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家庭变得沉重的是占有的欲望,是支配的欲望,是嫉妒心,是以爱为名的控制欲。
让工作变沉重的是竞争的欲望,是攀比心,是对于失去的恐惧,是步步高升的欲望。
也许,寒山说的避重就轻,说的就是避开这些沉甸甸的心态,让自由的风吹进生命的每一个细胞,让生命变得轻盈。
有时候,你只要孩子般地胡闹一下,世界就会变得很轻。你只是胡闹一下,世界就拿你没办法。
很多人活得很累,很沉重,是因为太认真。对于有些事一定要认真,比如你自己喜欢的事,比如度化众生的事。但很多人往往弄反了,对于自己的事不认真,对别人的事却很认真。比如为了钱不得不做的工作,既然不过是为了钱,就不必认真,尽职就可以了。但大多数人都迷失在了这最初的不过为了一点钱而不得不做的工作里,反把他乡认故乡。他们很认真地在这个自己不喜欢的工作里苦心经营,谋划着步步高升,谋划着保住饭碗。工作成了一个重担,成了一个无法卸除的程序,每天固定地跳出来指挥着你的身体和头脑。
人们都在忙营生
别人都在认真地学着经营事业,拼命地忙着事业,忙着做事。一个国家元首和另一个国家元首会见谈论国际形势,是做事;一个店小二约了另一个店小二去茶馆喝茶吹牛,也是做事。一个人晚上去补习班学习英语,是做事;另一个人晚上去河边瞎逛,也是做事。但前者是正事,是事业;后者是小事,是无所事事。我们活在世间,总想着要做事,而且一定要把事情做成事业。
很有意思的是,我们经常抱怨很忙很忙,但又非常害怕没有事做。我们其实是透过做事,做大家认可的事,获得自己的价值。所以,我们很多人害怕退休,即使退休了,还要去单位转转。总觉得在自己家里浇浇花看看书,不是个事儿,一定要到办公室里做事,才是个事儿。看看萨尔当警卫时遇到的一个老警察,“在阿尔卡特拉兹当过看守的警察有六十来岁,大腹便便,已经退休,但摆脱不了那种一辈子滋养了他干涸的灵魂的氛围。他每晚开着一辆一九三五年生产的福特来上班,分秒不差地在考勤钟上打了卡,在卷盖式书桌前坐好。他十分吃力地填写我们每人每晚都必须填写的简单的表格——巡行路线、时间、发生情况,等等。”
很多人把生命嵌进某个职业里,然后,就是一成不变的工作。这是很多人一生的事业。雷米的继父,那个医生,一个很有风度的戴着夹鼻眼镜的医生,也是《在路上》少有的几个正常世界的人物,而且属于成功人士。本来,萨尔答应雷米以好朋友的身份接待雷米的继父。结果,萨尔喝了太多的酒,“我原谅了所有的人,我放弃了一切,我喝醉了。我开始对医师的年轻妻子谈月光和玫瑰。我喝得太多了,每隔两分钟就要去一次盥洗室,去的时候要从邦库尔医师的膝头跨过去。一切都要崩溃了”。
加上吃饭时候又遇到另一个也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混混罗兰·梅杰,他们胡搅蛮缠了一通,令一个正常的晚宴变成了一场闹剧,一个让人崩溃的闹剧。萨尔这些混混的做派和医生以及那个老警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个世界上正常的人都在认真地工作,认真地追求着工作上的进步,认真地有礼貌地和人们交往。但是,总有一些像萨尔那样的混混们什么也不操心,什么也不计较,什么规矩也不讲,就这样凭着自己的感觉横冲直撞,走到哪儿是哪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全然不管别人在做什么。他们就这样让自己远离了人群,即使和人群在一起,仍然离人群很远。即使把事情搞糟了,已经走到路的尽头,他们还是要绕着圈子再走下去,“其余的事情见鬼去吧”。
离开旧金山之前,萨尔又去爬了一趟山。“我开始爬山,四点钟登上山顶。环顾周围,那些可爱的加利福尼亚三角叶杨和桉树仿佛在沉思冥想。山顶附近没有树木,只有岩石和草。海岸岩顶上有牛在吃草。除了几座山麓丘陵之外便是太平洋了,蔚蓝、浩瀚,一堵高墙似的白浪从传说中旧金山雾气产生的土豆地逐渐逼近。再过一小时,雾气就会通过金门,把那浪漫的城市笼罩在白色中,一个青年人握着女朋友的手,口袋里装着一瓶托考伊白葡萄酒,在漫长的白色人行道上缓缓上坡。这就是旧金山;漂亮的女人站在白色的门道里,等待她们的男人;还有科伊特塔、内河码头、市场街和十一座热闹的小山丘。”
萨尔爬山的时候,看到了自然的景色:海洋、树木、山丘,看到了雾气笼罩的整个城市,也看到了日常的人生,一对恋人在慢慢地往上爬坡,而很多女人在等候着她们的男人归来。
这一切,安静平和。但是,萨尔紧接着感叹,他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寻找自己的姑娘,但没有找到,因此他不能停下来,不能像别人那样忙事业,他要继续往前走。前方有什么呢?“极目望去,远方是升腾尘云和棕色蒸汽的阴沉疯狂的纽约。”
唯我手持经书闲
他人学事业,余持一卷经。别人在忙着各种营生的时候,“我”只是诵读经书、学习佛法。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呢?人生短暂,确实没有必要跟随在别人后面,重复别人的道路。寒山选择的是学习佛法的道路。而萨尔他们,至少在《在路上》这篇小说里,只是用鬼混去寻找自己的路。萨尔说要寻找自己的姑娘,只是一个表面的说法,他们真正要寻找的,是自己的道路。
