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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知觉篇(2)

“味”的本质,是事态的模糊性。“味”必须在事物发展的原生态中去体会,去把握。李昌镐认为围棋中有些“虚”的东西只能用直觉、灵感去捕捉,无法靠分析和计算。味是一种直接的感性抽象,注重整体直观把握,它的对立面是分析的抽象。对于动态系统,系统内的因子的资质、意义不断在互动变化中,分析理性很难把握。如基本粒子的运动规律,海森堡提出“测不准原理”,即我们无法同时精确测量基本粒子的位置和速度。定位准确了,必然牺牲速度测量的精确性,反之,速度的测量精确了,位置的精确性就会打折扣。分析的前提是语言,而语言作为符号本身是一种沟通的权宜之计,在语言的简化中已经牺牲了部分真实性,所以老子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味”是难以量化的,甚至是很难定性的,局部的余味,到底如何借用,最后值几目,无法计算,看事态发展而定。

就围棋而言,我们通常把棋的造诣归因于“悟性”,即棋手能否“体味”围棋的真髓。说下去,就有点“禅”意了。施定庵将棋的造诣看作由“得形”、“得意”到“会神”,由形入神的过程,如同庖丁解牛,在棋的关节处游刃有余。这种以内省和直觉把握事物本质的方法,对于注重分析和逻辑的西方人来说是陌生的。我的一位美国棋友面对围棋百思不解,他觉得每一步的好坏都是可分析、可确定的,他无法理解“妙味”、“味好”这样的语言。这是不是西方人围棋总体水平还不高的原因之一呢?这就像西方医学精于用实验的分析手段(如验血)诊断病情,却无法理解“号脉”怎么就能诊断出各种疾病来。围棋中的概念体系,正与传统中医学的概念体系一样,不是分析性的抽象概念体系,而是一种描述功能状态的语言,它所表征的不是静态的客观事物的结构,而是对动态过程的直观把握。它对对象世界的把握本质上是艺术的,而不是科学的。固然,围棋中还有很重要的科学实证的一面,同样值得研究。

我在篇首引用了生态心理学家里德的话:“认知活动既不是对现实的复制,也不是对现实世界的心理建构,而是使我们这样的运动中的生命体与丰富多变的世界保持密切联系的方式”。围棋中的模糊认知的运用是人类对不确定世界的独特把握的经典实例,与西方信息加工的认知心理,比如“组块理论”大相径庭,它体现的是体认模式和隐喻性思维,具有动态、直观、模糊、相对,注重功能的特质,把握事物的动态本质而不是具体事实度。围棋中有大量的“形而下”,有形的东西,如局部定型、死活等等,是实实在在的。但还有大量“形而上”的,“虚”的东西,是只能体悟的。无论是形而上,还是形而下,知觉的过程、知觉的能量比许多认知心理学说所描述的要丰富得多,深刻得多。在围棋的深奥幽玄面前,任何自负的心理学者都应该变得谦卑。

)第二节 “第一感”能走多远

由于需要考虑的各种情形数不胜数,因而躯体标记(身体反应)可以帮助我们过滤掉大量细节——事实上,减少了过滤的需要,因为它提供了对很可能相关的要素的自动觉察。

围棋爱好者可能都有这样的经历,一个茫无头绪的局面,围棋高手只需稍加审视,便能摆出各种变化,并指出利害得失。同样,在实战中,往往是“第一感”给棋手提供了思考的头绪和框架,有时甚至是意想不到的好棋。那么,这种宝贵的“第一感”究竟是如何获得的呢?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信赖“第一感”呢?

一、第一感:棋艺高低的标志

时值兵荒马乱的二战时期,有一个叫De%Groot的荷兰人,%选择国际象棋作为他的心理学博士论文的课题。他运用了一种在当时还是相当新颖的研究方法叫“大声地想”,即让棋手把他们对具体棋局的思考直接说出来,借此追溯他们的思维特征和过程。他的工作产生了如今认知心理学的经典著作《国际象棋中的思维和选择》。De%Groot的一个重要发现是,国际象棋大师和水平较低层次的棋手(如B级棋手)的差别主要不在计算的广度和深度,而是他们对棋应该从哪儿入手有更加敏锐的感觉和判断。这一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得到进一步的印证。在快棋条件(平均6秒一步)下,国际象棋大师仍能保持和下常规棋(平均2.25分钟一步)相当的水平。而对于B级棋手,快棋的平均质量要远远差于慢棋,会出现更多失误。有趣的是,在慢棋条件下,他们的水平发挥与大师相差无几。

国际象棋大师这种迅速判断的能力与围棋乃至其他领域的专长有共通之处。一个经验丰富的消防指挥只要稍稍审视外墙的烟熏情况,便能判断里边的烧毁情况,火势的走向,如何安全有效地进入火场进行搜救。一个出色的坦克手能迅速判断自己是否处于有利的地形。一个围棋高手同样能见微知著。我们来看1991年李昌镐少年时与曹薰铉的一盘棋。

