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侄子,简单说了吧,我们打的是你家虎堂的招牌,你爸闪人了,虎堂在尚德站不站得住就看你今天晚上了。话说回来,我们邻里待你小虎不薄啊,还有你那个女朋友不也是我们小湾的人吗?
你今天不站出来,我看你们虎堂两父子怎么在尚德立足!”
“林大伯你别说了,”毛小虎已经是热血沸腾,“你等着,我马上带人过来。”
毛小虎是何等刚烈的少年,他说要干的事情,马上就干。
“叫上兄弟们,操上家伙,在小湾巷口等着我!”
餐馆里,邓辉的人都坐着,陈康和汤杰也在。
“事情不会闹大吧?”陈康问。
“应该还是吓吓那几个带头的,他们打着虎堂的招牌,但听上面有风声说,虎堂老大毛大虎早被老板给收了。”童喜说。
“没事,今天叫我们这么多人去,无非是壮壮声势,动不起手来,放心,走!”邓辉说完,一群人鱼贯而出,搭上了去小湾的面包车。
林大伯的店里,今天不接生意,坐着的都是小湾的老江湖和老街坊。
“那个毛小虎不会不来吧?”一个人问。
“大虎变了狐狸,虎崽子哪有那么精的。”
林大伯手中的烟头忽明忽暗。
“反正打着虎堂的招牌,外面人都看着呢。”
“要是待会儿干起架来,派出所不会派人吧?”
“派出所怎么会派人,一边是王爷,一边是虎堂,两边都有熟人,两边都打了招呼,两边都惹不起,管什么管……再说了,打打杀杀的我们几个老头子干不动,留给年轻人吧。”
“哈哈,还是林大伯精啊,万无一失了!”
小翌的家里,灯光有些黯淡。
“想,要不我们先下去吃饭吧……”小翌试探着问,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赶快用新的再去测一次。”
李想嘴里叼着烟,他始终坐在那里,深埋着头,旁边的烟灰缸里已经插了好几个烟头。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真的有了!”小翌眼泪流了下来,她比李想更恐惧、更焦急、更身心疲惫。
“你快去测,我不亲眼看我怎么知道。”李想的语气那样无力,却很决绝,甚至咬牙切齿,他恨自己,恨自己跳进自己挖的陷阱里。
厕所里传来低低的呜咽,然后门打开,披头散发的小翌把验孕棒递到李想面前。
“我现在去取钱……尽快打掉……”
李想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李想,你怎么那么冷血,你就不能,就不能在这里陪陪我……”
“是谁的还说不准呢?”李想转过头来,那眼神像是受了伤的狼一般无辜而凶狠。
“李想,你什么意思!”小翌尖叫,接着泣不成声。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现在不是和毛小虎打得火热吗,怎么就不可能是他的,我一次没戴套就是我的,说不定他一次也没戴过!”
“你……”
小翌伤心欲绝,跪在地上泪流不止。
“堕胎的钱我会给你,你要多少我都给你,然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也不想再见到任何人。”
李想除了绝望,再也没有一丝感觉,他恍恍惚惚往楼下走。
漆黑的楼道就像是一个巨大怪物的食道,将他吞咽,埋葬。
毛小虎带着他的弟兄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小湾巷口,平时的夜摊被几堆黑压压的人群取代。有王爷派来的流氓,也有出来抗议的街坊,还有一群自以为是正义之师的无知少年。
“怎么门关了?”毛小虎来到林大伯的豆腐锅店,却已经关门,打他的手机也是关机。
“妈的,在搞啥子东西。”
毛小虎一脚踢向街边放着的几个篓子,他忽然想起小翌来,不知道她是否安全,他拨通了小翌的电话,却是无人接听。
“不会出什么事吧。”毛小虎担心起来,他让他的兄弟守在巷口,自己只身跑进巷内。
这个时候,邓辉的人也到了,汤杰看到毛小虎跑进巷口,不免心急火燎,他一个箭步冲下车,却被巷口毛小虎的人拦住。
“没我们老大吩咐,不许进巷子。”那人不认得汤杰,一掌把汤杰推开。
这个时候的汤杰根本懒得和这些人说话,他只是强烈地预感到自己的好兄弟会出什么事情,他双拳一握,快如闪电的拳头瞬间打倒了三四个上来阻拦的人。
“挡我者死!”
