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列车驶进铜仁站,天空却下起雨来。
这是汤杰第一次离开尚德,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带着复杂的心情。
雨越下越大,站在出站口的汤杰有些不知所措。
“是要住店吗?”这时候一个大叔上来问。
“不,我去凤凰。”汤杰说。
“雨这么大,天又黑了,干脆在铜仁住一晚吧。”
“不,我想现在就去凤凰。”汤杰想也没想。
“是去凤凰旅游的还是去办事啊,这么着急,在这里又等不到车,你走到广场的那头去等,看看还有没有去凤凰的车吧。”
“谢谢。”
汤杰挎上包冲入雨中,刚好在广场外的公路上过来一辆小面包车。
“去哪里?”司机摇下车窗问。
“凤凰。”
“还有一个位置,二十走不走?”
“啊?”雨下得很大,汤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凑近车窗旁。
“我说二十块钱一个人,你走不走。”
“走。”汤杰说完钻进车厢里。
“师傅,去凤凰要多久啊?”汤杰问。
“这么大的雨,两个小时,我路熟,最快也得要个一小时四十分钟。”
“嗯。”汤杰答应一声。
“小伙子,你衣服都打湿了,你这样穿着会感冒的。”
汤杰这才发现好冷,于是把上衣脱下来。
“小子,看不出身子还挺结实,练什么的?”旁边一位大叔看看他,笑着问。
“南拳。”汤杰声音很轻,神情沮丧。
“哟,练武术的,可以呀,去凤凰旅游?”
“嗯。”
“凤凰好呀,是个有灵性的地方,好好在那里玩。”
汤杰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把头转向车窗,细密的水珠遮挡住汤杰的视线。小面包车在黑暗中翻山越岭,终于到了凤凰古镇。
汤杰谢过司机,套上刚才那件湿外套下了车。
没走两步,便看见前面有座桥。
“虹桥。”
汤杰看了一眼,心想还是先找个住处吧,于是便从虹桥旁边的石阶下去,沿着小道走入古镇。青石板被雨水洗刷得很干净,沿街的除了几间酒吧,其他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
他挑了一间看起来一般的客栈,走了进去。
“老板,还有房吗?”
“有啊,一个人?”
“对。”
“要洗热水澡吗?”
“要。”
“那一天二十五。”
因为还没到假期,又是旅游的淡季,所以房价还便宜。虽然不知道要在这里留多久,但想到这钱毕竟是李想留给自己的,用着总觉得心疼。明天再看吧,最好能找份工作,汤杰觉得很疲惫,不想再思考这个。
汤杰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掏出小灵通看了看时间,不过才九点半,小灵通信号显示为零,那种离家出走的孤寂感与遥远感又萦绕在汤杰心头。
他躺在床上,耳边是空寂的雨声,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还是那些梦魇般痛苦的记忆。
汤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十几天前的自己还躺在尚德家中的小床上,还在想着怎样和李想一起虚度光阴,而此时此刻,自己却只身在几百公里以外的凤凰,就这样短短的半个月,一切恍如隔世。
再想到昨天晚上和父亲的决裂,心如刀割的痛苦让汤杰根本无法入眠。
从早上到现在也没有吃过东西,一直被忧伤包裹着的汤杰根本没有胃口。两天没怎么吃东西的汤杰现在突然觉得有些饥饿,他想再躺在床上自己折磨自己,倒不如出去找找有什么吃的。
一条街走过来餐馆都已经关门,雨小了些,汤杰从店里借了把伞,踩着拖鞋走在小巷里,似乎呼吸顺畅许多,逛了大条街,除了还有两间酒吧开着,几乎都见不到人。
透过酒吧的落地玻璃,里面荡漾出暖暖的光线,偶尔传来些谈笑声,一个从吧台窜出的女孩看见站在门外发愣的汤杰,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好熟悉,好久好久没有人这样笑着看过汤杰,那个笑容,只存在有些遥远的记忆里,只存在于尚德广场的冰店,大礼堂下的台阶,教室的课桌边……欧阳南熙,为什么,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笑容,温暖而动人。
汤杰推门走进店内,耳边传来轻松的吉他独奏,除了一个弹奏吉他的小伙子和一个似乎在陪他的女孩子坐在角落里,还有就是吧台里看似是老板的瘦削男士和刚才的那个女生了。
汤杰看了看,原来还有楼梯可以上到二楼。
“二楼可以坐吗?”
“可以呀,但是没客人,所以灯也没开,你要坐二楼吗?”
