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管理颇好,父亲的墓碑非常干净,只是干净过头,比起旁边一些摆着花束的墓来说,着实冷情许多。
我把白菊摆上,蹲下身子,看着父亲的模样,思绪逐渐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候我才10岁左右,懵懵懂懂却又不是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年纪,很多事情一知半解,听到了一点风声便提心吊胆,听到了一点好消息又高高兴兴。
大概是第一次看见母亲被父亲殴打的时候,我知道,这个家里有点什么东西开始不一样。
现在回想一下,那是父亲刚吸毒没多久之后,被母亲发现,母亲颤栗的说父亲这样做不对,会被害死,想要去报警,就算让父亲坐牢也要帮他戒掉。
父亲一开始会哄着母亲说,自己只是压力太大,需要缓解一下,一定会马上戒掉。
可是一向信守承诺的父亲却食言了,他一次次的偷偷吃着那些致命的东西,到后来父亲连哄母亲的意愿都丧失了,并且因为没有足够的钱来满足那笔庞大的开销,越发暴躁,最后终于失控,殴打母亲。
母亲被打的第一次,心灰意冷,抛下我只身去了外婆家,打算和父亲离婚。父亲恢复理智后百般认错,一副真心改过的模样,母亲只好再信他一次,最后结果不言而喻。
到这里为止,都是当时所有邻居甚至我的老师们都知晓的事情。大家拿它当做饭后的闲谈笑料,带着嘲讽的口气评论我们的不幸。
到这里为止,也都是千篇一律,所有跟“毒”沾边的故事的发展。
有毒瘾的人反反复复,不肯悔改,周围的人心痛至极,却又常常被甜言蜜语给一骗再骗。
然后大家所知道的事情是:
被母亲请求帮忙看着父亲的朋友,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决定真的报警,父亲心里恐慌,加上毒瘾恰时发作,于是操起身边的刀,连砍了那位朋友好几下,之后清醒过来,畏罪自杀。
我和母亲从外面回来,看见家中的情形,两人吓的脸色青白,我嚎啕大哭,母亲强自镇定报警。
就好像一出闹剧,一切结束。
之后慢慢风平浪静,母亲改嫁,我外出念书。
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完满的结局。
可真像只有我才知道。
那时候我在警局里哭着做口供说:“我不知道,我和妈妈一回家,就看到了……呜呜呜”,备受大人同情,可是只有我和母亲知道,这根本是假话。
我和妈妈的确外出逛街没错,但是那时候母亲忽然有兴致带我出去玩,只是想探我口风,我还记得她买了一个冰欺凌给我吃,然后笑眯眯的问:“你喜不喜欢张叔叔?”
张叔叔就是那位和母亲一起监督父亲的人,我点头:“还好。”
“那他当你爸爸,你愿意吗?”妈妈很开心,继续问。
我呆呆的看着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则大为扫兴,说:“你这孩子,怎么还惦记着那个畜生!”
然后就黑着脸带我回家,结果一开门就看见张叔叔倒在地上,浑身是血早已断气,而父亲双眼无神呆滞的看着那具尸体发愣,而那把被用来杀人的刀则被父亲丢在了门口。
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握着我的手一紧,颤声说:“丁勤,你居然杀人?!你杀了张友宝?!”
父亲呆呆的看着她,没有答话。
母亲一边落泪一边缓缓走过去,父亲却恶狠狠的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和他混在一起了!你们都想报警,你们都想害死我!臭婆娘……”
他不知道是真的在骂母亲还是在喃喃自语,总之语言越发难听,母亲一语不发,我吓的坐在门边哭泣,忽然母亲就拿起那把刀冲上前,对着父亲连砍几下,父亲原本就失魂落魄的,根本没时间抵抗,只在最后狠狠抢过刀对着母亲划了一下,母亲伸手去挡,刚好是在手腕的位置。
那里留下一道疤,后来有人问起,母亲就难过的说:“还不是因为丁勤……那时候想不开,差点自杀,还好想到了深深还需要人照顾。”
我默默的听着,不说什么。
后来她被问的烦了,就在手上戴了一串念珠,既可以修身养性,又可以遮挡过去的疤痕。
父亲死了之后,母亲愣愣的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父亲,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靠近我的身边,眼睛直直的看着我说:“深深,你听不听妈的话?深深,你刚刚什么都没看到知道吗?一会儿会有人来问你,你就按我教的去说,知道吗?”
