再也没有其他的遗憾,从而真正做到为人谦虚。然后心中产生的意念才没有自欺的成分,才可以说我们的意念真正诚实无妄了。所以《大学》中说道:‘系于事上的心念端正后,知识自然就能丰富;知识得以丰富,意念也就变得真诚;意念能够真诚,心情就会保持平正;心情能够平正,本身的行为就会合乎规范。’虽然修身的功夫和条理有先后次序之分,然而其心行的本体却是始终如一的,确实没有先后次序的分别。虽然正心的功夫和条理没有先后次序之分,但在生活中保持心念的精诚纯一,在这一点上是不能有一丝一毫欠缺的。由此可见,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一学说,阐述了尧舜传承的真正精神,也是孔子学说的心印之所在。”
附录二 王阳明小传
何谓第一等事
1472年,王阳明出生在浙江余姚。这是一个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如果王阳明的奶奶没有说谎,那我们可以坚信王阳明是被神仙送到人间来的。据说,王阳明出生的那天夜里,王阳明的奶奶在梦境中见到一位红衣神人,怀抱一个婴儿从天而降。在王阳明奶奶惊骇的表情中,神仙将婴儿给她,嘱咐道:“这个孩子将来能光大尔等门庭,好好照顾培养!”
神仙说完,消失不见。王阳明的奶奶也从梦中惊醒,于是听到了儿媳妇房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如你所知,王阳明神一样地出生了。
王阳明的奶奶虽然做了那个神秘莫测的梦,但真心实意对王阳明寄予厚望的却是他的爷爷王天叙。王天叙是位集道德和知识于一身的高级知识分子,不过在王阳明五岁前,王老爷子也心有疑虑,认为神仙送子只是老太婆昏了头,胡思乱想出来的。因为王阳明五岁了,还不会说话。
有一天,王天叙看着王阳明在院子里玩耍,一位和尚悄无声息地走进院子,不经王天叙的许可,就摸着王阳明的头说:“好个孩子,可惜道破。”
王天叙大吃一惊,回想往事,认为和尚话中有玄机。和尚的话当然有玄机,王阳明在五岁之前不叫王阳明,而叫王云。这是王天叙从老婆的梦里得到的启发,认为神仙从天而降,必踏云彩。和尚说“道破了”,其实是说,神仙做好事不留名,不让任何人知道是他把王阳明送到王家来的。
王天叙终于理解了神仙的本心,于是将王云改名为王守仁。第二天,王阳明就开口说话,而且对王天叙曾经朗读过的经典著作倒背如流。
这是个奇迹。在我们的一生中,奇迹发生的概率很低,因为很多人都不是王阳明那样,是被神仙派遣下来的。
1481年,王阳明的父亲王华高中状元,在京城安顿下来。第二年,王阳明和爷爷王天叙从浙江启程,兴奋地赶往北京,路过镇江金山寺时,王阳明“光彩照人”了一回。
事情是这样的:王天叙带着王阳明和一群好友游览金山寺,闲下来时,有人提议作诗。众人都在抓耳挠腮时,王阳明诗已成: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这首诗的质量可能没有那么高,但因为它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写的,所以已是登峰造极。这不由使那些成年诗人们大为嫉妒,认为是王天叙代作。王天叙就让王阳明以景点“蔽月山房”为题,再作一首。王阳明毫不犹豫,张口就来: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如月;
若有人眼大如天,还见山高月更圆。
金山赋诗后,王天叙对王阳明的喜爱更上一层楼。但王阳明的父亲王华却对这个孩子表示出了遗憾。因为王阳明自到北京后,爱好军事游戏远胜于爱好读书。王华曾训斥过他的贪玩好动,说:“我们王家世代都以读书混饭吃,你现在太贪玩,这是不务正业。”
王阳明反问:“读书如何就能混饭吃?”
王华以自己为例,回答:“你看我现在,做着官,就是因为读了书,中了状元。”
王阳明又问:“您这个状元能世袭吗?我老爹是状元,咱家世代都是状元吗?”
