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中国古典散文集(一)(散文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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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枚乘

枚乘,(前?—前141),活动于汉文帝、景帝时期,先后在吴王刘濞门下任郎中,吴王谋反时,他曾上书劝谏,无效,于是投到梁孝王刘武门下为宫廷侍臣。梁孝王卒,枚乘归淮阴故里。后奉诏进京,死于途中。《汉书·艺文志》有枚乘赋九篇,今存三篇,其中仅《七发》一篇可信,其他疑为伪作。

七发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间乎?”太子曰:“惫!谨谢客。”客因称曰:“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中若结辖。纷屯澹淡,嘘唏烦酲,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聪明眩曜,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太子岂有是乎?”太子曰:“谨谢客。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脆,腥酿肥厚;衣裳则杂逐曼煖,焯烁热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故曰: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日痿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浓,命曰腐肠之药。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堕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往来游宴,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虽令扁鹊治内,巫成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独宜世之君子,博见强识,承间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淹沉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诺。病已,请事此言。”

……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傲兮傥兮,浩圹瀁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虹洞兮苍天,极虑乎崖溪。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澹澉手足,额濯发齿,榆弃恬息,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酿病酒之徒哉!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

客曰:“不记也。然闻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浩蚬,前后骆驿。颙颙印印,椐椐彊彊,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礚,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旁,则滂渤怫郁,闇漠感突;上击下律,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初发乎或围之津涯,荄轸谷分。回翔青篾,衔枚檀桓。弭节伍子之山,通厉胥母之场。凌赤岸,篲扶桑,横奔似雷行。诚奋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庉庉,声如雷鼓。发怒庢沓,清升逾跇,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渡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戏戏,崩坏陂池,决胜乃罢。滞汩潺湲,披扬流洒,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沈沈浚湲,蒲伏连延。神物怪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洄闇凄怆焉。此天下怪异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

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鉴赏】

《七发》在辞赋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七发》的结构是开头一段序,然后用七段文字描写七件事,借问答方式把各段联系起来。这种形式是枚乘首创。后世模仿的作品较多,被称为辞赋中的一个专体“七体”或“七”。

题目“七”是指七件事,“发”是启发。吴客(虚拟人物)用七件事启发楚太子(虚拟人物)。借吴客探问楚太子的病,指出统治阶级养尊处优的腐朽生活是造成他们身心衰病的真正原因。只有消除腐朽的思想意识,改变庸俗的生活方式,才能根治此病。文章讽喻性比较鲜明。

这里节选全文的一、七、八三个段落。

第一段写楚国太子生了病,一位吴国来的客人去探问。客人说:“听说太子贵体欠安,好点了没有?”太子说:“还是很倦怠,谢谢你的关心。”客人接着说:“现在天下安乐,四方和平,您正是年轻有为的年华,我猜想您是否长期贪图安宁,日夜不休,造成邪恶的病气侵入,郁结在身体里,以致心里烦乱,呻吟叹息,情绪烦闷,像喝醉了酒。心神不安,失眠惊醒,心力衰弱,耳朵发聋,厌听人声,精神不集中,就像百病缠身,听不清,看不明,喜怒无常。若是这病魔长期缠身,定有生命之危。”

吴客首先分析太子的病源在于长期过着富贵奢华的生活,声色无度,现在病势沉重,长此下去很危险。他指出的症状集中在耳、目两方面,显然沉浸在腐朽堕落的生活里,耳不聪目不明是必然的结果。而对于统治者来说,当然有导致败亡的因素,枚乘对统治者的讽喻之意十分明显。