母亲一直发问,甚至没有想过连续看见血腥画面的我需不需要安慰。
当时的我只是一边忍着不发声的哭泣,身子微微抽搐,一边点头。
我是怎么想的来着?
好像是想:如果不点头的话,妈妈也会杀了我吧。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为黑暗的瞬间,我连恐惧和悲伤都要暂时摒弃,什么都不能想,只能照着母亲的吩咐说着与事实背道而驰的伪证词。
母亲一直发抖,除了对事实的不可置信,她也害怕真相被揭发。
不过好在父亲臭名远扬,大家都有所耳闻,而且母亲说的话加上我的话编造出的事情合情合理,他们甚至连在现场采证都没采就草草结案。
这件事情对我们一家所造成的最坏的后果,不过是让我在同学之间被孤立,其余并无什么大不了的。
而被孤立对当时的我来说,更加是不值得在意的一件极小的事情。
比起内心的各种矛盾挣扎和痛苦来说,那简直轻微的连尘埃都不如。
母亲对我也逐渐转变态度。
我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害怕我总有一天会说出什么来。可是她又不能真的对我做什么。
于是,母亲居然悄悄的开始害怕我,然后疏远我。
我主动提出要去外地念书,她求之不得。
从她改嫁之后,她和我的联系,就只有金钱上她对我的帮助了。母亲不曾问我成绩如何,不曾问我在外地过的习不习惯,不曾问我有什么心事。
她只在我要回去C城的时候无比不安的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亚卓,你看,这就是我难以启齿的过去。
可笑又可悲。
###第十三章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忽然沉默不语——在你离开以前
对于父亲,我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态。
印象里的他,还是很慈祥和蔼的模样,不好的地方都被涮洗干净,虽然我知道他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情,可是现在,我还是会买花来祭拜他。
我知道那都过去了,母亲也知道。
但是我们终究是没过去。
我蹲了一会儿,站起来之后便头晕目眩,贫血这种毛病,大部分女孩子都有,我也不例外。
闭眼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儿,我感觉好些了,才睁开眼睛,往外面走。
在大街上我四处张望,考虑是尝试坐公车去酒店还是直接叫的士,一辆车却停在我面前,我吓一跳,驾驶座旁边的窗户缓缓拉下,我一看,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丁深深?”那人歪了歪头看我,语气不大肯定。
同他面面相觑,半响我才结结巴巴道:“张泉?”
我会结结巴巴,不为其他,只因为他是陆亚卓的大学室友。
居然在C城见面,真是……
“果然是你。”张泉挑眉,然后他看了看我身后,“五年前去了澳洲的你怎么会从C城的墓园里出来?”
他这句话一语双关,既委婉的指责了我五年前的离开,又问了我现在为什么在这里。
我敷衍的笑了笑:“我有亲戚葬在这里而已,我是C城人。”
怕他再问什么,我说:“你呢?怎么会在C城?”
“出差而已,”他指了指自己的车,“你要去哪里?我载你。”
“不必。”我有礼的拒绝,“我还想多逛逛。”
“上车吧,其实我有蛮多事想问你,又想跟你说,不吐不快。”他笑着说,语气却有些不善。
我无奈,只好坐上副驾驶座。
张泉以前和陆亚卓关系很好,以前我老是不顾女生的矜持,去亚卓寝室找他,亚卓有时候不在,我就等他,顺便和张泉聊天说闲话,久而久之就熟悉起来了,每次亚卓回来之后,他都会打趣的说:“陆亚卓啊,你现在可真是有福气,不必金屋,娇就自己藏进来了。”
搞得我很不好意思,亚卓也是哭笑不得。
一上车,我先开口:“你现在在做什么?”
“IT。”张泉挑眉,“这行业轻松的很,工资又高,尤其自己当老板的话,更是爽。偏偏某人明明技术比我好不知道多少,却要去做累死累活又没隐私的歌手。”
张泉那时候学的是计算机系的,大学时就帮人写程序编码,设计网站什么的,名声在外,最初和亚卓算是比较有名的了,后来他大三就签了一家大公司,亚卓则签了CL。
“人各有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反驳他。
张泉好笑的看着我:“你现在倒是知道帮他说话?”