王华回答:“胡说,状元怎么能世袭!你若想中状元,必须要好好读书。”
王阳明狡狯地一笑:“只是一代,状元看来也不过如此。”
王华被这种狂妄的回答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王天叙有话说。他说:“这孩子他日官至极品,所立功勋当是前无古人啊。”
这是激励的话语,但王阳明真的被“激励”得目空一切了。
有一天,王阳明在私塾中问老师这样一个问题:“何为第一等事?”
这是一个人生哲学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扪心自问:自己一生中的第一等事到底是什么——发家致富还是大权在握,或者是做个幸福的人?
王阳明那位老师的回答是这样的:“读书中状元。”
王阳明高傲地摇着他的头,说:“这恐怕不是第一等事,第一等事应该是读书学做圣贤。”
“圣贤”是儒家门徒心目中的神,如同基督教徒心目中的耶稣一样。中国最古老的圣贤是尧舜,被儒家门徒挂在嘴上的圣贤则是孔子。圣贤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道德无懈可击,建立过万人称颂的事功,毫不为己,专门利人。总之,他们是集字典里所有的美德和能力于一身的人。
王阳明要做这样的人,可能只是出于孩子天真的遐想,也可能是他超人智慧的产物。但不论怎样,当时没有人相信他,包括他的爷爷王天叙。
不过,又有一件事证明,他的想法并非不可实现。有一天,他和几位同学在大街上闲逛,路过一个相面摊时,相面先生看了他一眼,大叫起来,抓住王阳明说:“当你的胡子长到衣服领子时,你就入了圣境;胡子长到心口窝时,你就结圣胎了;胡子长到肚脐时,你就圣果圆满了。”这是上天的警示,通过算命先生的口传递给王阳明的。这一年,王阳明十三岁。从此,他更坚定了做圣人的理想和可以成为圣人的信心。
不过,理想和现实是两回事。
辗转不能的圣贤路
算命先生为王阳明算命的那一年,王阳明的母亲离开人世。太过哀伤的王阳明深深沉浸在道家的长生术中不能自拔。人在大病或失去最亲爱的人后,情绪的波动往往会引起思想观念的改变。王阳明在三年守孝期间,愁肠百结,认为圣贤之道不如长生之术,于是,他在道家和佛家梦幻般的思想中艰苦遨游。三年后,除了在佛道思想境界中偶有所得外,王阳明一无所获。
我们无法得知是哪一天,他突然从低落情绪中振作起来,崇拜起了骑射。他一个人骑马偷偷从北京昌平到居庸关,然后出长城,和城外的蒙古人一起交流骑马射箭等技巧。
从居庸关回到北京后,他深深地迷上了军事,并且在抗击蒙古人的民族英雄于谦的祠堂前写下一联,极力渲染于谦的功绩。
这一切举动,都是他那殷切的爱国心使然。当时的明王朝,内忧外患不止。内忧是朝政混乱,外患自然是蒙古人。他希望祖国能无忧无虑,能太平安康。所以,他不惜以布衣之身份给中央政府写了一份“平安策”。他认为,一个国家富强的前提必须是皇帝和文武百官有高尚的品德,皇帝是道德楷模,百姓就全是道德君子。
他的老爹王华冷笑道:“国家大事岂是你这样的小孩子所能议论的?”