汤杰眼神锐利,横扫那些人,虽然有的人手里拿着家伙,见了这种可怕气势,都让开了道。汤杰跟着跑进巷子里。
李想恍恍惚惚地下了楼,刚刚走出楼道,忽然被人紧紧抱住。
“你不要走,我求求你不要走,就陪我今晚,就……”小翌哭喊着,死死抱住犹如行尸走肉的李想。
而李想却像受到什么刺激似的,大喊一声,一把推开将他拦腰抱住的小翌,发疯似地大叫。
就在这时,一道寒冷的光钻进李想的身体里,温热而鲜红的血液开始流出,不一会儿便浸湿了他的衣服。他倒了下来,他的眼前是一个女孩妩媚的笑容,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他想他是不是要死了,他对死充满了恐惧,他有些害怕,他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起先还很亮的光,慢慢远去,然后消失成一个小圆点,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只是那子宫冰冷,没有起初的温热,温度都散失了。不,他发现自己躺在厕所的马桶里,他看见一个女人痛苦而狰狞的表情,那是一种悲伤和绝望,他躺在那里,被抛弃,然后被水冲走,冲进无尽的黑暗中……毛小虎喘着粗气,他激动得血脉膨胀,甚至不能呼吸,他看见小翌从痛苦转变到惊讶得扭曲的脸,他看见李想眼中那绝望的疯狂消散而失去神采,他能看见灰色。但他却听不见了,小翌的哭嚎,自己的喘息,血液喷涌的声音。
然后他被一拳击倒,眼前一黑,跟着是身体的暴痛,他没有握住自己的刀,他被打得甚至睁不开眼睛。
那是他这一生受到过最猛烈的攻击,那种疯狂甚至超过了他的老爸醉酒后的皮带板凳。那是一种决绝的,置人于死地的疯狂,那每一拳,都好像是要把人打得炸裂开,这么刚猛的拳,竟然不是出自自己的拳头呢,毛小虎觉得好笑。
他失去了力气,躺在那里动弹不得,他也感觉不到疼痛,他也没觉得自己是失败了,打输了架。他现在很想问,汤杰,如果早点认识你,我们会是好兄弟吗?
汤杰被四个大汉拖下来,警笛的鸣叫声被自己的喘息声压过,他的肢体还在机械地做着出拳的动作,他停不下来,他控制不了自己,他的眼泪落到地上,嘴里发出奇怪的叫声。他看见李想,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就躺在那里,满地都是血。不知道他被谁劈下一掌,脑袋昏昏沉沉,当然不会是毛小虎,他正躺在那里,躺在李想的旁边,爬不起来,他输了,但是还没有杀掉他,就还没有给李想报仇,要杀死他,汤杰这样想,他感到悲伤。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疯狂地攻击一个敌人时,会感到这么悲伤。
那个夜晚,尚德沉默了。大批的警车赶到小湾,汤杰戴上手铐,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觉得平静。
小翌因为受到太大刺激而昏迷过去,最后流产。
毛小虎被打成重伤送往医院抢救,身上五处骨折,康复后还将面临至少十五年的牢狱生活。
李想,因刀穿过脾脏,失血过多,抢救一夜后,告别了人间。
“小湾拆迁”事件震惊了全省乃至全国,省里马上组织专案组立案调查,尚德市内高官纷纷落马,更牵涉到省内部分领导。显赫一时,独霸一方,即将进入省政协的尚德市风云人物苏建勋终于落马,在上海机场被捉拿归案。而尚德鼎鼎有名的虎堂老大毛大虎,在五星级饭店里和情妇幽会时,突然接到儿子杀人的消息,心脏病发,不治身亡。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但也是必然,只有小湾的街景没变,还是那样安静的清晨,那个宁静又浮躁的城市。
汤杰好几天没洗澡了,在拘留所里,他只是呆呆地坐着,那晚发生的事件太混乱了,只剩下零散的画面。他每次睡着都会在噩梦中惊醒,梦里他被关在一个电梯里,电梯门打开,他走进一间漆黑的屋子,然后他听到李想的笑声和妈妈的哭声,接着惊醒过来,在潮湿的拘留室里冷得发抖。
这几天除了问话记录,写检讨书,汤杰一直在发呆,他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那么多天过去,在干警的耐心劝导下,汤杰的心绪总算安宁下来。
“汤杰,你被释放了,你爸爸在外面等你,回去之后还要好好反省,回学校好好表现。”
铁定被开除,还表现什么。汤杰不置可否。
