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汤擦擦汗水，鼓起勇气走进了厂长办公室。这些日子，关于厂里将改制裁员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大家议论纷纷，搞得人心惶惶。
吕厂长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国际新闻，刚刚装上的液晶电视很是气派，他喝了口茶，将茶渣一口吐在墙角。
“吕厂长，打扰您了。”老汤缩手缩脚地走进来，突然吹到空调的凉气让他打了个冷摆子。
“哦，老汤啊，没有，没有，来请坐，喝茶，喝什么？龙井还是……”
“不麻烦，吕厂长。”老汤忙推辞，然后坐在沙发上，两手相互搓着。
“有什么事情吗？”吕厂长坐回他的沙发上，点上一根香烟。
“现在厂里都在传改制的事情，你知道我是个急性子，我就想来问问……”
“老汤，改制这个事情确实是有的，厂里连连亏损，不改不行呀，而且势在必行。你们这些老同志，一定要理解，要支持，是不是？”
“是的，是的。”
“现在我们国家入世了，国有企业压力大呀，不改就无法与国际接轨，不改企业就没有生存的空间……”
“吕厂长，我没什么文化，你跟我说这些大道理，经济问题，我搞不懂，但是我知道改制是跟裁员挂上了钩了，你就说到底会不会裁员吧。”
“当然，裁员是肯定的，也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嘛，哈哈。”吕厂长干笑两声，看见老汤一脸凝重，也就收起了笑容。
“那我就直问了，这次裁员有没有把我裁到吧？”
“喏，”吕厂长把一份裁员名单递给老汤，“你自己看吧，都在上面了，这次主要是留下了年轻骨干，退下了的职工我们也是不会亏待的。”
老汤战战兢兢翻开那本册子，挨着名字一个个看下来，他仿佛是在阅读一份判决书，命运的判决书。
当他看到“汤爱国”这三个字时，人一下子蒙了，那一瞬间，天崩地裂，恍如隔世。
“来，来，喝杯水，老汤，这个是厂里定下来的，我个人的感情也无法影响厂的意志吧，其实这也是奉献，也是轰轰烈烈的嘛。”
“吕厂长，我在这个厂可是干了十几年了，我没什么，我这个家可是靠我顶着，我家属病了之后，就我一个人呀，我儿子还要读书，我下岗了，我们家怎么办……”老汤一把抓住吕厂长的手，像抓住救命的木棍。
“老汤，你别激动，我就说到时候再宣布，你看你慌着知道，厂里面会给你们安排好的，我拿我吕某的人格担保，一定会给你们解决好的！”
“吕厂长，我们全家就靠你了，你帮我想想办法。”
“尽量优厚，尽量优厚，厂里面也困难呀。”吕厂长把老汤扶到门口，一边安慰一边把一个信封塞到老汤手里。
老汤恍恍惚惚从厂长办公室出来，往自家方向走，心里只有两个字——下岗。
快要到家门口了，才想起吕厂长塞给他的那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三千块钱，那是三年前汤杰进中学时，吕厂长收的好处费。
老汤无话可说，整个人瘫软地靠在电线杆子旁，这个时候，雨点开始稀稀拉拉落下来，几天的闷热也开始散去。
老汤回到家，汤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着洗菜。
“别弄了，收拾收拾，换件衣服，我们出去吃。”
“今天是怎么了，厂里发奖金了？”汤妈妈用抹布擦擦手，笑呵呵地走出来。
“发了，这里，三千。”老汤把信封拿出来，扔在桌子上。
“我的老天，怎么这么多，厂里不是亏损得要改制了吗，这是天上掉金子了？”
“你别问了，就出去吃，你快去换衣服。”
“好，好。”汤妈妈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精心打扮，挑了件像样的衣服换上了。
“走，出去吃！”
汤杰刚一踏进家门，老汤抽完了第六根烟，一拍凳子，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我没听错吧。”汤杰还没反应过来。