王阳明说:“我已十七了,不小了。”
王华哎哟一声,说:“我差点忘了,赶紧给我去江西结婚。”
王阳明的老婆早已在十几年前内定,是江西布政司秘书诸养和的女儿。按当时的约定,王阳明需在十七岁这年到江西南昌和这位少女结婚。
王阳明对少女没有兴趣,自军事兴趣和政治兴趣被父亲泼了冷水后,王阳明又开始转入佛道哲学上来。
就在结婚的那天晚上,他仰望苍穹,思考人生,身不由己地飘荡出了岳父家。在一个叫“铁柱宫”的道观前,他猛然驻足,信步踱了进去。里面有个道士正在闭眼打坐,王阳明像呼唤破土而出的小草一样呼唤他。道士终于醒来,二人谈了一晚上养生之道。
他的岳父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在被露水打湿的石板路上,遇到有点失魂落魄的王阳明,老岳父二话不说,就把王阳明推进花烛已是满地泪的洞房。
王阳明在南昌城住了一年,启程回余姚时,带着他神情忧郁的妻子。王阳明的婚姻是后来很多人都想探析的古老问题之一,但很遗憾,这位心学大师的婚姻生活好像被时间蒸发了,我们一无所知。
王阳明夫妇的船路过江西广信时,王阳明拜访了当地大儒娄谅。娄谅用他那世上无二的苍老但却劲拔的声音教导王阳明:圣人是可以学得到、做得到的。
这不是新观念,在娄谅之前有很多儒家顶级大师都谈过这个观念。但王阳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观念,自他立下成圣之志已过去五年,五年时间里,王阳明在成圣路上并没有走出太远;也许,可能还在原地打转。他在佛道和骑射上的热衷,已让我们误会他离圣贤之路越来越远了。
但娄谅那句醍醐灌顶的话让王阳明从五彩斑斓的精神之梦中苏醒,他重新回到圣贤之道这座巨山前,偏执地一头扎进去,但这一扎,用力过猛,险些出了祸事。
事情就出在王天叙种的那片竹林。王阳明回老家后,每天都钻研朱熹的理学。朱熹说,要到万事万物上去格道理,才能成为圣人。王阳明于是在竹林外盯着一根竹子开始格,七天后,他脑袋空空,突然就病倒了。清醒之后,他说,朱熹的去外界格物,肯定是错的。但是该去哪里格物,然后致知,然后成圣,这还有待钻研。
很快,他停止了对圣贤的探索,专心攻读科举考试科目,而人人都认为他能一举成名,但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落榜了。
王阳明面对青山绿水,真的不能不动心。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暗地里哭过,只是他知道,他场面做得很好,人人见到的依然是从前的王阳明。但三年后,王阳明第二次参加科举考试,奇迹般地又落榜了。
王阳明对那些哭泣的落榜生说,你们都以落第为耻,我却以落第而动心为耻。这大概依然是场面话,很少有人不会对这种事情不动心。不过,王阳明很快就自动自发地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确是个不动心的人。
在第三次科举考试之前的三年时间里,他四处游走,到各地风景名胜处游览,其间还回到老家余姚办过一个诗社。临近考试还有一年时间,他回到北京,开始刻苦钻研兵法,并且在这方面取得了很不错的成就。
和这一成绩交相辉映的是他第三次科举考试的金榜题名。他终于考中,到了建设部(工部)做见习生。一年后,又转到司法部(刑部),然后是教育部(礼部),后来又到国防部(兵部)任职。然而,厄运当头罩下,他那短暂而悠哉的仕途岁月终结了。
龙场悟道
1505年,新皇帝朱厚照即位。朱厚照热爱玩乐远超过热爱政治,所以他最喜爱的太监刘瑾成为他的发言人和执行人。