他们用了胡闹的方式,开始寻找。
当别人在忙着赚钱的时候,他们在胡乱花钱。他们不是富二代,也不是富三代,更不是被包养的什么什么。他们只是很穷的人,钱很少。所以,他们就胡乱花钱,花得比那些大富豪好像还要开心。只要他们身上有一点钱,就一定要把它花出去,很开心地花出去。
“我和蒙大拿的高个儿在一起,我们开始逛酒吧。我手头大概有七块钱,那一晚我愚蠢地浪费了五块。”这个高个儿是萨尔在路上偶遇的,像这样愚蠢地花钱,一路上不断出现。在旧金山,萨尔住在雷米那儿,雷米和女朋友一起一点点地攒钱,一毛一毛地攒,但一到星期六,他们出去三小时就会花掉五十元。有一次,他们好不容易攒了一百多元,结果雷米在赌马的时候,几把就输完了。最后那一把,他拿了本来准备买食物的两块钱。
别人需要花钱才能办的事,他们免费就办了。别人买了车票,按照指定的时间在车站上车,按照预定的路线去预定的目的地。他们却随时随地向经过的汽车招手,然后就去司机要去的地方,然后,再搭车去下一个地方。就这样免费一路走下去。
《在路上》里写了很多段免费搭车的故事。免费搭车的特点是完全没有办法计划,在路上等待,遇到了就坐上去,如果遇不上,就可能等很久,甚至几天。比如,“衣阿华乡下没有一点灯光,过不了多久,谁都看不见我。幸好有一个回达文波特的人让我搭车到了市区。可是我又回到了出发的地点。”免费搭车纯粹靠“幸好”。
当别人在夜晚加班的时候,他们在月光下和自己的姑娘喝酒。“啊,美好的夜晚,月光如水,搂着你的姑娘,喝喝酒,说说话,啐啐吐沫,简直天上人间。”
当大家在看报表、看脸色、看涨停板……的时候,他们在看河流、看女人……当黎明时分,迪安一伙人进入新奥尔良的街道,迪安把头伸到车窗外,感叹:“啊!闻闻人的味道。”“天哪!生活!”当一个女孩经过,他又大叫:“瞧她呀!”然后,他们把车子开上阿尔及尔渡轮,过密西西比河。他们扶着栏杆,“观看浩渺深沉的诸河之父从美国中西部挟带着蒙大拿的原木、达科他的淤泥、衣阿华的溪谷,以及浸没在三江源的、被冰雪掩盖的东西,像孤魂野鬼的激流似的奔腾而下”。
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当别人在忙着事业的时候,寒山无所事事地手里拿着一卷经书,而萨尔们则是无所事事地胡闹。这还不是寒山和萨尔们最大的不同。寒山之所以是寒山,之所以是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的导师,是因为他有很独特的地方。读下面一句诗:“无心装褾轴,来去省人擎。”就是说,我手里拿着一卷经书,但我懒得装上标轴,这样就不用拿来拿去了。古代的书卷需要装上标轴才能拿在手上阅读。寒山手里的书连标轴都没有,是一本空的书。他手里其实什么也没有拿,并无一物。
那为什么寒山说手持一卷经呢?不妨对照读读庞居士的一句诗:“人有一卷经,无相亦无名。”这卷经并非现实里的经书,而是我们心中的佛性。寒山真正要表达的是:别人在忙着世间营生时,我内心秉持着佛性。因为秉持着佛性,所以来去自由。因为秉持着佛性,所以对于世间的各种苦恼能够对症下药,能够根据各种不同的情况度化众生。
然后,最关键的一句来了:但自心无事,何处不惺惺?如果你心里没有什么事,那么,在哪里都可以过得明明白白、轻轻松松。这个无事当然不是没有事情,而是临济禅师说的那个无事:“无事是贵人,但莫造作,只是平常。”不要造作,平平常常,就是无事。
至此,最后的答案出现了。如何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我们在前面分析了《在路上》里那种胡闹的方法,对很多人来说,不失为一种入门的方法。但最终的方法,是寒山的方法:心中无事。无所事事,并不是什么事也不做,并不是不去赚钱、不去工作,而是什么事都可以做,但要心中无事,只有心中无事,就能做什么事都是无所事事,做什么事都是轻轻松松。
怎样才能心中无事?这一点,萨尔、迪安这些混混们倒是得到了禅宗的精髓。仔细读读,这些混混再浑,却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虽然争吵不断,却没有是非,没有攀比心。所谓心中无事,所谓佛性,其实并不神秘,如果运用在生活里,无非两条,一是不去惹是非,二是不去攀比。经常有人问我如何修习佛法,我的回答是,不要去想什么高深的理论,只老老实实去做一件事,从现在开始,脱离是非心,不再说任何人的坏话,不说任何是非,不卷入任何是非。当你这样坚持一年,到最后成为一种常态,你会发现你的生活会变得越来越轻松,越来越置身事外,再也没有敌人,也没有狐朋狗友,再也没有人际的负担。
你再去学习不去攀比,不和任何人比较,只是面对自己,追问自己,那么,你最终一定会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在如此沉重的人生旅途,没有什么比无所事事更让人接近生命的本原了。《老子》中说:“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大意是把无所作为当作最大的有为,把无所事事当作最大的有事,把平淡无味当作最大的有味。善于以小为大,以少为多,以善意去回应怨恨。又想起一本书《小的是美好的》。好吧,就无所事事地做点小而美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