“走吧。”汤妈妈微笑着拉着汤杰的手，跟上老汤的步伐。
一家三口来到了离家不远的海鲜酒楼，这家店虽然门面不大，但价格实惠，味道一流。尽管如此，向来节约的老汤家也只有在千禧年的大年夜来吃过一顿。
今天的老汤一反常态，他把菜单丢给汤杰：“想吃什么就点吧。”
汤杰一时间有点打不着方向，平时叫嚷着吃这吃那的汤杰今天轮到自己点菜了，反而犹豫了，他精挑细选，反复衡量终于完成了点菜这个艰巨的任务。
一条清蒸鲈鱼，半只白切鸡，一只姜葱肉蟹，汤杰吃得很高兴。
老汤要了一瓶啤酒，他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然后给汤杰倒了半杯。老汤平时是不许汤杰喝酒的，过节都不行，汤杰和汤妈妈都十分惊讶。
“儿子，把酒杯端起来……我和你妈辛苦一辈子，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没什么要求，我们是平头老百姓，我们知足。我们辛苦都是为了你，所以以前骂你打你，都是为你好。我不要你现在明白。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儿子，就一个要求，考上你们高中部，考进去！真的，你只要努力，不可能不行。你爸我没出息呀，你爸我没文化，但是你得有，你要出人头地呀！答应我，考上你们高中部，将来考重点大学！”
老汤没有等汤杰回答，一口气把酒喝了下去。
汤杰很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父亲决绝的态度，让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想说凭他自己现在的成绩，不可能考得进本校高中部，他想说他根本不想读什么重点中学，他想去武校，他想追随他的师父，他想去圆他的武术梦，他想成为武打明星。但是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也说不出口，他只能把端着的酒喝下去，他只能去完成那个父亲信心十足，自己却觉得希望渺茫的心愿。
汤杰想，这最后几天就努力复习吧，能考什么样子，就看天意了，至少自己尽力而为了，也算对得起父亲的辛苦血汗。
汤杰早早地睡了，但是老汤并没有睡去，他坐在窗头，烟一支接着一支。
“老汤，儿子已经睡了，你就跟我说实话吧。”
老汤一直没说话，良久之后，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几年他的皱纹深了，身子板也有些僵了，大不如从前。一直没歇气的他，忽然在这一声叹息之后，觉得自己老了。
“这里还有两千八，这钱是当时阿杰进尚德中学时候，给吕厂长的好处费。”
“到底什么意思，你跟我直说吧。”
“……我下岗了。”
片刻，汤妈妈熄灭了灯，拍了拍老汤的肩膀。
“睡吧。”
拿着欧阳南熙给的那本同学录发呆，成了汤杰每天的必修功课。
“死阿杰，怎么还没写呀，看什么看嘛，是不是觉得那只熊很像你！”欧阳忽然出现在汤杰的旁边，着实狠狠吓了汤杰一跳。
“喂，你不要这么突然现身好不好，很吓人呀。”汤杰忙把同学录塞进了抽屉里。
“杰哥，我看出了你的心事。”郭壮忽然出现在汤杰和欧阳的背后，一脸坏笑。
“什么心事？”汤杰拳头一握，眼角闪过一道寒光。
“哈哈……就是你中午想吃辣子鸡，我请客！”
离考试越近，大家反而显得越轻松了，时常坐在一起聊天，讨论放假后的毕业旅行。
“毕业想到哪里去旅行？”汤杰问欧阳。
“旅行呀……美国吧。”
“哦……很贵的。”汤杰不知道该说什么，随便一句敷衍。
“那倒是，旅行嘛，再考虑，我们考完了去唱歌吧，好不好？”
“好呀！”汤杰很高兴。
“嗯，再叫上郭壮、孙燕他们。”
“哦，对……”汤杰又有些失落。
“好了，看书吧，加油！”欧阳微笑着拍拍汤杰的脑袋。
“不是这样的啦，我教你，你说‘南门’……”
“什么嘛，我又不是南门的人。”
“不行，来嘛，请你吃辣子鸡。”
“好吧，南门。”
“不是这样啦，要有气势，很有气势，你又不是没听到过我们南门三虎喊，多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感觉。”
