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说过,在你心目中我有足够的力量影响身边的人,可是现在我却陷入了迷惑。
你笔记本上的那段话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使我牢牢记得弗洛姆和马克思对于爱独到的见解和诠释。也一直相信,清醒的头脑和认知能让我不至于在感情世界里走太多弯路。我想我们的观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去爱,且不计较得失,但是,真的有人能够这样无私和坦诚吗?
最近教授在课堂上说了一则事例,一个美国人,高中时参加足球队,在赛场上勇猛异常,毕业后到越南战场服役,更是无所畏惧,所有人都称他为勇者,他却总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直到父亲去世,一直深爱着父亲的他竟然一点都不感到悲伤。最后,他因持续的头痛而住院,医师发现他脑下垂体长了一个瘤,肿瘤不断刺激肾上腺分泌荷尔蒙,使得体内的荷尔蒙失去了平衡,就像大海没有了波涛的起伏,他再也感觉不到情绪有任何波动,不再感到焦虑、悲伤,也没有快乐和畏惧,成为了一个无感的人。
教授说,人的感情不应该是喜怒哀乐,而应该是喜怒哀惧,缺乏任何一种,他都不能被称之为人。一个总是理智的人,和一个总是发疯的神经病一样,都是病态。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我深深害怕自己会变成没有感觉,行尸走肉的爱无能。虽然我不想在感情里受伤害,但我更不想因此失去爱的能力。就像一个瘫痪的人,宁可感受刀割的痛楚,也不愿意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吧。
桑梓一个多月前离开了学校,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去她家里问,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想来自己这个举动就很蠢,桑梓那个性的人,如果想要与世隔绝,根本不会留给别人线索。
就这样和他们都断了联系。张孟扬也好,桑梓也好,谁也没有给我弥补过错的机会。
我想我现在可能在做一件错事,就像当初对桑梓还有张孟扬的那样。
因为生活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无所寄托,无所希冀。对学业提不起兴趣,对朋友也提不起兴趣,所以我才会注意到光冶的存在。
他是一个很英俊的男孩,但却是种令人无法喜欢和亲近的英俊。今天第二次去他家里,踹坏了他房间的门,因为他让我在雪地里等了三个小时。闯进去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刚刚发生完一场战争,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背上的伤痕,大概你我都无法相信,愚昧落后的暴力行为偏偏发生在门第显赫的家庭中,真是件讽刺的事……
我们跑出去后,他立刻找人打了一架作为发泄的途径。那些人被揍得很惨,但是我没法阻止他,更没法用我们所受的教育和学过的理论劝导他,所以我干脆也加入了混战,这在以前真的无法想象。
我总觉得是在利用他。忘记自己的罪过也好,填补现状的空虚也好,潜意识里一直抗拒靠近他,拼命忽视他的存在。我知道我不勇敢,却不想已经软弱到如此程度。
不仅软弱,还很自私,我竟然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要是永远高三,永远十八岁该多好。不知道我会不会一直怀念和沉湎过去的时光……原佳和张夕都已很久没联络,大概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如果是这样,真的不愿意打扰她们。
现在就剩下你这样一个心灵支柱,而已。
吻安,睿。
把信纸装进信封,照着胡盈那封信上乌克兰文字的地址仔细描了一遍,信封上盖着Par avion的字样,大概是那里邮局的邮戳。检查再三,没有问题。她拿着信去柜台付邮资,虽然E-Mail也可以使用,并且更方便,但是信纸这样的东西可以随身携带,在异国他乡,应该是一种有特别意义的吉祥物件吧。
为了以防万一,尧睿晚上去网吧里上网,给胡盈的信箱发了一封E-Mail,提醒她注意近期来信。发完后顺手打开QQ,群里有人在谈什么事,讨论得热火朝天,尧睿随意看了一条信息,注意力马上被吸住,那信息大意是说中国留学生被当地光头党殴打,光天化日在大街上发生暴力冲突,尤其在俄罗斯和乌克兰最为猖獗,大使馆已经禁止部分留学生外出。
“有没有搞错!怎么哪里都不太平啊!”