太子表示了态度之后,吴客接着说:“现在一般富贵人家子弟,必住在深宫内院,内有宫女照料生活,外有师傅教育辅导,不能随便结交朋友。吃喝的东西味道鲜美、甜脆、肉肥酒酣。穿的都是珍贵的皮衣,容易使人燥热生病。就算是坚硬的金石,也要销熔和解体了,何况人的骨肉呢!所以说,放纵耳目的欲望,贪图肢体的安逸,就有损于血脉调和。出入都乘辇坐车,那些辇与车就叫瘫痪的机具,幽深的居室,清爽的宅院,那是伤寒与中风的媒介,美女是摧残生命的利斧,美味的酒肉是使肠子腐烂的毒药,现在你皮白肉嫩,四肢不灵便,筋骨松弛,血脉不畅,手足无力。前有越国美女,后有齐国的佳丽,吃喝玩乐,在曲折幽深的屋内纵情欢快。这是把毒药当饭吃,和猛兽的爪牙开玩笑啊。这样生活有深远的根源,而又拖延不变,即使有名医医治也来不及。现在治你的病,只需要世上的君子,知识见闻广博,有机会向你谈论外间事物,改变你的思想和精神,让他辅佐你,那么你沉迷享受的心思,纵情的欲望,放荡的想法就无从产生了。”并接着指出“治太子的病,不用药石针灸,可用精妙的道理劝说而除病”。

以上第一大段,是全文的序言。

太子腐朽荒淫的生活是从五个方面用铺陈手法展现的:居住上是深宫内院、深幽清爽,有专人照料;吃的是美味佳肴,穿得又厚又轻暖;行路靠车来车往,整天美女萦绕。在每项享乐后都用“命曰”归纳出它的危害,点出要害,令人触目惊心。

吴客提出不靠医、巫,而靠从思想上启发引导的方法治病,改变“浩唐之心,遁佚之志”,才能转危为安。接着分别写音乐之美,饮食之佳,车马之良,宫苑之乐,田猎之盛,详尽描绘了统治阶级的腐朽生活方式,对太子进行启发、讽喻。

第七段是写江涛之险,这段分成六层来描写。吴客说:“我们将在八月中秋,与各诸侯和远方的朋友兄弟们一起到广陵的曲江去观涛。刚到时不见涛的形状,只看水流的力量,所到之处就足以令人大吃一惊了。看水流一浪高过一浪,浪头高高涌起,波涛激荡,水势结聚回转,冲刷涤荡,就算是有才干能言善辩的人,也不能详细地描述这波涛的壮观呀。它令人恍惚难辨啊,令人惊恐战栗啊,浪涛滚滚啊,一开始像迷茫一片啊,一会儿奇峰突起卓绝不凡啊,忽然声势浩大无际,广阔浩渺茫茫一片啊。注意那南山下,江涛壮观处,像可以一直望到遥远的东海边,水势汹涌,与天相连,它的边际在哪里,真令人难以想像。四面观望,奇景无限,然后注意东方日出的地方,江涛急剧地往下奔腾,不知奔到何处才止息。有时纷乱曲折地流淌,忽然聚结成大股流水远远地流走了。”

这是第一层,写江涛的来龙去脉。未见涛时水势就令人吃惊,连用“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形容水势,变化多端、丰富多彩。连用“倪兮忽兮”,“聊兮栗兮”描绘浪涛滚滚的壮观景象,写得淋漓尽致。双声联绵字和“兮”的语气词也更有利于抒发赞叹感慨的情怀,寓情于景中。

然后吴客接着说:“观涛人见涛一去不返,心情烦闷倦怠,心意散乱,一直到天亮了,情绪才安定下来。这时心胸受到荡涤,五脏受到冲洗。洗净手足,又洗净头发,刷白牙齿,驱除一切倦怠的情绪,洗净尘垢,消除心里一切疑虑,使耳聪目明。在这时纵然是久病者,也要伸直驼着的背,抬起跛脚起来行走,盲者张目,聋者恢复听力去观看江涛了。何况小小的烦愁病酒的人呢?所以那启发愚昧,解除疑惑的事就更不消说了。”

这是第二层,作者不仅写涛,还写了观涛人的心情,而“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正是针对太子的病而言。

