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谁都知道它不会回来,即使用现在和明天去交换,即使付出再昂贵的代价……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离开学校的宿舍,尧睿觉得如获重生,她就像音乐之声里的年轻女教师去应聘,一路上拎着行李又唱又跳,直到站在家门口,才有回到现实的感觉。
她没有钥匙。不是忘记带,而是从她离开家的那刻起,她就把属于自己的那把钥匙扔了。
坐在一堆行李上等了两个小时,终于看到母亲拎着一篮子菜出现在胡同口。
母亲看见她,有点奇怪,“怎么回来了?”
她说:“我要考艺术学院,回来准备。”
母亲就没再多问什么,拿出钥匙开门。她向来不会过问女儿决定的事,甚至抱着能不管就不管的态度。
尧睿把行李随便塞在床边的角落,虽然说是要等到考试结束才会回学校,但说不定她随时都会走出这个家门,到时候再慢慢收拾太麻烦了。
说是要准备考试,可她什么也没做,随便找家碟片出租店办了张卡,每天抱一堆碟回家看。这件事总是晚上进行,白天她缩在被窝里,睡上一整天。晚上万籁俱寂之后,才像昼伏夜出的野兽,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沐浴电视发出的幽幽蓝光。
这天她醒来是晚上11点,父母房间的门都紧闭着,她以为他们都睡觉了,于是抱着早晨借来的碟片到客厅,一边用微波炉热饭一边看片头字幕。
钥匙插进门孔转动的声音传来,看见进来的人是父亲后,尧睿没好气地去找DVD的遥控器打算换片子。没记错的话,上次她看周星驰的搞笑片,那女主角刚装模作样地呻吟一声,正在拖地的父亲就脸色铁青地喝令她立刻关掉,何况现在看的《本能》,是明标出来的三级片片。
没想到父亲走了过来,口气飘忽地问:“睿睿啊,在看什么片子?”
“没什么。”
父亲的手放在她肩头的时候,尧睿稍稍闻出一股酒气。
“把你那片子给我,我和你妈一起看啊。”
“有什么好看的。”
“一起看,一起高兴呗。”
尧睿转过脸看了父亲一眼,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哼笑一声。等DVD吐出了碟片,她拿起来往父亲手中一拍,“拿去。”然后回房间取了外套就跑出家门。
大人的哲学,她想她永远也不会明白。总是说一套做一套,叫人难以理解。
尧睿蹲在街边的一盏路灯下面,双手合在嘴边呵着热气。街上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她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时不时有一些骑着摩托的青年呼啸而过,车上的音乐开得震天响,恨不得整条街的人都能听见似的。开出老远,但空气中依然残留着歇斯底里的“你爱不爱我”的吼声。而摩托的尾灯因为高速的关系,像一颗红色流星划过眼前,飞向道路尽头。
双脚冻得有些发麻,尧睿站起来跳了跳,她不想这么快回家,可是又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于是就沿着那颗流星消失的方向慢慢地走着,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任谁都可以,只要能把她带走就好了。
一辆摩托在身边猛地刹住了,车轮与地面发出无比刺耳的摩擦。尧睿站住,转头看去,车手没有戴安全帽,咬着半截香烟,“小姐,想去哪转转吗?”
