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站在山谷与你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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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孤 征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如同穿越一座又一座庭院,我和她穿越了一个又一个话题。一向讷于言辞的我与这位娴静多思的女孩能有一番兴味十足的交谈,可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红楼附近的这条甬道被浓密的树荫掩翳着,除了沙沙叶响和唧唧虫鸣,就再没有别的声音,最是这寂静中的热闹使人感受到夜的温柔。稍远处是一泊妆镜似的未名湖,湖水倒映着岸边桔色的灯火,轻轻地泛漾,仿佛晃漾着一杯香槟酒,递至夜的唇边。甬道上,一对情侣携手漫步,他们是月色中最生动的一笔,宛如幻影飘忽。想来,他们绕湖而行,即将没入那片幽静的林子,那里的月光一定更美。

置身在一个全息的梦中,眼前的一切却依然真实。她是谁呢?一个陌生的女孩?不,我认识她,时间不长,半年,也就够了。彼此收起情爱的触须,只保持纯粹的友谊,谁能懂得异性之间的这种交往?

不为别的,只为了倾谈,她与我大大方方走向那条密叶筛下细碎月光的甬道,“情人幽径”,有人这么叫它,这名称能让我们望而止步吗?你也许会说,异性之间,友情的磁场是难以预设的,在此之前,我也会怀疑这样走下去,八百步后,我们的步调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然而,夜晚却并没有帮助我越过“边境”,应该承认我确实缺少一点勇气,有一种蜘蛛只会织网,不会捕食,我就是一只那样的蜘蛛。

心猿意马也没用,那么,就多想点“嘤其鸣矣”的好处吧。我强迫自己相信:她将是一位无与伦比的朋友,而未必是一位合格的情人。

一个女孩子,竟然专攻哲学,这并非谁的诱导,而是天性促成。她时常陷入沉思之中,似乎进入了另一片邈远的天地,要乘坐宇宙飞船才能返回。这位十九岁的女孩,不爱妆饰自己青春的容颜,却在哲学冷冷的庙堂里寻解人类生死忧乐的秘密。她心中有多少沧桑?眼中有多少阅历?不消说,差不多还是一张白纸,虽也有些浮浅的勾画,却根本不得要领。然而一颗自由的心灵乃可以包容万物,高扬的意志也可与日月齐肩。我从未见过如此好学的女生,她不是以寻常的速度汲取知识,而是以魔怪的力量饕餮书本,那种收割机似的阅读真让我大开眼界,她似乎要将北大图书馆翻个底朝天,看看它里面到底有些什么货色。

她说,父母对她渐渐地感到不放心了,并非怕她会有什么迷失,而是怕她太用功,做了女学究,将来没人敢娶她为妻。

其实,她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平日不施脂粉,不事雕琢,喜欢身著宽松随意的服装,但终究掩不去清丽的气质,可是一双大眼睛过于明澈,仿佛能一眼将人看穿,年轻的女生有这样的眼光,的确是很少见的。但她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么刻板,她同样喜欢打网球,喜欢跳舞。我们在一起时,她也并非言必称希腊。我想,她尚未吃透那门古怪艰深的学问,这必定使她深感苦恼。她喜欢《唐·吉诃德》和《天方夜谭》中的故事,讲到那位疯疯癫癫的瘦骑士与他的宝贝侍从桑丘出乖露丑的事迹,她总是粲然一笑;对阿拉伯人的巧智,她也激赏有加。

有一回,她问我:“你想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哪儿?”

我急中生智,抛出的答案是:“天堂或地狱。”

“一个大活人是不能擅闯天堂擅入地狱的。”

“在女人的心中,也许两处兼备。”

“这不公平,男人喜欢作世界的主宰,却将情爱的钥匙交由女人暂时保管,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你呢,你想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哪儿?”我反过来问她。

“灵魂的家园。它有完全的独立性,而且像鹰巢一样不受侵袭。”

“为什么你觉得灵魂的家园离人世最远?”

“因为它可望不可及,只是渺茫间的一个存念,现世中难以拥有。”

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们也只能这样浅尝辄止地说说而已,讨论还算不上。

“人生烦恼始于读书,读书多的人额外要受许多罪。”

“你不觉得愚蠢才是人间最大的罪过吗?”

“智者与愚人的区别只在,前者自设其狱,后者由人设狱。”

“自己当自己的典狱长还是要舒服得多。”

“那倒未必,有时自损自虐比受损受虐还过分,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而非别人。”

久而久之,她的储备足了,数点经典哲学便如在小餐馆念一张菜单,这份功夫自不免令我歆羡。她特别喜欢解析事物,而情感正如八宝楼台,拆开不成片断。那时,她连初恋的经历都还未曾有过,却如是发言:

“女人最大的失误往往是在感情方面,她们对一个‘爱’字抱有太多太大的幻想,并且在这幻想中作茧自缚。无论爱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们都是以彻底牺牲自我为代价。女人何时才能学会首先珍爱自己呢?绝不轻易将身心交付出去的那种自珍自爱的品质,在女人身上已经消失殆尽了。”

你不能因此就咬定她是一位“女权主义者”。在她看来,女人先要走出自设和他设的误区,完全证明了自己的才能,然后才可望获取相应的独立地位,若去向男权社会讨取一份自由平等,尽管咄咄逼人,也终归掩饰不了自身的虚弱。

我们太年轻,仅有书本上的知识,缺乏真刀真枪的历练,纸上谈兵是可以的,但要据此在现实中取胜则难乎其难。我们便约定,等到将来,再重续这些讨论,只怕那时我们在尘路上奔走得又苦又累,连清淡的力气和兴致也都没有了。

她要去远地,去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全然陌生的地方研习哲学,如同一位武士要去深山修练盖世神功。但她肯定自己绝不会老于书斋,变成僵枯的学究,她要明白的只是先人曾经怎样思想,怎样在局部真理中自圆其说自得其乐。

“我内心只存在一个愿望,做有头脑有灵魂的人,不受外物的愚弄。将来,我肯定会完全放弃哲学,那就是我彻底解脱的日子。”

这样的想法多少有点悖乎常理和常情,我原以为她把哲学视作一生穷究的大学问,殊不知她钻研哲学只是为了清除自己精神上的莠草。她终将抛弃哲学,就仿佛拥抱是为了分离,接吻是为了告别。

大学毕业后,她去了德国。事情必然会是这样,她的性情看似娴静,实则是飞鸟的翅膀,总想翱翔在异域的天空。这就好比中世纪十字军的东征,她向哲学的领域,向生命的领域策马远行。她是孤单的一个人?永远只是孤单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