辅政大臣刘健和谢迁担心刘瑾会祸害到政权,于是上书要求朱厚照解除刘瑾的职务。但刘瑾先发制人,逼迫刘健和谢迁辞职。刘健和谢迁是前任皇帝指定的辅政大臣,地位和名望自然不一般,刘瑾等于是捅了马蜂窝。北京中央政府几乎所有官员都纷纷上书,要求皇上朱厚照挽留刘、谢二人,同时把矛头对准刘瑾,万箭齐发。他们说,皇上您现在每天吃喝玩乐,都是刘瑾这人勾引的。他就是您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有一天爆炸了,后果不堪设想。朱厚照把这些信件给刘瑾看,刘瑾七窍生烟,下令锦衣卫捉拿闹得最凶的大臣,执行杖刑。
北京的文臣被刘瑾用淫威压制下去,南京的御史们轰然而起,尤以御史蒋钦最鹤立鸡群。他和其他言官在上书要求废刘瑾后,已被打了三十军棍,被废为民。但三天后,他又上书,大骂刘瑾,断定刘瑾是奸邪小人。奏折的最后,他以命赌博:“皇上如果您信臣,杀刘瑾;如果不信臣,杀我。”
刘瑾被气得肝脏直痛,又把蒋钦打三十军棍,扔进监狱。
蒋钦是越挨揍越勇,在狱中再上书,说:“您现在还没有看出来到底谁忠谁奸吗?我现在在狱中,屁股都被打烂,我的老爹七十二岁,我连孝都不顾,非要跟刘瑾那贼争出个黑白来。”
他不明白,现在黑白是刘瑾说了算,结果,他又被打了三十军棍。前后才十天,蒋钦挨了九十棍,纵然是铜臀铁腿,也不能支持。三天后,蒋钦死于狱中。
王阳明悄无声息地登场了,也是给朱厚照写了封信。这封信乍一看,温柔如春水,实际春水之下,就是激流。他的上书名字为《乞侑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文中说,诸多御史们应该是触犯了皇上,所以才挨了毒打。可上书言事是他们的职责,如果他们说对了,皇上您应该听;如果错了,也不至于下手那么狠。您现在的作为等于是在堵御史的嘴,以后真有事了,谁还敢说?
刘瑾从朱厚照手里接过信,看了几遍也看不明白,但他知道一件事:王阳明不是自己的人。既然不是自己的人,那就是敌人。
而王阳明这个敌人更让刘瑾震怒,因为敌人的大部队已被他消灭,当他在战场上昂首独步时,突然被王阳明从暗处射了一箭。刘瑾用严厉的手段惩治王阳明这个游击战士:先来四十军棍,投放狱中,等候发落。
王阳明从小身体就不好,今天的医学可以证明,应该是肺结核前期。入狱时北京恰好严冬,那时候没有供暖设施,所以王阳明在狱中很辛苦。多年以后,从他在监狱中的诗歌作品可以看到,他想过用死亡来结束自己的人生,但终究没有死。也许是惧死的人类本能帮助了他,但也许是他胸怀理想,不想这样窝囊地去死。
对遭受厄运的人而言,时间的流逝是最好的礼物。一年后,王阳明被定罪,发配贵州龙场驿,官职:驿丞。
贵州龙场,羊肠小道,穷山恶水,王阳明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是活着到了任所。龙场驿站和史前森林惊人地一致,毒蛇遍地,野兽窜奔。更要命的是山中的空气中夹杂着毒气,呼吸之间,使人胸闷,头痛欲裂,大雾弥漫,让人感觉在恍惚的噩梦中。
按规定,王阳明的罪犯身份使他不能居住在驿站里,他只能住在阴暗潮湿的山洞中。他的几个跟班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气候,而纷纷病倒。王阳明还要照顾他们,本来,他是最应该被照顾的人。让王阳明感到孤独的不是这片原始森林,而是附近居住的苗民。由于言语不通,王阳明能见到他们,却不能跟他们交流。这正如一个人梦中被魔鬼追杀,大喊大叫,却无人理睬。王阳明很想和几个跟班交流,但一交谈之下,发现他们太蠢了。
很多时候,物质的匮乏不能扼杀一个人,因为人类适应环境的能力仅次于地球上最古老的动物蟑螂。但精神上的空虚却可以让人陷入生命的绝境。
王阳明太需要和人交流,老天爷偏不让他得逞,偶尔流露一点慈悲,还未等王阳明反应过来,马上又熄灭了。
曾有位从北方大城来的官员带着他的儿子和仆人路过龙场,王阳明大概是去找吃的了,没有遇到。当他得知后,第二天就去追寻,却有苗民用手势告诉他:三人死在了路上,死因不明。哀痛之下,他就作了名扬千古的《瘗旅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