然后经太子的追问,吴客继续说:“那没有记载,不过我曾从老师那里听说,江涛有三点似神非神,一是声似疾雷,远达百里;二是江水倒流,海水上潮;三是云气在山谷中吞吐升降,日夜不止。水势涨满,水流激越时,江涛涌起来了。开始时,大水从上而下像白鹭飞翔下落。再进一步,浩浩荡荡像白马驾着白色帐幕伞盖的车,那浪头像云堆一样纷乱,像三军整好装束奋腾而起,当潮水从两旁涌起,飘飞起来,像将领乘着轻车统御千军万马,像六条蛟龙驾车跟在河神之后,像奔驰着一条白色长虹,前后相连不断。”

这是第三层,概括江涛的三点特征,用白鹭,白马驾素车,三军奋腾,将领统御军马,蛟龙,白色长虹比喻形容涛的声势情态,唤起读者的想像,有声有色,形象鲜明。

接着写江涛又高又大,后浪推挤前浪,互相激荡奔腾,又像壁垒重叠,人多马乱像在行军中,轰鸣着,翻滚着,势不可挡。看两旁岸边水势汹涌,左冲右突,上涌下跌,正如勇士猛冲无畏,波涛拍打江崖,冲击渡口,遍及岸沿弯弯曲曲的地方,跨出崖岸,越过沙堆,遭遇者死亡,阻挡者崩溃。”

这是第四层,写江涛中心高大层叠,两边水势汹涌。

接着写:“开始从渡口出发,遇到山陇而回转,遇川谷而分流,到青篾则打起旋涡,到檀桓时突然寂静无声,到伍子山减低了速度,远奔胥母这地方。上赤岸,扫柴桑,横冲直撞像疾雷迅行,确实奋发了它的威风。像发怒发狂,涛声洪亮,形如奔马,水声阵阵像擂鼓一样雄浑。江涛在岸合处被阻困,而又发起怒来,大波扬起,在藉藉这港湾大战一场,鸟儿来不及起飞,鱼儿来不及转身,野兽来不及逃走,纷纷乱乱,也像波涌云起一般。”

这是第五层,以地名为顺序,写出江涛的历程和方向。特别是用自然界鸟类兽鱼的反映虚写江涛的声势,衬托十分鲜明有力。

最后“江涛继续向前,冲荡南山,反过来又拍打北岸,丘陵被荡平,又荡平了西崖。波浪又高又凶险,肆意逞凶冲垮堤防,直到全胜才罢休。然而再急速奔泻,水花飞溅不绝,势头横暴,鱼鳖都失去了自制力,颠倒翻转,横七竖八,陆陆续续摔在地下,连水中神物也觉得惊惧。”

这是第六层,写江涛的走向,声威丝毫不减。又用鱼鳖失去自制从侧面虚写,连神物也惊疑不止,更增加了它的神奇特色。

这一段描写江涛的声势,令人有亲临其境之感。作者对它的来龙去脉、起始、方向、去处,都清楚地作了描述。特别是写江涛的险恶,威势,迅疾,用了很多比喻,唤起读者的想像,其中以凶险紧张的战场为比,更准确恰当,充分展现了它的雄伟壮观、怪异、奇特,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者的观涛活动,并不是持否定态度。领略大自然的壮观,较沉溺于宫廷酒色对健康有益。但它还不是治疗太子疾病最重要的东西。第八段才是作者的正面意思。

客人说:“我将为太子进荐博学的道术之士,有才智的人,如庄周、魏牟、杨朱等,让他们谈天下最精深高妙的道理,明辨万物的是非。让孔丘、老聃来评说,孟轲来谋划,这样一万个问题也不会弄错一个,这是天下最美妙的理论。”这时太子出了一身大汗,顿时解除了病痛。

作者肯定治愈太子疾病的良药是“要言妙道”,讽喻太子变革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亲近贤良之士,广泛地汲取诸子百家的才智精华,明辨天下的是非。全文的中心意思也在这里。

从写作技巧看,全文以铺陈的手法状物绘形,声、形、色并茂,辞藻华美,气势磅礴。特别是写广陵观潮的一段文字,绘声绘色,有身临其境之感。但由于铺陈太过,冲淡了对反面事物的否定与批评色彩,过分炫耀辞藻丰富华丽,减弱了文章的讽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