尧睿打开MSN,胡盈显示为脱机状态。基辅那里QQ不稳定,MSN又没有留言功能,她只好再给胡盈发一封E-Mail,盼她快点回复。本来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国外就很可怜,如果再遇到什么混乱的变故,以她一个19岁女孩的能力实在穷于应对。
等待回信的日子里她就搜索一些关于乌克兰的资料来看,不看真的不知道,原来那里总统公投期间社会这么混乱,学生****去游行不说,极右分子和年轻流氓还会殴打黄种人。
“胡盈啊胡盈,你怎么会跑到种族歧视这么严重的地方去读书?”
尧睿哭笑不得,虽然知道胡盈是那种温和聪明也很机灵的女孩子,她还是没来由地为她捏了好几把冷汗。
光冶配好手机以后就打来电话,约她出去走走。尧睿虽然答应,但是明显心不在焉。
散步接近尾声的时候,光冶叹气,“你一个晚上都在想别的事,怎么了?”
尧睿抬起眼,“是吗,很明显?”
“别人怎样我不管,但是你的情绪,可能我一直都很在意吧。”
光冶来牵她的手,她就很顺从地让他握着。
“老实说,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在基辅念书,最近总统公投,社会很动荡。”
“你是说留学生被打的事情?”光冶说,“你那个朋友,是女孩吧?”
尧睿点点头。
“那你放心,被打的都是男的,没有女孩。”
“不是这个问题,那里这么乱,她又才19岁……真想叫她回来算了。”
尧睿皱着眉头喋喋不休,光冶站住了。
“其实,你有时候真的挺爱操心的。”他说,“你也知道,她毕竟19岁了,既然选择到国外读书,一定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你知道吗,如果是你在国外,我一点都不会为你担心。”
尧睿半疑惑地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朋友一定没事。”
尧睿定定地看着他说:“我是说如果我到国外读书,你真的不担心?”
光冶想了想,笑起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明白的。”
“你这家伙,就算是一般朋友置身****也多少会记挂他一下吧。”尧睿佯装恼怒地说。
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他们再度并肩走着。光冶握着她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有节奏地轻轻晃动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你的感觉,”他把声音放得很缓,每个字都很清楚地说,“8岁以前,我非常淘气,经常惹得爸爸勃然大怒要抽我。每当他把棍子抓在手里的那时候,我妈妈就会去抢那根棍子,于是我和爸爸之间的矛盾,就演变成他们夫妻俩的战争。事后,我妈妈会带着我在那条长满法国梧桐的路上散步,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伤害别人的事情。如果我回答了,她就会给我一块巧克力。”
他看了尧睿一眼,看着前方的她察觉到,慢慢转过脸来,微笑一下。
“后来我妈妈生病死了,爸爸很快再婚。新娘是小他将近一半岁数的女子,个性温和,从来不反抗他。那时候我对死亡的概念还非常模糊,总以为我妈妈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就算时间再久,她总会回来的。直到我又犯了错,爸爸拿着棍子要我跪下,我四下张望,没人来跟他抢棍子,那位漂亮的新妈妈在外面的院子浇花,并且头也不回,我才恍然觉得,我妈妈真的不会回来了。”
尧睿沉默地听着。
“挨完打以后她会给我买东西吃,也会买玩具,长大一点就变成直接给钱。而每次爸爸一拿鞭子棍子,她就会迅速躲出去,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最后他说,“你当着我的面捡了扫帚,还揍了一个人的下巴,你打架的样子,真的非常勇猛。”
尧睿笑一下,说:“其实,我很怕,怕得要死。”
“我知道,那种架势的斗殴,大概没有人不害怕。但是你没有跑,你还是冲了上来。”他看着她的眼睛温和地说,“你不是一个逃避问题的人。你爱恨分明,为了已确定的信仰不顾一切,固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同样的话,桑梓也说过。在珊瑚礁里,桑梓握着她的手看掌纹,然后说:“你这个人爱恨分明,三条线都异常清晰,各走各路。”然后她又看着自己的,说,“而我呢,一团糨糊,注定是纠缠不清。”
尧睿抬起眼,问:“我不是个逃避问题的人?”
