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的这两首诗,本来讲的是对于无常的觉知,对于世间功名利禄的放下,但是,很容易被人误读为对金钱的鄙视(纵有千斤金,不如林下贫),对于世俗生活的完全排斥(总为求衣食,令心生烦恼)。很容易被人解读为,为了摆脱烦恼,应该远离世俗生活,应该远离金钱。就像克尔凯郭尔说的,天上的飞鸟和地上的百合,从来不会为食物和衣服操心,人类如果希望提升到最高的精神层面,也应该像飞鸟和百合,不要为衣食操心。
引出了另一个流行的看法:金钱是万恶之源。每当人们看到豪门争产,就会感慨:都是钱害的。在民间的话语体系里,财富往往与虚伪、邪恶联系在一起,而贫穷往往与淳朴、善良联系在一起。你看民间故事里那些美丽的仙女,甚至狐狸精,几乎从来不会爱上富家子弟,反而是贫穷的农夫或书生。而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一直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看法,那就是:财富、权力都是囚笼,会禁锢人性,败坏人性。
这个看法延伸开去,常常会把金钱与道德对立起来,会把金钱和修行对立起来。常常会有人问:信佛的人怎么能够赚钱呢?但是,人类不是飞鸟,也不是百合。也很少有人能够像佛陀那样,彻底放弃家庭和事业,彻底放弃自我,去过一种单纯的神圣的生活。
即使是佛陀,还是要面对饥饿、寒冷,还是要通过化缘这样一种形式来解决基本的生存问题。而对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活在世间,仍然离不开家庭和事业,如果你没有粮食,就会饿死;没有衣服,就会冻死;你没有钱,就无法养育孩子。而要在人类社会里获得粮食、衣服以及金钱,就一定要从事工作(从前叫劳动),就一定要通过某种方式去赚取金钱。
金钱可以解决很多很多的问题,它不是一个糟糕的事物。相反,如果你没有钱,那才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凯鲁亚克写那些垮掉的一代,都受到金钱的折磨,没有钱买车票,没有钱吃饭,没有钱住宿,没有钱养家糊口。凯鲁亚克的深刻在于,他没有回避这些日常的平庸的琐事,他反复在提示读者,不论听起来多么浪漫的说走就走,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走到神奇的世外桃源,不可能一下子让生活的烦恼都消失了,不会的。即使在美丽的神奇的路上,你还是要面对世俗生活,还是要面对金钱的压力。所以,迪安也罢,萨尔也罢,一路走来,总是在努力着赚钱。人不能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不过在六道里轮回
人不能离开这个世界。人必须要安顿好自己的身体,更要安顿好自己的心灵。我们的误区常常在于:安顿身体的时候,我们会迷失在身体的欲望丛林;安顿心灵的时候,我们会迷失在空洞的思想天空。但人的存在,必得要脚踏实地,又要仰望星空。
归结到最现实的一点,就是我们既要金钱,又要超越金钱;既要谋生,又要超越谋生。一方面不能成为金钱的奴隶,另一方面又不能清高到不食人间烟火。用文雅的话说,就是我们要用出世的态度去做入世的事业。如何做到这样呢?
回到寒山的诗,“可叹浮生人,悠悠何日了。朝朝无闲时,年年不觉老。总为求衣食,令心生烦恼。扰扰百千年,来去三恶道”。真正的要点在于最后一句:扰扰百千年,来去三恶道。这句话涉及佛教的轮回观念。佛陀曾经在深度的禅定里,发现了存在的秘密,就是轮回的秘密。生命从出生到死亡,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出生不是简单的诞生,而是从无涯的过往时间里遥遥而来,带着你无数的前世密码。你曾经想过什么,做过什么,会决定你今世的命运。死亡不是简单的结束,而是又堕入了无垠的未来,你今世想了什么,做了什么,决定了你未来会怎么样。
佛陀说,你住在一间着了火的房子里。有两层意思:第一,你住在房子里;第二,你住在着了火的房子里。你可能会说,不错,我是住在房子里,但我是自由的,我可以在房子里自由地走来走去,也可以走出房间,到树林里,到湖面上,到广场上,也可以到别的房子里,总之,我是自由的。但是,佛陀很坚决而且怜悯地看着你说:无论你在哪间房子里,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你在这个世间,就算你在天空或大海上飞翔,你仍然是在一间房子里,你并不自由,你在一个囚笼里。你只是一个囚徒。如果你愿意坐下来,思考这是为什么,佛陀也许会进一步告诉你,无论你在哪里,你都在一间叫三界的房子里。