曹薰铉执黑,下出黑三角一子,这是普通的官子手筋。白正常在小目位打,然后扳,黑吃住白二子局部告一段落。你遇到这样的局面,是否也会这样下?但是,高手不满足这样普通的进行,而要无所不用其极,也就是充分利用局部特点达到最大的战略利益。如果我们重放先前的进行,就会看到战火是在左面蔓延到上方。战斗的要点在何处呢?且看李昌镐如何处置……

这里的关键是白4,如果黑在白4下一路“挡”,白已经便宜,以后有紧气围空手段,黑不能忍受。所以黑5跳出抵抗必然。白伺机在6位倒打,然后用弃子的手段对边上的黑棋实施强袭,整块黑棋顿时活棋出现了问题!连曹薰铉也浑然不觉这里潜伏的杀机,一步平常不过的小尖竟会带来杀身之祸,可见少年李昌镐的敏锐出众的棋感。

我相信李昌镐是在第一时间嗅到了弃子攻杀的可能性,因为没有第一感”(这里有棋”),就不会导致深思熟虑的弃子攻杀左边黑棋的谋略和缜密的计算。黑棋的尖是相当常见的收官手段,而不易想到的是白从里边打后的借用。我们再看聂卫平全盛时期对林海峰的一盘棋。

黑三角一子,是聂卫平下出的被曹志林称为“飞来石”的妙手。这一手使黑棋得以顺势破掉白左边的模样,又化解了下边与上边黑棋被割断的难局。

再看李世石对李昌镐的一局棋。黑1的贴,是李世石的杰作,一下点在右下白棋的“穴位”上,大块白棋顿时出现活棋的困难!这就是“小李飞刀”的经典例子。我的朋友讲李世石的神来之着与武侠小说中的奇招异曲同工:“出乎时机,神鬼莫测。简单、快捷、一刀致命。没有繁复的过程,没有惊心动魄的曲折。所有的风生水起,凝于电光火石的一瞬”。

一般而言,经典的妙手都是直觉的产物,而不是计算出来的,计算只不过起到验证作用,而很难用计算和分析推导出妙手。这就如同科学发现,重大科学发现往往是天才的直觉加上缜密的计算(数学意义上的,或实验意义上的)。原因正如Damasio所指出的,现象世界中的可能性数不胜数,逻辑思维在这样的汪洋大海中往往会失去方向。回到围棋的特殊性,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妙手都有共同性,找到特定情势下的棋形的要点。这给我们一个提示,围棋的直觉很大程度上依赖的是空间关系的判断;对围棋而言,空间关系(形)启发切入点的关键(筋)。

第一感,简单地说,就是未加分析之前对局面要点的最初判断或直觉。那么,敏锐的“第一感”究竟从何而来呢?靠简单地多下棋是下不出来的。日常生活的“第一感”只需日常经验的积累即可。围棋中的锐利的“第一感”是棋手在长期实践中磨砺出来的(物理学或心理学研究的直觉亦如此),它沉淀了数百数千小时钻研,使大量棋形及其特点烂熟于心。要获得敏锐的,乃至有创意的“第一感”,它需要迅速在大脑中激活和整合大量有关知识。一般而言,第一眼摄取的信息量(死活、厚薄、筋和形的要点、地和势的平衡,等等)越大,这些信息的关联性越强(比如图一左上两边的关系),“第一感”或直觉的力量也就越大。很多人会认为思维活动都是意识活动,心理学研究发现在前意识阶段信息已经得到加工,有许多意念(意识内容)源于无意识信息加工。即使在意识思考中,也会有“顿悟”这种非经分析而来的奇思妙想。直觉便是这一类思维活动(心理学称之为平行分布加工,以区别于线性的、分析性的加工)的产物。

用桌球来作比喻,一个高手很快就能判断球的分布和它们的互动关系,如球的行走线路,和其他球的关系,与下一棒的利弊等。而一个新手由于缺乏经验缺乏对这种微妙关系的洞察,由于无法判断复杂的互动关系,击球的方向、力量也无法恰到好处。同理,围棋高手在稍稍审视棋局,已经对棋的动态走向有了洞察,使他们能在第一时间作出合理的、优化的选择。

高手的“第一感“往往是合乎“棋理”的。与高手下棋,我们接近于一种半盲状态,有时瞎琢磨半天,也不得要领,而一个高手则像只老鹰,局部能明察秋毫,全局能高屋建瓴,我们随时可能成为他(她)的猎物,或者输了还不知道输在哪里。高手能够“多面打”,很大程度上是凭借“第一感”的功夫吧。

