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绝品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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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挑衅

初次未见落红,这铁般的事实早说明了穆伊瑧的不洁,任旁人舌灿莲花,也休想哄他相信她的“清白”。

众人的谈话重心移至杜牧身上,说起他的七言绝句。陈启贤回过神时,正听到“后庭花”三个字,他心中一动,取出夹在文稿中的诗笺,招手吩咐书僮送到少夫人房中。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穆青青俏脸转为煞白,恼到极点。

这陈启贤,分明不肯放过半次可羞辱小姐的机会。

诗中的“后庭花”,指的是南朝后主陈叔宝所作《玉树后庭花》。陈后主纵情酒色,宠妃张丽华,任其妄定国家大事,朝政混淆,小人当道,国将破灭犹****花天酒地、寻欢作乐。这首诗一向被视作亡国之音。

陈启贤送来此诗,非但借此讽刺小姐不知“失贞”之羞,厚颜苟活,且以秦淮歌妓比作小姐这商家女子。对深闺女子而言,被当成酒家的风尘女子,实在是最大的污辱。

真是其心可诛。

穆伊瑧似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以褚体录下的《泊秦淮》,美眸亮了起来,抽过诗笺问道:“陈公子正在做什么呢?”

从似要被活生生撕裂的剧痛,到今日细密绵长的隐痛。她的愈合能力,比想象的要好许多倍。若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她与陈启贤,也可以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吧?

未经考验,陈启贤的书生皮相,也可以一直维持下去吧?

无知,到底是幸福还是可怕的事情呢?

如果洞房夜见了落红,以她的姿容、家世,喜新厌旧、夫弃糟糠一类的事情怎么想都不可能会发生,则她与陈启贤恩爱可期。也许她这一世也未必有机会知道他斯文表象下的残忍。至多在一些事上有点分歧,却不会动摇到她对他的敬爱。她会将陈启贤当作她的天,度过懵懂平淡且自以为幸福的一生。

然而若可选择,她宁愿事情仍旧发生,让她看到陈启贤原可藏匿一生的冷酷。

她的心,必须要给一个值得的男子,而不是在无知中托付给其实径不起一点考验的人。

宁可选择这如影随形的心痛啊。

穆青青忿忿地握起小拳头,不屑地应道:“还不是在书房里和一群酸儒闲扯淡。”

穆伊瑧步向瑶琴,玉指轻拂,琴声流满房间,她挑起黛眉,轻轻道:“青青帮我把琴抱到‘落花亭’去好吗?”

仍是会在乎他的伤害呵,不然,她不会想要反击。

穆青青奇道:“‘落花亭’?那儿不是离书房最近吗?给人撞见了怎办哩?”

穆伊瑧已走到门口,闻言回过头来,露出淘气的笑容道:“见便见罢,谁怕呢?”

这本是穆青青惯用的口气,若是还在洛阳时,穆青青定会得意地宣称:“小姐被我同化了。”现在她却只能避开这美人儿像落凡精灵般动人心魄的绝美笑脸,依言抱起形状优美的穿月琴,跟在她身后。

小姐一定不知道,她即使在笑也会流露出哀愁无奈的情绪。

书房中一众文士正兴致高昂地论及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的不羁,突然传来了“淙淙”的琴声,悠扬和婉的曲调引住他们的注意力,忘了自己正在谈论中的内容。

低柔圆润得只有天籁可与之媲美的清音伴着荡心涤神的琴声由低至高幽幽响起,到众人听得清楚时,正唱到“玉树后庭花,花开不长久”一句,一字字就那么清晰分明地敲上心头,歌声婉转缠绵,将他们带至南朝的宫殿,仿佛见到发长及地的丽人水袖飞舞,勾魂浅笑,美不胜收。但其曲调又洗尽这首诗的靡丽之气,变得清新流畅,使人精神一振。

当人生出依依之意时,动听的女声随琴音拔高,和奏出清澈纯净的音乐,再唱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沉醉在天籁仙音中的书生们尚未及时对这两首立意相反的诗做出反应,琴音顺着《泊秦淮》的调子再度拔高,奏出狂风骤雨般的音调,营造出金戈铁马、沙场激战的气氛,令人身临其境后,乐音沉静了下来,歌声轻柔得似和风拂过:“衰败须千日,亡国天下事。君王本无能,怎怪女儿家?”

“咚!”