尧睿看着他,好像在考虑什么,几秒钟后她慢慢笑了笑,说:“滚。”
那车手也没有生气,哈哈一笑扬长而去。尧睿挥手赶走缭绕的烟雾,立刻打消了自己胡乱兴起的念头,谁再来烦她,她就扯开喉咙叫救命。
摸摸口袋里的几块钱,她找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出来,边走边喝,心里渐渐变得异常痛快。啤酒冰冷,喝下去却无比火热,原来酒精就是这么奇特的东西,能让人感到温暖。
撩起袖子擦沾到鼻子上的酒沫时,她忽然想起一句话。
之所以感到寒冷,是因为曾经温暖过。
之所以感到悲伤,是因为曾经幸福过。
曾经被填得满满,现在却感觉空荡荡的,寂寞侵袭了她的全身。在2000年3月14日的午夜12点。
还记得她们宿舍里五个人都喜欢收听的一个广播节目也是这个时候播出的,是听音乐学英语的节目。英语的成语很有意思,其中有一句“Don’t cry over the slipped milk”,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翻译过来意为“覆水难收”。
可是她没办法忘记昨天,也没办法不为它难过。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谁都知道它不会回来,即使用现在和明天去交换,即使付出再昂贵的代价……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因此,有人不愿意再浪费感情和时间去悼念它们,甚至看不起依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人,管他们叫懦夫、软蛋,胆小鬼。如果当初自己一直就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想必在桑梓给她看手背上疤痕的时候,一定会跳起来将她臭骂一顿,搬出一堆你要好好活下去的道理来压得她不得翻身,甚至打电话给她的母亲,搞不好会通知精神科医生给她做一番治疗,直到把她拉回常人眼中的伦理世界才罢休……
那样的话,桑梓心里的伤痕大概是一辈子都好不了的。
正因为能切身体会她的痛楚,才会纵容她用自己的方式慢慢去淡忘。
尧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我呢?她想,我该用什么方法来淡忘他?如果说桑梓需要时间将这份悲伤转化为怀念,那她尧睿就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毕竟,桑梓并不知道张孟扬喜欢的人究竟是谁——别说桑梓,要是张孟扬出事前一天不是仓促地说了那么一句,尧睿恐怕自己就算想破了头也不会知道他的秘密。
既然如此,就把这个秘密守下去。尧睿摇摇啤酒罐,一气喝完。张孟扬,虽然一切错都在你,但我还是会帮你,我答应,永远也不会让桑梓知道这件事,就当是把你对她的伤害减到最低限度的赎罪。
尧睿已经决定要报考艺校,如果大学里不能和桑梓在同一个班,那么至少在同一所学校。桑梓很敏感,感情方面又特别纤细,她要保护她,即使不为张孟扬,也要为自己的过错。
4月到了,艺校的招生考试就在9号举行。7号是礼拜天,桑梓打来电话,询问她准备得如何的同时,也提议大家一起放松一下。
没人有异议,当晚五个女孩子聚集到市中心的一家KTV,打算大唱特唱。原以为要等到填报志愿才能见面的她们忍不住热烈拥抱,感觉分离的日子恍如隔世般漫长。
桑梓和原佳一起唱着林忆莲的《至少还有你》,原佳老是跑调,惹得桑梓抗议要没收她的话筒。张夕坐在沙发上,尧睿和胡盈在她左右,三个人都是仰着脖子抬着手,正在比谁能一口气喝下去的啤酒比较多。忽然张夕呛了一下,喷了满茶几的酒沫子。
“不行了!”张夕笑着求饶。
尧睿和胡盈不约而同停下来,一个擦擦嘴角,另一个拍着张夕的头说:“这么快就落败,真不像你!”
“听我说。”张夕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烟盒放在茶几上,然后继续掏打火机。
“你行呀,连这个也抽,你是不是想当不良少女啊?”尧睿拿起那包烟来打量。
张夕好歹摸到了打火机,笑一下说:“这算什么,还有件事说出来才把你们吓一跳呢。”
她狠狠地吸一口烟,没吐出来,只是把那口烟雾含在嘴里,慢慢低着头说:“我还要去堕胎呢。”
张夕这么说的时候,白色的烟雾轻飘飘地从她嚅动的嘴角里钻出来,以优雅而漫不经心的姿势飞到半空中舞蹈,弥漫在三人狭小的空间中。半晌,尧睿像忽然醒过来,挥开烟雾,说:“你说什么?”
胡盈的目光在尧睿和张夕之间游移着,她听见了,可不敢确信。
尧睿再次一字一句地问:“死丫头,你刚才说什么?”
胡盈慢慢地把目光移向张夕,低声问:“真的吗?”
张夕慢慢点点头。
尧睿把她的肩膀扳过来一点,张夕还是看着烟灰缸,尧睿又把她的头掰过来对着自己,问:“哪个王八蛋?”
“红色海洋……”
“什么?”
“‘红色海洋’认识的,是个外资白领。”
张夕仿佛已经准备好迎接大家的反应,把香烟卡在烟灰缸的小凹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很平静,只是始终都没有抬头看朋友的眼睛。
“他知道你是高中生吗?”尧睿问,“说呀,那王八蛋知道你还没成年吗?”
“尧睿你小声点。”胡盈责怪地瞪她,尧睿也直直地瞪着胡盈,一副“我就要问到底”的表情。
胡盈不理她,把张夕散落下来的头发撩到肩后去,说,“他是喜欢你,还是,只是那个?”
张夕说:“我没打算要他喜欢。”
尧睿忍不住说:“把那王八蛋的电话号码给我。”
“我不知道。”张夕说。
尧睿用力地暴吼一声:“给我!”