“好了啦，南门！”
“加油！”
楼道里的同学都侧目来看这边。
“看嘛，丢人了，辣子鸡跑不掉的哈！”欧阳拉着汤杰的书包带子撒娇。
“没问题！”汤杰一把抓住准备开溜的郭壮，“走哪儿呢？辣子鸡。”
“我又没说不请，走，食堂！”
“两份。”
郭壮的表情扭曲了。
考试的两天过得很快，还来不及回味就结束了，凌乱的教室里同学们欢呼着，向空中抛洒着书本，汤杰收拾抽屉时看见欧阳给他的同学录，他拿起来看看，放进了书包里。
这时候，郭壮跳到了讲堂上，大声宣布：“今天晚上，吃烤肉，谁也不许闪人，谁闪人别怪我大壮不客气！”
“郭壮，你脑袋考出毛病了？”汤杰靠在门边，没好气地说。
“啊，哈哈，阿杰哥，开玩笑的嘛，今天晚上你务必到啦，每个老师都要去的。”
“阿杰！”这时，欧阳走了过来，一把抱住汤杰，汤杰措手不及，表情瞬间呆滞。
“哇，好那个哟，我害羞了……”郭壮贴到墙壁上扭来扭去，在那里发骚，看到汤杰握紧的拳头马上停止了丑陋的行为。
“阿杰，终于考完了，好高兴！”欧阳放开汤杰，笑得很灿烂。
“看样子，考得不错。”
“还OK啦，嘿嘿，阿杰，今天晚上吃烤肉耶，耍晚点再回去嘛！”
“嗯，今天干什么都没问题。”
河边夜市的烤肉店在尚德很是出名，烤肉的香味飘出好几里。
以郭壮为代表的男生们全然不顾及形象，甩开膀子大吃特吃，女生们自然也当仁不让，以慢打快，更用啤酒灌满男生的肚皮，达到抢断烤肉的目的。
许德全也来了，他和大家喝着酒，一点没有老师的架子，笑容和蔼。
“许老师，我敬你一杯，以前的事情是我不懂事，请你原谅。”鼓起勇气的汤杰端酒走到许德全面前，有点不好意思。
“呵呵，汤杰呀，你小子，不说别的，自己走自己的路。”
两人一饮而尽，真有点一笑泯恩仇的感觉。
“你和欧阳南熙是不是在谈恋爱呀？”许德全把着汤杰肩膀，忽然问。
“没有！”汤杰一下脸红了。
“不是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都是男人，老实跟我说，就你们这一对我没看明白。”
“老师，你误会了，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而已啦。”汤杰开始挠头，越发脸红。
“哦……我明白了，你们玩的是现在流行的那个，叫‘耍暧昧’，是不是？”
“哇，老师，你好‘潮’哟！”郭壮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汤杰的视线里。
大家在烧烤店边吃边玩，一直到十点过，和老师们告别后，又陆陆续续走了一些同学，剩下来的同学商量着去唱歌。
“今天这么HIGH，就唱通宵啦！”孙燕一看就是喝多了，兴奋地跳来跳去。
“燕燕说得好，通宵！”郭壮抓紧每个跟孙燕套近乎的机会。
一行人来到KTV，大家毫无倦意，一首首地接着唱，酒也是一瓶瓶地接着喝。
欧阳南熙唱歌真的一流，甜美的声音十分有穿透力，唱梁静茹的歌，多次被大家怀疑是开原声。汤杰听得口水都流下来了，手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乱抓。
“喂，阿杰哥，你摸得我不好意思啦！”旁边的郭壮捏着鼻子发骚。
刚才醉酒的一个哥们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一直唱到十二点过，大家都有些累了，躺在沙发上聊天。
“喂，汤杰唱首歌来听嘛。”孙燕提议。
“哎哟，你别为难人家阿杰哥了，他从来不唱歌的，肯定是五音缺三音的那种，我来给你们……”郭壮话还没说完，已经瘫软在孙燕凶狠的目光之中。
“汤杰，我还没听你认真唱过歌，来一首！”欧阳也跟着起哄。
“哦，好吧……”平时打起拳来雷厉风行的汤杰，手握麦克风却变得扭扭捏捏。
汤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菜单看了半天，最后选了周杰伦的《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