二、直觉的“心”路历程

仅仅知道“第一感”的力量是不够的。心理学还希望解释这个现象,甚至如果可能还要用计算机来模拟它的过程。日本研究者提出“冰山一隅”的假说,即浮出意识水面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当你问高手你怎么想到这一步的时候,有时高手自己也说不清。也就是说有相当一部分是在意识阈下完成的。但“冰山一隅”的假说缺乏一个可行的运作模式。现在,我们来想象一下在意识阈下大脑是怎么工作的。

如果你在下了很多棋后,你会形成许多既定的反应,比如什么棋型点三·3成立,什么棋型可以先手成活,等等。这些知识成为基本的单位(类似先前说过的棋块),储存在大脑里,我们称它为单元。单元是否被激活,取决于单元的强度,即只要遇到相关局面,它被激活的概率的高低。比如对一个围棋很生疏的棋手,看到什么局面都需要算一遍,而一个围棋高手,一眼就能判定某块棋是净活或劫活还是死了,根本不需要计算。单元与单元有不同联系,位置越接近,联系越紧密,位置越远,联系越松散。位置接近,联系紧密,就会有连带效应,激化一个连带另一个单元。

我们来看李昌镐的“第一感”是怎么浮出意识的水面的。首先最明显的是图一上边是一个局部官子的“常见型”,这就是你在脑子里迅速激活的单元。那么左边中间的局面呢,这里有“薄味”。想到白4的试探应手,是由于意识到左边整块黑棋的薄味。这就是形成“第一感”的第一步:选择性注意。将有关的一些特征抽取出来。但是只是这样,第一感还不会出现。只有把边上的薄味与上边的定型和利用联系起来,才会出现这样的感觉,可以称之为“选择性组合”。形式上,还要有一个联接两个单元的“规则”:如果边上有“薄味”,上边未定型,那么攻击薄味以得利;如果目标是冲击白的薄味,那么寻找上边的配合;如果对手抵抗,那么弃子攻杀。这样的复杂认知运算(皮亚杰把思维看成是一种操作或运算活动),对业余棋手可能是费劲的,对职业高手则应该是一种习惯,一种直觉,就像我在开始引用的美国神经心理学家安东尼奥·德马西奥(A.Damasio)所说的,感觉已经对各种可能情形作了一次梳理。“第一感”作为直觉的整个过程是在意识阈下完成的,知觉到的是直接的行动可能(如对李昌镐来说,马上就嗅到了这里的攻击和利用的妙味)。

但是如果我们要理解一个高手的感觉和一个低手的感觉的差异,我们就需要更复杂的模型。我们可以想象高手有许许多多识别单元,而且这些识别单元又通过它们的功能关系在更高层次上的“行动图式”或“目标结构”联接起来,形成更加复杂、细密的知识网络,达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目标结构在积极组织现有的和可能的条件(如图一上边的未定性),现有的条件(如左边的薄味与上边的“尖”)又不断激活和调整“目标结构”。我们可以想象大部分业余棋手的大脑中,单元本身活力较差,不易激活;单元和单元缺乏有机的关系,手段和行动缺乏有机联系,于是激活一个单元不能激起一系列的涟漪效果。即使形成一定目标结构,也无法找到实现的有效途径。高手在若干秒钟获得的结论,低手可能百思依然不得其解。

但是有趣的是,当我将一个类似的问题图给一两位专业棋手看时,一位迅速给出了正确的答案,他的第一感相当敏锐,另一位却开始认为有点难以处理,但通过分析,他得出的是同样的结论。

这说明,第一感是符合棋理的。有些情形的第一感的判断也可以通过棋理推导出来。“第一感”不过是浓缩了的理性。在高手那里,理性已经沉淀为感性。这就像数学公式,一些数学家可能对有些计算方程信手拈来,而另一些会通过内在逻辑推导出同样的结果。只不过,如果没有“第一感”,许多棋手不一定能够想到有这些手段,或可以这样处理;但一旦棋走出来了,事后分析,大家可以得出相同的看法,这不代表他们比赛都能下出这样的水平。从这一点来说,第一感带来的创造性,超越了纯粹的分析理性,需要想象力才能够达成。李昌镐这局棋的白6弃子攻杀,充分展示了少年李昌镐的想象创造力。

三、“第一感”永远是可靠的吗

棋手需要第一感引领思路,但是第一感是初步的,它还是需要计算验证的,比如问题图中有“气”的问题,需要计算才能确定其可行性。有些第一感是更有把握和胜算,是因为这种直觉中已经包含了充分的信息量;而另一些第一感是试探性或尝试性的,比如棋手经常会说“这里好像有棋”;这样的“第一感”可能是机会主义直觉,可能撞个正着,走出妙手,但也可能是鬼迷心窍(或财迷心窍),一厢情愿,结果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