桑梓和原佳回过头来看着这个角落,脸上还带着凝固的笑容。
张夕慢慢呼吸了一下,抬头看着尧睿说:“他已经回北京去了,他公司在北京。”
尧睿顿了一秒,忽然生出一股无穷的力量扑上去按倒张夕,扯着她的头发喊道:“你这个死丫头!没满十八就敢和男人谈恋爱!你以为自己很前卫是不是,你这样子很超尘脱俗是不?!”
胡盈冲着桑梓和原佳喊:“过来帮忙呀!”
原佳和桑梓冲过来,总算把尧睿拖开到一边去,张夕也不理头发,轻轻地呜了一声,然后抽动双肩哭了起来。胡盈把她的头抱在怀里,无声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三个女孩。
房间里安静地响着单调的伴奏乐,还有张夕低低的抽泣。尧睿坐在长沙发的另一端,表情怪异地看着她们。
高中生堕胎!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身边也会出现这样的例子。张夕和其他女孩比起来,丝毫也不看重名节。认识她的时候就知道她在和高三的一个男生谈朋友。不过,在那男生的班主任私下警告过后,张夕就没再跟校内的男生嗦,把目标转移到了附近的几所学校。
尧睿很喜欢她的洒脱,那一双大大亮亮的黑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肆无忌惮,像野生动物般敏锐天真,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尧睿一直以为张夕只是因为嫌高中生活枯燥无聊才会如此,但其实并不像外表那样无所顾忌,也没担心过张夕身上有此类事情发生,甚至都没设想过这样的问题。因为就尧睿所见,那些曾经和张夕在一起的男生往往更惨,总是被张夕的逻辑搞得要么神经性胃痛,要么失眠,不出两个月便达到见她就躲的地步。
因为张夕会反复地问:“你喜欢我哪点?”、“你一定是讨厌我了吧”、“你说话啊,不要老让我说”、“我知道我无聊,但是你不比我更无聊吗?否则怎么会和我嗦呢”等等,连脾气最好的胡盈都说:“幸好我不是你男朋友。”
每每张夕诉说完自己又将N号替补吓跑的辉煌战绩后,就会若有所思地说:“哎,看来同龄的男人是不适合我了,真希望快点毕业。”
尧睿的回忆中断时,胡盈她们已经把张夕劝住了。张夕用纸巾擦擦脸,把头发捋到耳后,拿起已经燃到尾巴处的烟屁股准备继续抽,尧睿大步走过去,张夕微微吓了一跳,手一下子停住。尧睿一把夺过来,掷到地上说:“还抽,抽死你!”
火星在地上弹了一下便被尧睿踩熄,她回头狠狠地盯着张夕问:“打算怎么办?”
原佳抽张纸巾说:“不能去大医院,那里要监护人陪同。也不能去那种街边的小诊所,不安全。”
“当然去大医院,不然还怎么办。”
桑梓打断尧睿,“你没听到啊?去大医院要监护人,她怎么敢告诉她爸妈?”
胡盈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去市妇幼保健院。少女未婚怀孕,离家出走都可以去那里求助,就是钱的问题,大家看看能凑多少?”
听说有这么个机构,其他人都松口气,桑梓说:“钱倒不是大问题,我可以跟妈妈借,要多少?”
胡盈沉思了一下,说:“至少准备一千。”
原佳咋舌:“不是吧,那么多?”
“好,我们四人每个出三百吧。”桑梓迟疑了一下,大概是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向家里人开口,总不能说好朋友要堕胎,就算家长不介意,张夕总会有心理阴影。
啪,一叠对折的钱币贴在玻璃茶几上,桑梓看过去,尧睿把手插回口袋,“先算上这五百块钱吧。”
“你哪来这么多钱?”桑梓拿起来,打开数了数,“我记得你没存钱的习惯。”她又想了想,恍然大悟,“这是你后天考试的报名费,是不?这钱没了你怎么考试呀?”
尧睿翻个白眼说:“那还不简单,就说掉了呗。”
“你家里人能信吗?”
“爱信不信,他们不给钱,大不了我就不考呗。”
张夕从桑梓手里拿起那叠钱,正想塞回尧睿的裤子口袋里,却被尧睿狠狠一瞪。
“死丫头,以后要还的!”
尧睿举起手来,想照她的头敲过去,不经意地又一次对上张夕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尧睿放下手,心里忽然生出淡淡一丝庆幸。幸好张夕告诉了她们,才不至于让她再失去一个身边的人。
回去的时候,尧睿反复地想,原来这就是生活。失去,获得,再失去,再获得。很多人恍恍惚惚就过完了一生,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多少,又得到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