这间房子有三个界域,一个叫欲界,一个叫色界,一个叫无色界。这是佛陀对存在最简洁的描述。什么是欲界呢?受淫欲与贪欲支配的存在,世间最低级的存在;什么是色界呢?清净的物质性存在,也可以说是脱离了欲望的肉体存在,又可以细分为四禅十八天;无色界是纯粹的精神性存在,是世间最高的领域。很勉强地,也许可以说欲界与本能相似,色界与自然相似,无色界与灵性相似。佛陀发现每个人的存在,总是在这三个层面打转。
打转的时候生命呈现六种具体的形态,就是所谓的六道: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一般人能够见到畜生道和人道,而无法见到地狱、阿修罗、饿鬼、天四道。虽然没有见过,但我们许多人从小就很熟悉,比如,我小时候经常听我的祖母说,这样做是要下地狱的,地狱里有各种各样恐怖的东西,你能够想象到的最可怕最恐怖的东西。如果你作恶,你就会下地狱。而惠能甚至说,你只要有恶的念头闪现,你就已经下了地狱。所以,时刻保持清净的心念非常重要。
与地狱相反的地方,当然是天上,最令人向往的地方。每当夏天的夜晚,我们在河边乘凉。望着那无垠的安静的星空,我们想象天上有着神仙,有着瑰丽的珍宝,天上不用劳作,不用上学,没有贫苦,没有悲苦。于是,我们都梦想着,有一天,我们找到了飞往天堂的路口。
当然,很少有人能够飞往天堂。我们大家,还是朝夕相处,在人间。在人的世界奔波劳碌,有时候,我们觉得生命飞扬着快乐;有时候,我们觉得生命处处是暗淡、忧郁和痛苦。生活中陪伴我们的,就是动物。那些动物们,与人类一起,遍布地球。不幸的是,它们要么成为人类的食物,要么成为宠物。而在动物与人之间,还有一个叫作阿修罗的世界,动物性与人性交织,充满紧张和斗争。
从地狱到天,层层递进,一层比一层高级。但是,这种递进并非不可逆转,而是流转的。即使到了天的境界,还是有可能堕入地狱,根本上,无法摆脱生与死的束缚。这就是轮回的说法。当我们心中的莲花尚未开放,我们就只是在世间来往、奔波;无论你怎么跳,都无法跳出三界;无论你怎么走,都无法走出六道。
当我们心中的莲花尚未开放,我们就总是在三种界域里的六条道路上来往反复。有点像西西弗斯的神话:不断地往山上推石头,石头到了山顶不断地滚下山,又不断地往上推,周而复始,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只是在重复的劳役之中。
生命不过是一段旅程
如果我们心中的莲花尚未开放,那么,我们就不断地在三界六道里轮回;如果我们在世间束缚于各种愚痴的念头,做出各种不当的行为,那么,我们就会在三恶道里流转,不断地做饿鬼,或做畜生,或下地狱。再回到寒山的诗,可能会更深刻地领会他的意思。寒山的意思是,你这样一刻不得闲地劳碌奔波,为了功名利禄却不断造业,使得自己沦落在三恶道间轮回,多么可怜。世间那些不择手段获取荣华富贵的人不论在世间多么风光,但他们的业力会让他们在死后堕入三恶道。
所以,当寒山说“总为求衣食,令心生烦恼”,他的意思不是说不需要去求衣食,而是说,如果我们在谋生的过程里总是烦恼丛生,那么,就不是真正的谋生了。更进一步,他的真正意思是:如果我们为了谋生,而去做损害自己本性的事情,那么,就算你得到了金钱财宝,却让自己沦落到三恶道,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里,有必要提到佛教的一个重要概念:解脱。所谓解脱,就是不再烦恼,就是对于世间的事不再执着。当你不再烦恼,不再对于世间的事有任何执着,那么,你就成佛了,就是跳出了六道轮回,不再一会儿做人,一会儿做小狗,而是恒定地存在于真如的状态:不生不灭。佛教徒最高的理想就是成佛。既然要成佛,那么来到世间不过是一段旅程,在这段旅程里,要用自己的生命好好修行,完成这一世,以期来生得到真正的解脱。这是佛教的生命理念。
我们很多人也许并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佛教徒,而只是想着好好地做一个人,完成一个人的生命。即使如此,佛教的轮回理念对我们也仍有巨大的启迪。这个启迪就是,生命不过是一段旅程。在之前是无限的过去,在之后是无限的未来,我们只是在无限之间一段短短的时光里旅行。
就像凯鲁亚克小说的名字:在路上。不论我们是在家里,还是在办公室里;不论我们在飞机上,还是在街上……不论我们在哪里,其实,我们都是在路上。生命不过是一次短暂的旅程。既然是在路上,既然是在驿站里,就没有必要做任何永久的打算。没有人会花费很多的精力去装饰旅店的房间,因为旅店以及路上的一切都不是我们自己的,都是我们无法带走的。
金钱不过是一个手段
回到前面那个问题:一方面不能成为金钱的奴隶,另一方面又不能清高到不食人间烟火。用文雅的话说,就是我们要用出世的态度去做入世的事业。如何做到这样呢?
