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清点书箱时,我意外地翻捡出一叠书简和几张照片,窝了八年多,信件依然是平平整整的样子。发黄的照片上,一位少女站在大海边,背景是斜阳晚照,她的神情经光影烘托,受海水映衬,更焕发出瓷釉一般的青春气质。
“你可能快要忘记我了,彼此只是碰巧在一起聊聊天,谈谈文学什么的,迄今已过去半个学期,雪泥鸿爪怕是了无印迹了。我还记得你说过,尼采的书就是在京城也很难找,就是在北大图书馆也根本借不到。偏偏我凑巧弄到了一本《苏鲁支语录》,1935年的版本,是我们教授的私家藏本(很奇怪它在‘文革’时未遭火刑),珍贵得不得了。我说了一大筐好话,才借到手中,还限定三天之后完璧归赵。真是要命。原想抄些章节,寄给你参看,但时间逼得太紧,就只好独善其身了。尼采很有诗人气质,他的激情仿佛地火喷发,我原先一直以为哲学家是无需甚至要避免这种激情的。这本书若是让你读到,必有许多心得。世上的好运气常常都落错了地方。”
读完此信,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多年前,尼采的哲学还是那样神神秘秘,现在却已很少有人问津了。
那年寒假返校时,我的邻座是一位大连外语学院日语系的女孩子。平常与朋友们相处,我都是木讷寡言,与陌生人在一起,更加三缄其口。但她自有办法让我开腔,先是问我的终点,我说北京。然后,她十分肯定地说:“你是二年级学生。”被她言中,我有点吃惊,反问道:“你这么有把握?”
一路上,我们很谈得来,固然年纪相若,不难找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更主要的是,我发觉她读书很多,讲起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如数家珍。我修的是中文专业,对西方哲学仅知一鳞半爪,虽也屡屡听人讲起尼采、叔本华、黑格尔、萨特等人如何如何,却无缘读到它们的著作,他们的书当时尚未解禁。我就只能小心翼翼地搬出自家老祖宗大而化之的宝典,未必真正吃透了那些奥理玄思,不过掉一掉书袋,想挣回几分脸面。她礼貌端端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待我说完,连称精彩精彩,我反而有点心虚了。
她很健谈,问我去没去过海边,我说没有。
“都说男人应该有大海一样的胸怀和气魄,世上许多大丈夫却是鼠腹蜗肠,坐井观天的。”
“我承认真正充满阳刚之气的男子的确不容易找到,但高仓健那种又冷又硬的汉子如同冬天隔夜的馒头,我实在不敢恭维。”
她很聪明,知道这个话题四周布满了“地雷”,就绕了开去。谈及日本文学,樋口一叶、芥川龙之介、武者小路实笃、佐藤春夫、川端康成等,拎起来一串一串的,虽然是一知半解,但仍然使我抓瞎,无可置喙。为了报答此前她对我的好评,我也连称绝妙绝妙,这下就轮到她脸红了。
车窗外是长而又长的一程山水。除了初上大学的那一回,我还没碰到旅途上有比这一次更好过的。她让我静静地听话,或让我乖乖地开口,都有得宜的办法。我始终没觉得厌倦,除了夜间假寐了几个小时,其它时间一直兴致不减。待北京站分手时,我们早已将对方的地址和姓名揣进了口袋里,约定以后继续在信中海阔天空地聊天。难为她再次邀请我暑假去大连玩,确实很有诚意。
有时,两人萍水相逢,反而一见如故。像我这样性情十分内敛的人尤其难与他人有一席畅谈,而这次我们旅途上的谈话却始终没有冷场,虽然书卷气很浓,但也同样妙趣横生。至少,我们已不再觉得三千里路很遥远,二十个小时太漫长。
回校后,我曾几次提笔准备给她写信,都觉得在当时的情形下互留地址和姓名多半只是出于礼貌。真若给她写信,首先,颇有点自作多情的意思;其次,也不知从何谈起。几番迟疑之后,干脆断了这个念头。不料,没过多久,倒是她大大方方地来了一封信,让我立刻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
从此,我们开始互通声息,多半是些身边的见闻和读书的心得,不曾故作姿态,也不去强说忧愁。
她有一封信字写得歪歪扭扭怪模怪样的,像小学生的描红。
“前两天打开水时不慎烫伤了右手,你无法想象它的惨状。今天请假留在宿舍里,才注意到墙角有一面蛛网,里面那只饿得又瘦又瘪的小家伙也跟我差不多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网破了,它也懒得去补。我们真该同病相怜的,只怕它未必能通人性。”
这样的短简很能反映她当时特定的心情。在另一封信里,她提及本系有一位女生割脉自杀了,夜里死在操场上,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发现,大家都以为是失恋的缘故,可平日她很少与男生打交道。后来,找到这女孩子的日记,才知道她心里一直压着一份沉重的自卑感:“为什么别的女同学都比我漂亮?这究竟应该怪上帝还是怪父母?我的功课也总是平平常常,别人不说什么,我自己觉得很丢脸。我要去自杀,用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在星月交辉的夜晚,在一个平展宽敞的地方,用我全部的鲜血美丽今生唯一一回。我不会感到痛苦的,这样做与我的愿望并不违背。”
她写到这件事,笔调十分沉痛:“大家平常都觉得她孤僻,就尽量避着她,谁知这样一来,我们都成了间接的杀手。为此我感到痛心。一个人活在世上终究是孤单的,谁能离开别人的关爱呢?现在大家自责,她已经不知道了,年轻的生命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愿在那里她能找到快乐,不再自卑。”
重读此信,我感觉心里堵得慌。八年前,一个女孩在月夜里割脉自杀,生命像晨露一般消殒了。一位远方的朋友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我,使我同样为她扼腕叹惜。八年后的今天,我当时的感受又一次被唤醒了,我想象她为此落泪的情景依然清晰如画。
那年暑假我没有去践约,因为有几个朋友相邀作西南之行,只是那笔旅费迟迟凑不齐,耽搁下来。她曾来信说她有机会去游长白山,如果我去看海的初衷未改,她可以留在大连。当时,我一心要作西南之旅,便与她相约来年再去海滨同看日出。等到机会完全落空后,我恓恓惶惶一个人留在学校里,天天钻图书馆,似服刑一般,看到一个个同学从家里捞足了油水回来,满面红光的样子,又自怨自艾了一番。
新学期伊始,她来信问及西南之行是否愉快,我真不知如何作答,信中夹有几张她在海边的照片。别人或许可以望梅止渴,我却只能望洋兴叹。
此后,我们的联系渐渐稀落和平淡下来,可能是彼此之间生活轨迹已离得越来越远。
真正的友情都是很淡然的,淡到快要忘记的时候,才会突然想起,再去追忆。而无论过了多少年,一切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就像那些书简和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