女孩把头发扎成马尾,眼睛不大却很有神,薄薄的嘴唇,挺挺的鼻梁,眉眼间还是有两分相似于欧阳。她笑起来很好看,亲切而委婉。
“不,我坐这里就可以了。”
汤杰在另外一个角落坐下。
“那先生要点什么呢,这是酒单。”
汤杰看了一下,以前去酒吧都是李想点酒的,李想,无论如何还是会被想到,哪怕只是名字,都叫汤杰不堪重负。
“那就啤酒和牛肉干好了……请问……”
“什么,请说呀?”
“我没吃饭,但附近饭馆好像都打烊了,这里有没有方便面?”
那女孩一听忍不住笑了,汤杰有些害羞。
“老板,有方便面吗?”女孩转头问。
“好像有,老板娘上次买了一箱还没吃完。”
“这位先生要。”
“谢谢。”汤杰不好意思地看看女孩。
“不客气。”
一碗热腾腾的方便面就着牛肉干,再喝瓶啤酒,浑身都舒服了。
不一会儿,吉他手离开了,女孩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汤杰闲扯。
“你来这里旅游吗?”
“不知道,也许会在这里呆很长一段时间也说不定。”
“这样哟,那你一定是作家,或者摄影师?”
“不,我是……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呵呵,凤凰的歌手、流浪者和诗人都这样说自己。”
“不,不是,我只是……”
“看你这种表达就知道你不是什么诗人,但看你的眼神,你似乎是太累了呢。”
“呵呵。”汤杰苦笑,心里想这个女孩真有趣。
汤杰临走时又转回来。
“老板,店里缺人吗?”
“不缺,怎么,想找工作?”瘦老板笑着打量汤杰。
“嗯,我想帮忙,只需要住处,不需要工钱。”
“你看现在是淡季,店里没什么客人,有杯子就够用。”
那女孩转头对汤杰点一下头,原来叫杯子呀,真是奇怪又可爱的昵称。
“这样吧,我考虑一下……你有地方住吗?”
“住的客栈。”
“多少钱一个晚上?”
“二十五。”
“看你一个少年出门在外的,你说你要呆一段时间。我还有个客栈,你明天搬过来吧,我收你十块一天吧。房间很小,就只有床和柜子,但还算舒适,你满意就过来住吧。”
“谢谢老板。”
汤杰很感激,致谢后便回自己住的客栈了。
倒在床上,他尽力不回想过去发生的事情,唯一的办法,是想那个叫杯子的女孩,想她的笑容真像欧阳。
疲惫不堪的汤杰,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汤杰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睁开眼睛看到这木板房,才突然想起自己身在凤凰。
收拾了东西与店主结账后,汤杰去了酒吧,酒吧老板领着汤杰去了他自己开的客栈。
“就这间房,还可以吧。”
房间如老板所言,小,一张床,一个五斗橱,窗户望出去是一片青瓦斑驳。
但对汤杰来说,已经很好了。
“我和老板娘商量了一下,如果你愿意可以来酒吧帮帮忙,打扫卫生,洗洗器具,这间房我就不收钱了,但也不给工资,你看行吗?”
“行,谢谢老板。”
“中午吃了吗?”回酒吧的路上老板问。
“还没有。”
“刚好杯子也没吃,你们俩去吃吧,白天酒吧都没什么事情,你可以随便到处玩,晚上七点的时候过来就可以了。”
“好的。”
酒吧门口,杯子站在那里,她穿着牛仔裤,粉红色的套衫,正看着墙角的青苔发呆。
“杯子,来带……小伙子,怎么称呼?”
“我叫汤杰。”
“好,我姓张,杯子,你和汤杰一起去吃饭,带着他在城里转转,晚上准时过来。”
“没问题,老板!”
此时,游客多了起来,青石路的两旁,老婆婆用一个大簸箕摆放各式各样的小玩意,自己坐在旁边,编着些小饰品。黄包车在本来就很窄的道路上来来往往,有时错个车还真是看水准。还有凤凰最出名的姜糖,师傅用心制作着,把刚刚分成小块的姜糖装进密封袋里,那东西又辣又涩,汤杰一点也吃不惯。路边的餐馆正热闹着,一家接一家,把新鲜的蔬菜摆在小篮子里,排放整齐。
“好饿哟,你也一定饿了吧?”杯子转头看看汤杰。
“我也饿了,哪间餐馆好呢?”汤杰看着一条街临江的一边全是餐馆,倒还不知所措了。
“都可以呀,那边那家餐馆,因为老板长得像潘长江,超级有名呢!”