如果我们把世间的一生当作旅行,那么,我们不过是这个世间的过客。如果我们只是一个过客,那么,这个世间的一切都不是我们能够真正拥有的,也不是我们能够带走的。
但是,我们又确实来到了这个世间,要一步一步走完世间的旅程。所以,世间的一切,我们不能把它们当作虚无的幻影,也不能把它们当作真实的存有。当作什么呢?不妨当作手段。
答案来了,那就是:当我们把金钱只是当作一个手段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既维持身体的必需,又为心灵的提升留下了广阔的空间。当我们把金钱当作手段,就不会鄙视金钱,也不会崇拜金钱。既不鄙视,也不崇拜,金钱就不再是一种束缚了,而是一种自然的随缘的存在。
也就是说,只有当我们把金钱当作一个手段的时候,我们才是自由的。我们鄙视金钱的时候,我们崇拜金钱的时候,都远远地离开了自由。当我们把金钱当作手段,那么,就不会排斥金钱;当我们把金钱当作手段,那么,就不会迷恋金钱。重要的是我们借助金钱所要达到的东西。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赚钱时,是一件事;为了赚钱而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是另一件事。前者是把金钱看作了手段,后者是把金钱看作了目的。
当萨尔和特雷一路苦苦寻找工作想要赚钱时,我们并不觉得他们被困在了金钱里,而是觉得他们在爱情的光芒里生命也变得明亮万分。没有什么原因,仅仅因为他们是为了爱情去赚钱。赚钱不过是一个手段,是让爱情变成现实的一种手段。当然,事实上,爱情也不是目的,它也不过是一种手段,一种体验爱的手段,一种通向婚姻的手段。当然,婚姻也不是目的,不过是旅途中寻找同伴的手段。
根本上,世间的一切,都不是目的,都不过是手段。我想起西美尔关于货币哲学的精彩论述。人类最初是物物交换,比如,我有一张多余的凳子,缺一张桌子,而你正好相反,于是,我就用我的凳子交换你的桌子。后来,为了方便,发明了货币。最初的货币是贝壳,后来是金币、纸币。西美尔提醒我们,货币不过是一个方便的中介,当我使用货币的时候,目的是要买到我想要的东西,比如桌子,比如房子。金钱不过是一个中介,把你带到你的目的地。
但是,工业革命以后,金钱代替了上帝。人们遗忘了通过金钱想要得到什么,而把金钱当作了目的:赚钱成了生活的最高目的。人们站在了手段的桥梁上而忘了要抵达对岸。不仅站在金钱的桥梁上忘了要抵达对岸,而且活在世间这个桥梁上而忘了要抵达对岸。
所以,我们在世间行走的时候,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不要忘了西美尔这句充满启迪的话:不要站在手段的桥梁上而忘了要抵达对岸。
在每一个当下抵达
寒山这首诗的真正旨趣,并非让我们厌弃凡尘琐事,而是在告诫我们不要把世间当作目的地,不要在谋生的过程里迷失了自己的本性,而要在谋生的过程里时刻洋溢生命的喜悦。
佛陀曾经讲过《看顾水牛经》。如果把这部经文和寒山的诗对照着读,也许我们会有更深的领悟。佛陀说他自己还没有成道的时候,曾经得到一个牧童的照顾,并且从牧童放牛这件事情上领悟到了很多。佛陀说:“一个会照顾好水牛的孩子,应该很熟悉他看管的水牛,他会知道每一头水牛的特征和倾向,什么时候要替它洗擦身体,怎样料理它的伤口、用烟赶走蚊虫,给它们找安全的路,爱护它们,带它们过河时走水最浅的地方,给它们新鲜的草和水,好好保护草原,又使年长的水牛给年幼的水牛做好榜样。”
“正如牧童能认识他的水牛,一个比丘也应该认识他自己身体的每一样原素,就如牧童知道每一头水牛的特性和倾向,一个比丘也应该知道哪些是身、口、意应该或不应该做的。又如牧童替水牛洗擦身体一样,一个比丘应该清除他身心的欲念、执着、愤恨和恐惧。”
牧童放牛是多么平常的事情。但是,佛陀说如果你是一个好的牧童,就一定会是好的比丘。在这里,佛陀开示了一种很深的智慧,那就是:任何一件事情都可以是修行的手段。佛陀的这个开示解决了一个普遍的困惑:当我决定要修行的时候,是不是一定要远离世俗的事务?
活在世间,我们总是要做很多世间的事情,做很多世间的事情,往往会陷于很多的烦恼。怎么办呢?佛陀说,如果我们把任何的琐事都看作一个修行的手段,那么,你做世间的事情,就是修行。不论你做什么事,都能体验到觉醒的喜悦。
是的,要对世间产生出离心。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很厌倦地活着,而恰恰相反,佛陀在很多部经书里开示过:不论做什么事,都把它当作修行的手段。不论放牛,还是上班,静心做好每一个细节,你会在每一个细节里提升。这是一个秘密:把世间的一切只是当作一个手段,只是一段旅程,那么,每一刻都有生命的喜悦。
把任何的琐事都看作一个手段、一段旅程,那么,我们就不会被任何事情困扰,我们就会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获得生命本身的喜悦。除了生命本身在当下的喜悦,还能奢望什么?
后垮掉派诗人达拉钦斯基所写的诗句:
我们之中有妻室
工作很卖力
而有的人把艰难的事也干得从容不迫
我们要在艰难的事里也活得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