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站在山谷与你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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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私 语

我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在没有月光的夜间,在没有灯火的野地,犹如梦游一般。前面有人等着我,她或许是像琶音一样轻倩的吧?像萤火一样迷朦的吧?我已听见她柔若无声的叹息。

“你来迟了,我等了很久,比一生还久,你却跑到别处,把生命浪掷一尽,把激情虚耗一空。爱情也有金属的品质,它不易磨损,但同样可以锈蚀。你不要辩白,你曾如何镂骨铭心地爱过,因为语言是多余的,世间还在相信海誓山盟的孩子们一旦到了梦醒时分,就唯有抱头痛哭一场了。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成熟长大的,在翻转不断的失落——企望——再失落——再企望的过程中,真情比眼泪还少,却更容易流失在人心的荒漠里。你无须自我安慰,说自己还年轻,而且叨叨不休地表明不在乎这不在乎那的。实际上,你很清楚你的精神已经苍老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守望爱神的踪影,就像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那样,被一个又一个传言弄得精疲力竭,再也无法兴奋。从我身旁走过去吧,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或许前面还有一位少女,仰起姣好的脸庞,用初雪一般纯真的声音对你说,她相信爱情,相信世间仍有这样的奇迹,而不只是残存于莎士比亚的戏剧和曹雪芹的小说之中。那时候,你一定要给她一个最热烈的吻,最舒心的微笑,以表示你的认同。然后,你们要尽快结婚,生下自己的小孩,他(她)将作为一根纽带,更紧密地维系你们之间的关系。你们必须格外谨慎,比先前更努力地呵护彼此的爱心,不争吵,不怨怼,不敌视,倘若松懈了,怠惰了,开始出现差池和纰漏,却听之任之,不去弥补,到得那时,种种危机和败相将困扰你们,对于爱情的信仰恐怕就不会再像先前那么坚牢了。但你们还有许多日子,每一个日子都会现出一副疲惫之色。你们各自揣着残破的心,心中流着仅够活命的热血,去休整一个或长或短的时期,此后,降下爱情的旗帜,再度出击,只为找到一个可以共同打点岁月的人,这并不难,你沧桑的心灵正需要一个安稳平和的归宿。然而一切都变得乏味无聊起来,你便重新渴望爱情,渴望一种超乎肉欲而臻于性灵的冲动,那是曾证明过你生命价值的激越情怀。你怎么办呢?又去茫然寻找,这一次你将看到那些纯真无邪的少女太幼稚了,那些善解风情的妇人又太熟烫了。你所渴求的像莎乐美一样——她曾先后迷住了尼采、里尔克和弗洛伊德三位当世天才——智慧、柔美而且胸怀波澜的女子,上帝技艺日疏,尚未复制出来。你将为此叹息,这样也有好处,你不再像一个年轻人那样幻想了。你的生命开始进入长潭的中游,湍急,但不再有大的跌荡;迂曲,但不再有多的回环。你凭着对人生更深刻的理解,开始怜惜自己的女人与孩子,比一位彻悟的囚徒更快地向心灵回归。生命中有许多恨憾,更高的幸福是什么?依然无人可知。当你老了,你将会对自己的人生作出新的诠释:爱是一切的开端,信仰终结了,爱情便像九月的葡萄,要么酿成美酒,要么只在舌尖留下短暂的回味。难道这样还不够吗?你曾是爱情的短期信徒,你爱过一个或几个女人,她们构成了你心灵版图中最生动最柔弱的部分,即便你活够了九十高龄,忆起你十八岁时的初恋情侣,仍会怦然心惊。那时,她或许已经死去多年,但早年的爱仍四处弥散着馨香,你能够从空气的每一个分子中感觉它的存在。”

我悠悠醒来,记起那位女子,一袭黑衫,长发飘柔,声音很有磁性,仿佛向我布道一般阐释她心中所感知的爱情。然而,我没能看清她的脸庞,似乎是我认识的某个人,又似乎完全陌生。她的声音不含半点幽怨,比诵读经文更澹然地讲出那番话,并没有一吐为快的意思,也不把我作为她宣谕的唯一对象。她是对自己说?对眼前的树木?对天上的星云,对黑夜里所有倾听的耳朵?阐释她心中所感知的爱情。

那个梦不复完整,而她依然在原处,缄默着,她开始新的思想,不再为我所知。

我也无法回到那局梦,与她相处更长的时间,问她从何而来,问她人生的真义是什么,她一定会回答我。

梦,是神秘的精神现象,更神秘的乃是那位黑衣女子。她没有姓名身份,没有清晰的容颜,甚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她曾经存在或依然存在的实证。然而,她又不是虚无,她留给我的那些言语,充满了寓意,仿佛教堂里的圣乐,不可以抹煞。

这一局梦比我的生活更为真实,它所昭示的一切,乃是我平日殚思竭虑所无法参悟的。她站在高处,我理应仰视她,直至跪倒在她脚前,向她诉说,我作为一介凡夫,苦乐是何等微不足道,我所渴望的不是世间易枯易朽的爱情,而是与她相知,比一生更为长久。我可以永远不求见着她用面幂遮蔽的容颜,永远不求知道她的过去现在将来。这样一来,我将拥有一份神秘感而不至于厌倦。夜晚是情人的天堂,她就留在那里,等待我穿越白昼,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她笑着说:“你这样想是徒然的,你很清楚我不可能成为你的情人,也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我只能用最缥缈的声音与你联结,一旦你动了欲念,我的形象便会消失,而无论你怎样寻找,都是找不到的。尽快打消这个想法吧,到尘世间好好地爱一个人,并与她共度今生。”

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书中的某一页某一行,也许过了半小时,女友感到蹊跷了,用手在我眼前晃动。我醒转过来,脱离了那个藤蔓一样缠绕不休的意念。

阳光在一只白鸽的背上,这是十一月的阳光,比鸽子的翅膀更轻。她把书要了去,随便翻了一下,说:“你又出神了,想什么呢?你近来神思恍恍惚惚,目光痴痴呆呆,是不是有了新的意中人?你明说好了,我立刻就还你自由身。从前你一个人时,这样发愣情有可原,现在你将我冷落一旁,又作何解释?你不必狡辩,除非你说真话,否则你不必开口。”

她就是这样处处疑神疑鬼,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十一月的阳光使她的神情更加楚楚动人,她的修养帮助她采取更高的姿态来侦视我的内心,就因为我曾说过她是我唯一的情人,唯一的例外,就因为她认定我是她最终的选择,所以她有权过问与我相关的任何事情。她像一只猫,平时百依百顺,柔媚而善于撒娇,一旦感觉受了侵犯,受了威胁,立刻就伸出利爪,抓得我一条条血痕。“爱情是受虐狂甘愿忍受的折磨。”这话多少有点道理。我不能发怒,也不能辩解,内心便生出反抗。她不知道,她在竭力想抓住我时,我已逃逸开去。我为拥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而窃窃自喜。

她走了,留下草坪,留下十一月的阳光,留下雪白的鸽子,以为这是对我的一个有效的惩诫和打击。她的心思最绵密处也往往会有疏漏,她绝没想到,她走了,我反而感到轻松,哼着歌,枕着书,在草地上躺下,把先前的梦再次梳理一遍。

那个黑衣女郎仿佛又袅袅婷婷向我走来,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她说:“你不该约请我来的,我没有义务再回答你的问题。”

她如清风一缕消逝无踪,我头脑中又是一片空白,即使千呼万唤,她也不再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