“那就去那家吧。”
汤杰和杯子走进那家餐馆,果然老板很像潘长江,汤杰看着忍俊不禁。
“怎么样,都告诉你很像了吧。”杯子得意地说。
“是很像。”
“这边临江的饭馆价格都比较贵,要是旺季就会更贵一些,如果是在古镇外的话,吃饭会便宜许多呢!”
“没关系,又不是天天吃这里。”
“对哈,今天我请客,就算欢迎你来到美丽的凤凰吧。”
“从来没有女孩子请客的道理,我请,想吃什么就点好了。”
汤杰微笑着说,杯子性格挺开朗的,让汤杰觉得很亲切,关键是杯子那酷似欧阳的笑容。
“这里有很多好吃的呢,血粑鸭,叫花鸡,新鲜的鱼汤,都很不错呢!”
菜上来了,汤杰胃口大开,吃了很多,杯子也吃得很开心。
“对了,我光顾着吃,你叫什么杰……”
“我叫汤杰。”
“哈哈,你好,我叫杯子!”
“嗯,你好。”吃饭都一阵子了,现在才来打招呼,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对了,你为什么叫杯子?”
“我叫杜涵,但是这边老板呀,熟客呀都愿意叫我杯子,因为才到酒吧打工的时候,有个顾客找我拿一只杯子,但是当时太忙嘛,我记性又不好,所以叫了很多遍都忘记,最后那客人气势汹汹走到我面前大叫,杯子杯子杯子……后来大家都叫我杯子咯。”
“呵呵,很有趣。”
“哪里有趣,就是笨而已嘛,对了,你是哪里人呀?”
“我是尚德人。”
“尚德在哪里呀。”
“在……一个比较远的地方,你是本地人吗?”
“对呀,我可是土生土长的凤凰人,很帅气吧。”
“没有读书吗?”
“有呀,可是我突然觉得累了,就回来了。”
“家里同意你这样呀?”
“这边家里本来都觉得女孩子读书读这么多也没用呀,我弟弟可是在长沙读书呢。”
“嗯,鱼汤很鲜呢。”汤杰又喝了一碗汤。
“对呀,可是也没有妈妈煮的鱼汤好喝。”杯子骄傲地说。
汤杰拿着汤勺的手悬在半空,妈妈煮的鱼汤,从小到大都是吃妈妈做的饭长大,而现在,将来,都再也吃不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让汤杰觉得太过酸楚。
“怎么了?”杯子问。
“没有……只是想到一些事情……”
“想必你妈妈也一定很会煮菜吧,哈哈!”杯子想调解气氛。
“是,可是我再也吃不到了,她已经过世了。”
“啊,对不起,我真是嘴笨!”
“没关系。”
“下午带着你逛逛古镇吧,这可是我的家乡哟!”
“好呀。”汤杰勉强挤出笑容。
凤凰古镇是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凤凰县的县城,依沱江而建,两岸吊脚木楼布满山坡,青山环抱,江水潺潺。
新雨之后,漫步于石板古道,走走停停,逛逛临街商铺,让人心情舒畅。
“我们凤凰人杰地灵,你知道我们出了哪些了不起的人物吗?”
“我知道这是沈从文先生的家乡。”汤杰能知道这个也算不错了。
“还有呢?”
“不知道了。”汤杰挠挠头。
“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熊希龄,还有着名画家黄永玉!”
“哇……都是我第一次听说。”
“果然是小学水平。”杯子白了汤杰一眼。
“看在你只知道沈从文先生,那我就带你去沈从文墓磕个头吧。”
墓穴后,是一块不规则的大石头,上面写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懂吗?”杯子看看汤杰。
“不懂,你解释一下。”
“我也不懂。”杯子可爱的吐吐舌头,跑掉了。
不自觉走到了河边,晚霞温柔地洒在河堤上,晚来捣衣的女人正收拾了衣服准备回家,古城虽是热闹,也显得那么静谧安详。
“真美。”汤杰发自内心的感叹,他正站在江岸旁的一块空地上。
“是呀,外面太闹了,那种闹是一种浮躁的闹,虽然旅游旺季的凤凰也会很闹,但那种热闹还是充满了安详的力量,就像一个老人在节日里的喜悦心情,一种不张扬的充满沉淀的欢喜劲头。凤凰是个充满了故事的地方,太多太多的故事,美丽动人,又不为人所知。
凤凰就像个盒子,把那些故事、片段、心情还有感觉都锁在里面,保密。”
“你语文真好。”汤杰笑。
“你也一定是有很多故事的人吧?”杯子忽然转头看汤杰。
汤杰却低头回避。
“又没叫你讲给我听,走,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酒吧吧!”