涌满了天地间的琴声就像来时那么突然地消失了。被最后一记穿云裂石的琴声震醒后,众人面面相觑,相顾茫然,齐齐将眼神投向听得与他们一样入迷,清醒后却脸色铁青的东道主。

他们大饱耳福,却不知陈启贤与穆伊瑧这对新婚反目的夫妻暗潮汹涌地过了一招。

那清脆玲珑得使人迷醉的声音唱的第一首诗,正是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紧接其后的是《泊秦淮》,自然而然地让人将这两首诗摆在一起,意识到“不知亡国恨”的不只有“商女”,继而对第三首诗产生共鸣。

而他们前所未闻的第三首诗,才是穆伊瑧反击的重头戏。既指出君主所起的决定性作用,婉转而巧妙地驳斥了一直以来“红颜误国”的偏见,更回敬了以“商女不知亡国恨”一句羞辱她的那个人一记新鲜热辣的耳光。

“啪啪啪……”

陈启贤难看的脸色弄得书生们糊涂了起来,不知是夸人家唱得好会得罪陈启贤或是相反时,一直少话的乔云柏击掌赞道:“只是这出神入化的琴技、无与伦比的仙音,便可知此女胸怀若谷,不同寻常脂粉。恕乔某冒昧,请问陈兄,歌者何人?”

穆伊瑧摆明要与他过不去了。

对着满屋渴望知道答案的眼神,陈启贤强咽下了涌至喉头的怒焰,扯出要多勉强便多勉强的笑容道:“此是内子所歌,有污清听,贻笑大方了。”

众人哗然中,崔明勋叹道:“哪里,听此一曲仙乐,可想而知嫂夫人是何等天仙化人。陈兄确是艳福齐天,羡煞小弟了。”

陈启贤苦笑时,乔云柏双眸亮了起来,目光越过众人,看向窗外。

发觉有异的书生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纷纷张大了嘴,怔怔望着出现在眼帘的那道修长优雅的身形。直到那无限美好的背影缓缓转入花径,消失了后才有人回过神来,记得把嘴合拢。

文昌佑发自内心地道:“人言穆小姐丽色无俦,惊才绝艳,果然名不虚传。”

陈启贤干咳一声,冷冷道:“我辈读书人,首当重德不重色。”

众书生出了窃的魂魄尚未归位,不觉有异,七嘴八舌地表达了艳羡之意。他对穆伊瑧再多不满也不由飘飘然,得意不已——毕竟,当一个众人所欣羡的男人的滋味,是再好不过了。

乔云柏沉默的眼仍望着穆伊瑧消失的方向。

那美女玉立修长,一头玄瀑长及腿股,闪着无比美丽的光泽,风姿绝美,却也点出一个令人心惊的事实。

她,并未束髻。

女子束发成髻,昭示着己为人妇的身份。只有未婚少女才可散发。

陈启贤遮不去的轻鄙神色,穆伊瑧未挽起的秀发,在在显明着一个可令全天下仰慕佳人的男子心神震撼的事实。

冷冷的星目追索着在冬日暖阳下浅去的芳踪,玄黑眼瞳爆出前所未有的锐芒,心,为之怦然而动。

明春大比,他势在必得。

名缰利锁系不住,心猿意马……

“腕冰消松却黄金钏,粉脂残淡了芙蓉面。紫霜毫点遍端溪观,断肠词写在桃花扇。风轻柳絮天,月冷梨花院,恨鸳鸯不锁黄金殿。”

小轩窗下手握诗集,以清柔甜美的仙音吟诵词句的女子澄澈秋水对上一双茫然的杏眼,浅浅失笑,姿态之美,无与伦比。

穆青青着迷地盯着她千娇百媚的花容,干脆利落地对那一阙词曲下了结论:“听不懂。”

不受教的丫头啊!

穆伊瑧薄责的玉指轻点上她的秀额,怪道:“为何我教了十多年,竟教不乖一个穆青青?”

这妮子日前将人家好好的一首春景词硬掰成不堪入耳的淫词艳曲,非要说那句述景的“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指的是女子不守妇道、做了红杏出墙的勾当,魏夫人地下有知,只怕早从坟墓里爬出来找她算账了。

遵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诚信美德的穆青青避过自家主子秀美纤长、偏最爱对她指指戳戳的玉指,探头看了遍她刚才所吟的词句,皱眉道:“看不懂。”见主子又要端出谆谆善诱的先生面孔,怕怕地胡诌一通道:“既又是‘断肠’又是‘鸳鸯’的,八成是闺中怨妇在动心吧。”

徒不教,师之惰啊。

穆伊瑧板起脸来,拿起备用的戒尺道:“早教你小心说话了。女儿家怎么可这般口无遮拦?把手伸出来。”

不是吧,又要挨打?

穆青青怯怯伸出早被打红的手心,万般无奈地告饶道:“小姐啊,相予说话比我粗上十倍百倍,我不嫌他,他便要谢天谢地了,哪轮得到他来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