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也好,鱼也好,都拥有自己的领域。从此以后,她和桑梓将在各自的世界里面,不断地和陌生人擦肩,然后走向共同的遗忘。
舒南被光冶甩了,这倒不是什么新闻,对于艺校众多学生来说,她被甩是迟早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大家感兴趣的是她被甩的原因——那个平日看起来与她挺要好也挺斯文的尧睿,竟然会跑去当什么第三者。
谁叫舒南非要找一个各方面都比她出众的男友,完了还不算,还找一个各方面都比她出众的女友,这两个人不搅到一起才怪。
也许是出于同情,那些平时与舒南说话次数加起来十根手指都能算出的同学们,开始陆续热情地照顾她了。
想当然耳,被隔绝孤立的就变成了尧睿。
不过,她不在乎。尧睿觉得自己除了桑梓她们,也许很难再去在乎什么人。就像光冶说的,她本性如野兽,喜欢独来独往,偶尔停足,不是为了风景就是为了食物。舒南则不一样,她需要大多数人的肯定和关怀,她是为别人活着的那种人。与光冶交往已经消耗了她很多勇气,使她变得孤僻胆小,她的确应该回到人群中去,做一个普通的女孩,比较适合她。
十一月了,天气越来越冷。自从下了那场大雨,空气中已经浸透了寒意。现在这场阳光大概是秋天里最后一片金黄,尧睿坐在教室门口的大台阶上,刚刚好晒到的位置。手里既没拿书,也没拿饭盒,很明显,她只单纯是为了晒太阳而已。
来往的人都在看她,虽然他们不同她交谈,但目光无不时刻关注着她。大家的眼神中有一些冷漠和鄙夷,大概这就是集体道德的力量,尧睿托着下巴想,不知道舒南以前是怎么捱过这样冷冷地注视的,以她的个性来说还真算是勇气可嘉。
一个人越过她身边,从台阶上跑下去,边跑边回头叫道:“舒南,快点。”
“来了来了,我拿钱包!”舒南叫着冲出来。两个人拉着手跑远了,舒南始终没有看尧睿一眼。
大家都在过着自己所喜欢的生活,桑梓,你呢?
尧睿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拨打桑梓的号码,这差不多已经成了她每天必修的功课,只是次次都是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内”……
光冶叫她不要打搅别人的生活,如果那个人真的有意躲避。但是时间越长,尧睿就越想知道是什么让桑梓这样决意抛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她已经十多天没有来美院上课,没有出现在学校里,她所有的同学一个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在干吗。
骑车去桑梓家的时候,尧睿努力说服自己,只是要一个原因,只要桑梓告诉她这一切是为什么,她就可以不管她,甚至从此再不打扰她。
桑梓的家在城门外面。这个城市东南西北都有城门,出了城门和护城河,就是出了城。城外是大片稻田,绵延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是包围着这个城市的山峦,它们则绵延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沿着稻田一直往前,桑梓的家就在那条路的尽头。她母亲身体不好,受不了城市里的喧嚣,于是选择到僻静的郊区买房安家,好在桑梓住校,交通对她来说不存在什么问题。记忆中,桑梓很不喜欢这个家,尧睿听她说过,总有一天要远远地离开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这一天不会来得这样快吧!
尧睿跳下自行车,也不锁,往路边一扔,就跑去敲门。
来开门的依旧是桑梓的母亲,她本来就是一个苍老的女人,这些年来对丈夫和女儿的期待与忍耐使她的头发全都变白了。
她只开了里面那扇门,然后隔着防盗门对尧睿说:“尧睿,要是你见着了桑梓,告诉她,如果心里还有这个家,就不时回来看看。其他的,我也不指望她什么了。”
尧睿想说些什么,只听里面传来粗暴的吼声:“我女儿早死了!我从来就没生过女儿!”
尧睿一愣,目光有些游移。桑梓的母亲轻轻关上了门,“啪”的一声钝重的叩响,里面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扶起自行车,尧睿回头看了一眼这幢房子。
她错了,这里从来就不是桑梓的家,桑梓的家在哪里,桑梓自己都不知道,更何况尧睿?
尧睿用力蹬了一下自行车,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片无边无际的稻田。
从桑梓家回来,尧睿不想去上课,于是打电话给光冶,“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怎么了,你想我吗?”
尧睿把手机紧紧贴在脸颊上说:“我去学校上面的天桥,一直等到你有空,我不会走开的。”
她挂断电话后,去买了面包还有可乐,然后上了天桥,坐在上面,一副打算安营扎寨的样子。
她买的是长棍面包,又硬又干,但是便宜。还有可乐。曾经她口袋里只剩下五块钱的时候,她买了一条长棍面包和一听可乐,和桑梓一起在这座天桥上分着吃,远远望着艺术学院里来往的人群。桑梓说:“我会考这所学校,学习画画,我已经学了十年画,就是为了进这所学校。”
尧睿说:“我倒没有想进的大学,可能我不会上大学。”
桑梓说:“不上大学,那找工作怎么办?”
尧睿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说:“你养我呀。”
桑梓也笑了,说:“大不了天天吃这样难吃的东西。”
她嘴里鼓鼓地撑满了面包屑难以下咽的时候,看见光冶走上来。他一只手拉着栏杆,一只手插在裤兜,漫不经心地踩上一级级台阶,看到尧睿的吃相,忽然笑开了。
“到了月底,没钱吃饭是不是?”
光冶蹲下来,从面包另一端揪了一块下来放进嘴里嚼,皱起眉头,“这哪能吃啊。”不由分说夺下来扔在一边,牵着尧睿的手把她拉起来,“跟我来。”尧睿站着没动,他又一拉,“来呀。”
光冶带她去一家烧烤店,叫了一大盘子各种各样的肉,还有啤酒,统统堆在面前,看着尧睿说:“喜欢吃烧烤吗?”