杯子说着已经几步跳上了小道,晚风拨弄她的鬓发,脸上有微微的红晕,真是像凤凰般活泼动人的女孩。
汤杰慢慢习惯了沱江边上的一切。
吊脚楼,青石路,黄包车,乌篷船,生活安静如水。
汤杰在家里几乎都不做家务,汤妈妈病情严重时,也不过只是洗洗碗或收拾收拾屋子,而现在酒吧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活儿不分巨细,都轮到汤杰出力了。毕竟杯子是女孩子嘛,再说酒吧晚上忙起来时,外面服务招待客人也够杯子累的了。
汤杰喜欢夜晚这样的忙碌,心甘情愿做每一件事情,也不怕做错时被老板说上几句。在辛苦一晚后虽然有些累,然而可以心无杂念地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这样会觉得很充实。
一晃,一个星期就过去了。这些日子里,汤杰不但熟悉了酒吧的工作,凤凰古城也逛得半熟了,更是和杯子经常在一起聊天、玩耍。还有一群凤凰的小孩子,经常拉着汤杰去河边钓小虾,还一起踢球,汤杰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还有第一晚碰见的那个吉他歌手,叫何平,在凤凰还是小有名气的帅哥呢,汤杰也和他认识,时不时的跟着何平学学吉他。
老板、老板娘、何平还有杯子,他们都善良、纯朴而浪漫,他们从不过问汤杰的背景和过去,他们只关心他是否快乐,是否喜欢在这间酒吧工作,是否喜欢凤凰。虽然老板不给汤杰工钱,但时常叫上汤杰一起吃饭,因为老板的家也就在客栈里,杯子也经常住在客栈汤杰楼下的那间屋,所以常常一起做饭吃,就像一家人一样。
不管怎么说,汤杰冰凉的心被温暖,感受到轻松和快乐。
那是个普通的星期四晚上,早早的店里就没了客人,只剩下何平还在弹奏着吉他,依偎着窗户,凝望着潺潺江水发呆。汤杰和杯子在里屋说笑着收拾着东西,准备收工。老板娘先回去了,老板正在吧台算账。
这时候,三个醉汉推开门跌跌撞撞进来了。
“酒,来半打喜力,不,一打。”几个醉汉找了个桌子坐下,其中一个拍着桌子叫。
“一打喜力!”张老板皱皱眉头,对着里面的杯子喊了声。
被打断的吉他声再次响起,何平没看一眼,继续自己哼哼唱唱。
“来点下酒菜,来点烧烤!”
“先生,我们店不卖烧烤,别的小吃您看……”
“妈的什么破店,烧烤都没有,”那醉汉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一百元钞票,“去,叫个人出去买,不要找!”
“我们老大就是牛,口气不得了,哈哈!”
几个醉汉跟着傻笑。
汤杰抱着一箱啤酒走了出来,放在桌子上,瞥了几人一眼。
“嘿,臭小子,什么眼神,找抽啊。”其中一个人刚好看到汤杰不屑的一瞥。
“嘿,老三,你不懂,你叫什么,你这叫没素质!”
“来,大爷我赏你五十,你给我马上变个脸!”被叫做老大的那人从口袋又掏出五十块钱拍在桌子上。
汤杰看也没看一眼,径直走进里屋,强抑怒火,心想千万不要惹事。
“嘿,不张你大爷我!”老大有些气恼。
“不好意思,那孩子平时都不说话,都那样,先生你别生气。现在店里人手少,烧烤的确派不出人去买。”张老板赶快出来赔不是。
“去去,弄几个下酒的小吃来,得送啊,买这么多酒!”
“要送,要送。”张老板青着脸回了吧台。
这个时候店里静下来,几个醉汉都望向窗边弹着吉他的何平。
“小子,你哼哼唧唧的唱个啥呀,给我们来个……来个刀郎的《情人》。”
“对,来个。”
几个人自顾自鼓起了掌。
何平根本没搭理他们,吉他继续着忧郁的调子。
“我说卖唱的,大爷我又不是不给你钱,你怎么搞的?”
何平还是一言不发。
张老板观察着外边的一切,生怕生出事端,赶紧叫杯子把装好的小吃端出去。
杯子一脸微笑,挡住那几人恶狠狠看向何平的视线,把托盘里的小吃一样样摆到桌上。
“几位你们误会了,那是客人,不是卖唱的,几位喝酒吧。”杯子微笑着说。
这个时候,几个醉汉的注意力都转向了杯子,几双色迷迷的眼睛在杯子的身上不停转悠,看得杯子背脊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