她笑一下,再笑一下,“你说得对,我痛恨逃避,那是因为我知道该怎么做。可是现在,我迷惑得很,所以成了自己痛恨的那种人。你知道该怎么做的话,就教教我啊。”
有点吃惊尧睿会说这样的话,光冶迟疑了一下,“该怎么做……”
尧睿静静地等他的回答。
“我不知道,”他坦白地说,“我只知道我该做的,就是尽我所能地爱护你。”
她怔怔地看着他。
“对不起,”她说,“我想,我没有你爱我那样爱你,起码目前做不到。”
这么说多少让光冶有一点受创,但他只是淡笑着摇摇头,“没有关系,喜欢你也是一种快乐。”
她没有回应,黑暗中桑梓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尧睿,你说,被人喜欢又是什么感觉呢?
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那人什么时候会离开,对不对?喜欢那人,就好像把自己的心给他,他一走,心就没有了,我只有一颗心,我能失去几次呢?
原来如此,因为害怕。害怕失去。
一向将付出视为荣耀和幸福的她,早已深知无法回报光冶的感情,才会觉得自己分外的压抑和卑劣。
尧睿放在口袋里的手忽然收紧了。
她怎能这样对待他。他这样孤独,渴望得到救赎,而此刻的她无法成为深海中的浮木,甚至连稻草都不是。
所以,她救不了他。
尧睿低着头深呼吸一口气,抬起眼来看着光冶,“光冶,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他转过脸来,“什么?”
“请你给我一段时间,我要改变自己。”她说,“在那之前,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来找我,也不要给我打电话。在我认为自己有资格接受你的感情之后,我会回来。”
他盯着她,很久不说话。接受一个人的感情,也需要准备吗?“多久?”他问。
“不知道,也许一天,也许一年。”
他没有那个心理准备,只是本能地回味她的话语:“你会回来?”
“如果你相信我,我会的。”尧睿说,语气很果断,“在我们不见面的这段时间里,如果你有更好的感情归宿,我会非常虔诚地祝福你和她;如果你依然爱我,那我会回来。”
“回来,”他目光游移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看向她,“你要做什么?”
尧睿想了一下,说:“先救自己,然后救你。”
“救我?”他更加疑惑,不确定地打量着尧睿。
“一个无法自救的人,救不了别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更无法爱别人。所以我要先救自己,爱自己。”
光冶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真是个满脑子怪念头的女孩子……为什么会这么想?你打算做什么,不能告诉我吗?”
她摇摇头。
光冶从她面前走开,慢慢来到一个台阶前坐下。
“可我没那个自信等你。”他低着头说,“对我来说,情愿把现在的每一分钟,想象成一生一世。未来怎样,并不想知道。”
他的话让尧睿有一股冲动,哪怕只是抚摸一下他也好。
“对不起,光冶。我任性又自私,在你很需要这份感情的时候抽身离去,而且不能给你任何保证。但我觉得,这是对你和对我最负责的决定。对我来说,爱不是只有冲动和激情,很多时候,它更需要理智的头脑。”尧睿站在台阶前,拿出手机,迟疑一下,把他的号码删除。
他抬起眼来,怔怔地看着她做这一切。
尧睿俯下身,在光冶额头上轻轻一吻。
没有人可以保证,爱永远不会变质或者离开。所以有的时候,回忆过去,以及面对未来,都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要知道一颗珍珠的诞生,是每一片珠贝在经历了痛彻心扉的疼,和坚韧磨难而换来的。人生一定会有这样的时刻——没有人来照顾我们,我们的亲朋好友也不可能一直陪伴我们,我们拥有的赞许和疼爱也许都会失去。在这样的时刻,没有人可以帮助你,除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