尧睿说:“我什么都喜欢吃,尤其喜欢吃烧烤。”
“那你有福气了,我烤的肉很好吃。”
光冶微笑着说,然后开始把羊肉牛肉串在铁架子上一字儿排开。
尧睿看看面前的作料碟,里面有胡椒粉、孜然、五香粉,还有少许辣椒末,她稍微闻了一下就推到一边去。
“你不吃辣椒吗,那就换一个不辣的作料。”
他正要叫老板,尧睿说:“不是,我吃烧烤不加任何作料。”
“盐也不放?”
“不放。”尧睿说,拿起一串牛肉看了看,“而且最好是半生的。”
光冶定定地看着她,唇边慢慢拧起一个笑纹,“你果然是兽性十足,听说天狼星转世的女孩就是你这样。”
尧睿已经一口气把那根串上的牛肉尽数撕咬个干净,嘴唇边都是油,脸上也是。
“好吃吗?”光冶问。
尧睿点点头,“好吃。”
他头朝大盘子一偏,“这些全都是你的。”
尧睿满不在乎地瞥一眼,说:“那你可不要抢,要吃另外叫。”
她果然把所有肉都吃完了,一点也没给他留下。
“知道吗,”他说,“你是第一个吃我烤的东西的人,以前我总是一个人烤,一个人吃。”
“知道吗,”尧睿说,“以前,总是有人烤东西给我吃,但是以后,她可能再也不会跟我见面了。”
不会再见面了。
那些长棍面包的日子;一副耳机两个人听的日子;眺望山峦的日子、在稻田上奔跑的日子;互相换袜子、文具和书包的日子;在秘密与秘密中纠缠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不会再见面了……”尧睿说,又重复了一遍,用喃喃自语的低低的声音,眼泪像撞开地面破土而出的嫩芽,悄然无声地爆发出来。
“尧睿!”光冶喊了她一声,尧睿跑得飞快,光冶只追了几步便停下来,他自己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人想躲避,就不要去打扰她。所以他停了下来,看着眼里那女孩像踩到兽夹的狼一样逃走,长长的黑色头发,白色的毛衣和呢子裙,那背影黑白分明,令人难忘。
那天晚上尧睿在美院那幢古老的建筑里过了一夜,坐在已经脱漆的冰凉地板上。不规则放置的桌子椅子,随着黑暗来临,轮廓渐渐模糊,直到看不见。只有窗外一棵树的黑色枝桠,被深蓝色的天空衬托,分外清晰。
她几乎是追随着桑梓的脚步来到这里,却发现是个形同虚设的空壳。walkman里放着她们在一起听过的最后一首歌,《飞鸟与鱼》。如果她是一只飞鸟,她的梦想就是天空,永不可能是海底的珊瑚礁。也许她是桑梓的另一面,反之桑梓也是,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像照镜子,但谁也不可能逾越了那一层玻璃去成为对方。
尧睿动了一下冰冷的手脚,摸出手机来想看一下时间,却看到一条短信,来自光冶。下午时候发来的,时间是3点52分,正是他们吃完烧烤出来后不久。
冰冷的光照得整个角落一片银白,那条信息只有四个字,需要我吗?
仿佛没有生命的机械也有温暖,尧睿紧紧地握住了手机。
然后她回复:天桥,十分钟。
信息被装进信封发出,时间是凌晨4点02分,相隔12个小时的回复。尧睿站起来,去天桥。
这学院所在的街道非常美,至少在夜里。道路两边蓊郁的花坛,和十米一隔的夜明珠般的路灯,蜿蜒向远处的高架桥。尧睿两手撑着栏杆,站在天桥的中央,没有来往的车辆,这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人。
阿普利亚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仿佛是从远处的地平线而来。她淡淡地笑起来,阿普利亚在天桥下戛然而止,光冶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天桥,迎着尧睿的目光走过来。
“迟到五分钟。”他严肃地说,然后忽然展颜,“幸亏你没走开。”
尧睿上前一步,悄声无息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光冶也抱住了她,非常紧的。
那一瞬间,她不觉得幸福,甚至更加更加孤独。但是,很温暖。冬天就要来了,她需要抵御寒冷的力量。在桑梓离她而去的这个深秋,如果没有人来填补她留下的空缺,她或许会度过一个枯萎的冬季。就是这样一个简单且自私的原因,使她选择留在这个有着温暖怀抱的男孩身边。
光冶松开尧睿,沉声说:“该说太晚了还是太早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尧睿坐在阿普利亚后面,启动的时候,突如其来强烈的风让她噎了一下,也感受到了快意。
就好像抓住了一只藏在风里翱翔的鸟儿的翅膀,它平铺的羽翼渐渐舒展,托着身躯忽起忽落,绵延伸展。不管是张孟扬还是桑梓,爱上的也许就是这只鸟儿。追随着它,在高速公路上,在田埂稻田上,在樱花落满的吉祥道,在黑暗与白昼交替之际……
鸟也好,鱼也好,都拥有自己的领域。从此以后,她和桑梓将在各自的世界里面,不断地和陌生人擦肩,然后走向共同的遗忘。也许真有那样一天,她们都走到了遗忘彼此的一步。
人们总说着:“我不会忘了你。”然后在某一天说:“我忘了曾经说过不会忘记你。”
誓言本身,就是为了忘却而结的符。
何况她根本没有说过,我不会忘了你。
那么忘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尧睿把脸埋入光冶的背。
再见,桑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