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第 72 章
五层之上的佛堂,念经人不是季樱桐,而换成了我。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从双腿酸麻,到毫无知觉,最后,是槿姨派人抬我回房。
夜深了,可夜园已经没有了安静。
我不敢闭上眼睛,小香满脸的鲜血是我眼中最后所见。我求神求佛有用吗?满天神佛有用吗?我的夜玄没有回来,我还亲手杀死了小香。
慧庐外,隐约有乐声传进来。听起来有几分古怪,大概是琉音。他们在庆功吗?庆祝攻进夜园,庆祝抓获了那么多毫无反抗能力的妇孺。
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理解父亲,虽然不赞同,可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理解他对夜家的恨。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原来恨,会是这样的深入骨髓,会是这样张牙舞爪的、一丝一毫的钻进身体、钻进脑海、钻进心脏,吸取了全部的精血之后再破体而出,疯狂而执着。我终于知道了为了什么父亲会一辈子郁郁寡欢,原来不做些什么就去原谅,会比恨更加的难。
没错,我恨,恨连以南、夜白,以及他们背后的琉国。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的双腿恢复了知觉,又痛又麻,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可眼泪却不受控制的不停的流着、流着。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掉眼泪,不管是为了夜玄、夜园,还是天印。
腿可以站立了,我慢慢挪着走到书案前坐下,借着微红的朝阳给夜玄写下又一封信。
“夜玄,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原来不止是对分离的两个人而言。即使是面对自己,也会恍若隔世。其实有什么可怕的呢?你不在慧庐,我反而应该觉得踏实才对。因为至少我和你之间有一个人会活下去,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天大亮的时候,我仔细的梳洗,国还没破,家也没亡,我又有什么站不起来的理由。
门被敲响,我习惯性的叫了声“小香进来”,话音没落,自己先愣住了,举着梳子的手忽然就发了软,竟是没半分力气再抬起来。
进来的当然不可能再会是小香,只是个年纪与小香相仿的小婢女,她是跟着槿姨的。
“夏姑娘,老爷请您下去有事相商。”
“好,马上。”扶起妆台站起身,有些头晕目眩,咬牙稳了脚步下楼。
和我想的一样,慧庐不再有安静的所在,连楼梯上都坐满了难民,一个个面色呆滞,不悲、不喜。眼神只是茫然,再无其他。
看到她们的样子,谁又敢说活着的人是比较幸运的呢?
到了四楼,直接到夜醉山的房间。房门没关,一眼便可看到里面的人,简单的看了一圈,我想应该是夜家全部的女眷都到齐了,包括季樱桐。角落里,还有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珍珠。
夜醉山半靠在床榻之上,瘦削的脸上不见半分悲色,只有笃定,看到他的神情,我没来由的心里一宽,更是想到夜然。
夜家的男人都有这种力量,即使是在最难过的时候看到他们,也总会觉得安心。
槿姨站在床榻旁,眼睛根本不看旁物,只是专注的对着夜醉山。
她这样的女子,一生未嫁守着夜家,我也想过恐怕不只是夫人陪嫁丫头这点感情那么简单,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只有在这样的关头,才肯把自己的感情泄露的干干净净,无所顾忌。
“都来了吧。”夜醉山的声音略带沙哑。
槿姨嗯了声。
“阿槿,你来说。”夜醉山慢声吩咐着。
槿姨略迟疑了下,却也终于站起身,面朝大家,眼睛却并不看任何一人,一字一字的说着:“早上,琉匪派人递了口信进慧庐,主要两件事:一、要夜家交出琉国玺;二、要夜家交出二夫人。若两件应了,他们保夜园没事。”
房里一片死寂,没有人哗然,也没有人吭声。连季樱桐都沉默着,只是脸上的激动也没办法再掩饰,复杂的神情一一呈现,有欣慰、有疑惑、有犹豫、有希望。
“你们怎么看?”夜醉山开了口,一一看过来。
“老爷……”珍珠忽然跪下,怯生生的问了句:“他……有没有……”
“连以南没有提你。”槿姨自然知道珍珠关心的是什么,冰冷的回答了,话音刚落,珍珠马上瘫坐在地上。她何曾不知道自己根本是多问这一句,可若不问,又如何会死心。
偏偏,这一屋子人,又有哪个会去关心她的死活。
先是上官未月细着嗓子嚷了句:“依我看,那个什么琉国玺本就是人家的东西,我们要来何处?早日还了也省心。还有季……二夫人……即然……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何苦呢?不如成全。若琉人只求这两件事,倒还好了,其实夜园也不会再损失什么,依我看就都应了吧!”
我看着上官未月,她腊黄的脸上现着少有的机灵神色,琉匪派人送的口信完全激发了她生存下去的一线希望,她现在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欣喜若狂了。
不止是她,在屋子里的人,也有人和她一样的想法吧,只是不敢说而已,我苦笑了下,为夜家,为天印。
“你们呢?”夜醉山咳嗽了会儿,继续问着。
一众丫头自然是不敢表态,大家的眼睛都看向我和方氏畹华。
方氏犹豫极了,手抚着腹部,想说,又停下,天并不热,她额角却浸出细汗,神情恍惚。
“你呢?”夜醉山直截了当的看向我。
我从不知道自己的话也会在夜家有什么份量,竟微笑了起来,心里一片清明,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琉国玺对夜园来说,的确不值不提。”我柔声说了:“可丢失它对琉王来说却是一大耻辱,老爷,我极乐意看到的是,在琉王有生之年,绝无机会再见琉国玺。夏微眠一介女子,再平凡不过,一生并无大志大向、更无大智大慧,偏偏就只有三分傲骨。不是我不想活,实在是不想拿活着和一群畜牲去做交易,恕我无知,他们还不配。”
夜醉山没有回答,仍旧看着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至于二夫人一事,我想我们并没资格代老爷做决定,一切但凭老爷定夺。”
“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若不能应了他们,难保夜园不历灭顶之灾。”夜醉山开口,意味深长。
“夜园可以被毁,可是不算灭顶,因为夜玄活着。”我一字一字的说着。
“若他……若我儿也有不测呢?”
“若他也不在人世了,老爷,您觉得他会怪你如此毁了夜园吗?”
“自然不会!”夜醉山眼中精光乍现:“我夜某人的儿子,只夜玄而已!”
一句话,众人神态各异,再笨的人也明白了,老爷根本早已做了决定。
“夜家的人都听着,夜某人恐将不久与人世,现立遗命:其一:夜园是我夜氏家族安身立命、宗亲灵祠之所在、根系之所在。毁我夜园者,就与夜氏为世敌,夜氏子孙,若只余一子,其子必为豪杰,诛敌于永生永世。若只余一女,其女必不逊须眉,杀仇于千秋万代。有违此令者,黄泉下,夜氏先祖必诛之、灭之。其二:夜园所有宝物均可遗散,唯一样,琉国玺决不能落入外人之手,若有朝一日不能保其完璧,宁毁不降!”
房间里,又是一片死寂。
夜醉山甚至没再提及季樱桐一事,其实根本也没必要再去提。所有人都明白,季樱桐的下场必是和那琉国玺一样:不能保其完璧,宁毁不降!
这就是夜醉山的遗命。也是对琉匪所做的最后决定,夜园的人,宁死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