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他看到了父亲,老汤面无表情,只是在看见汤杰的时候浑身战抖了一下,然后低头机械地填写一些表格,始终没说一句话。
走出派出所,外面的空气那么清新,父子俩一言不发,一前一后地走着。汤杰不知道这次老汤会怎样发火,但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心死都死了一回了,还有什么惩罚,还有什么痛苦能超过失去挚爱的亲人之后又失去最好的兄弟。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邻居们都休息了,偶尔听得到两声狗叫。
老汤机械地打开门,汤杰刚把脚跨进家门,老汤忽然说:“就站在那里。”那声音低沉而嘶哑。
汤杰收回脚,站在那里。老汤兀自走进汤杰的房间,拿出一个大背包来,转身出来扔到汤杰面前。
“你滚吧。”
汤杰傻眼了,他完全没有想到惩罚会是这样,他惊讶得不知所措。
“爸……”
“我叫你滚!”老汤突然爆发了,像一头发疯了的狮子,一脚把身旁不远的凳子踢飞。
“我汤爱国没你这个儿子,我们汤家留不得你,我丢不起这个人,你给我滚!”
汤杰抬起头,他看见老汤双眼血红,消瘦的脸上腮帮鼓起老高,青筋暴跳,他全身就像被拉动的马达一样抖个不停。他身后妈妈的照片,还是那样慈祥地微笑。
“我累死累活,我为了这个家,我什么都做了,就想你考个好大学……你这个不孝子啊……”
那是汤杰第一次看见父亲的泪水,绝望而悲戚。
邻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披上外套把着门缝偷看。
“你妈妈就是被你气死的!”
所有的责骂汤杰都可以承受,但当他听到这句话时,除了狂流的泪水,他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愤怒。
“你胡说,你凭什么这样说,从小到大你只知道骂我打我,你只知道按你的想法安排我的人生,你有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梦想!”
“梦想,哈,你的梦想就是出去打架,累死你妈,再气死我!”
“啊——!”汤杰发疯似地冲了上去,抓住老汤的衣襟。
“怎么,你外面打了人不够今天连我也要打?”
汤杰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的泪水鼻涕流了一脸,他的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星。
“你打呀!”老汤吼叫着一巴掌扇过去,汤杰当即鼻血流了下来。
他低垂着头站在那里,泪和血滴落到地上。
汤杰忽然狠命的一拳捶在门上,房门当即被打了个大窟窿。
他捡起地上的包挎上。
“汤杰,你……”有些好心的邻居想来劝。
“汤爱国,我今天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汤杰回头那一刹那的眼神是那样决绝,但忍不住那强烈的悲伤,眼泪疯狂地往下掉,说完,转身就走。
“老汤,那可是你儿子……”
“你们都滚!”老汤嘶哑着发出最后的咆哮。
“我没有那种儿子!”
这是汤杰离开家时最后听到的他父亲的声音,有些遥远,在夜空中回荡,那一刻,万念俱灰。
汤杰背着大包走在尚德街头,他没有抹去脸上的眼泪和鼻涕,他甚至不愿去想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觉得悲伤,他想靠在某个人的肩头痛哭,但他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了,他只剩下独自一人。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尚德广场旁的那间冰店,他忽然想起欧阳南熙说过的那个湘西的美丽小镇,凤凰。
今夜,与其漫无目的地乱走,不如勇敢地踏上去他乡的路途。
汤杰把眼泪抹了抹,在包里找到那张李想留给他的卡。
“想,就用你留给我的钱,带着你的灵魂远离这个只有悲伤和绝望的地方。”
汤杰跳上了最早一班去贵州铜仁的车,在那里可以转车去凤凰,车厢里的人大都睡意朦胧。
黎明就快到来,天空是好看的深紫色,当列车驶出站台,开始全速奔驰着驶向远方时,被列车的呼啸声掩护着,汤杰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