我知道张泉肯定对我离开的事情心存不满,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
“几年不见,你倒是沉默寡言起来,”张泉摇头,“人说性格会互相影响,但你和他以前却没什么互相的影响,反倒是分开之后,你越来越沉默,他则因为工作原因要多说话……啧,天意啊。”
我看着他:“你和陆亚卓相处那么久,你们之间也不是没互相影响。”
张泉还真的点头:“那倒没错。”
我好笑的摇了摇头。
张泉却又正色道:“不过你们有一点很像。”
“……什么?”
“不动声色。”张泉说,一边露出回忆的模样,“我记得你刚走的时候,我们还以为,陆亚卓会颓靡,会一蹶不振,但是他并没有。我们又怀疑,他会疯了一样的工作学习,可是他的作息和行为与之前也没什么区别。”
“……陆亚卓一直很理智,他这样是应该的。”我笑了笑,说。
张泉却冷笑一声,说:“理智?前段时间——半年前吧,我们难得又聚了一次,几个大学里玩得好的人相约玩了一整天。”
“然后,我和其他人才忽然想到。”
“陆亚卓是这样的人:不抽烟,不喝酒,不忽然沉默不语,不浪费时间发呆走神——在你离开以前。”
“现在陆亚卓倒是出息了,不需要唱歌的话就会抽烟,怎么喝都不会醉,大家在开怀大笑时,他却会一个人在发呆……”
“他的改变,悄无声息,不被轻易发觉,却早已深入骨髓。”
张泉停下车,看向我:“丁深深,你为什么走,我不想多说,但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让他再这样沉沦了。”
我看着窗外:“我已经见过亚卓。我不能再和他重新开始。”
短短两句话,粉碎所有,包括我自己心中的动摇。
张泉冷笑:“丁深深,你还不如不回来!”
“我回来了,杜绝了他所有的念想,这不是更好么?”我看着张泉,“我不能把他从深渊里拉起来,但我可以把系在他身上的绳子割断,让他直接坠入谷底,然后重新回到顶端。”
我不能把他从深渊里拉起来。
因为我自己,同样也在其中沉浮。
张泉眯了眯眼:“也是。”
我刚要松口气,张泉却又说:“只是恐怕某人即便摔至谷底,摔的遍体鳞伤,也死不悔改。”
我和张泉之间的谈话就此静止,好半天,张泉才问我:“去哪里?”
我报上了酒店的名字。
张泉有些惊讶的挑眉:“你家不是在C城么?”
我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没,只是这次忽然回来,父母刚好都去外地旅游了,我又没钥匙,只能先在酒店里将就两日。”
张泉点点头,看起来没有多想,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唯恐他的联想思维与他的口才一样厉害,想到些什么。
“亚卓生病住院的事,你知不知道?”张泉瞄我。
“当然,娱乐新闻里天天在播。”我道。
“哎,明星啊,生病住院也是娱乐。”张泉摇头晃脑,我心中忿忿,觉得张泉和周苏生的位置极其的需要对调,张泉这样的嘴巴,不去当律师实在委屈人才。
张泉对我一笑:“那你……没去看?”
“看了,然后了断。”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感情。
张泉却展颜一笑:“断腿又断情,果然是娱乐。”
我默默瞪他一眼。
张泉报之我以一笑,让我心中有些发毛。
好在酒店也到了,张泉和我换了电话号码,然后他说:“我估计明后天就要去A市,你呢?”
“我今晚坐火车回去。”我说,“我现在在A大里当导师,明早赶到足够。”
“A大?”张泉挑眉,“这……你不怕睹物思人,果然是放得很开。陆亚卓可是很少去A大。当然,除了上次他开演唱会,然后生病住院。”
我尴尬的笑了笑就下车,对他挥手再见。
张泉也挥了挥手,升起车窗扬长而去。
###第十四章 我在你凌乱世界,留下的指纹,对你是没心跳的一个吻
因为是晚上的车,时间还早,所以我就决定出去逛逛。
我记得C城以前有很多梧桐树,可是后来因为掉叶子的情况太严重,于是被新上任的市长给下令全砍光了。
虽说是有原因的,但市民们并不高兴。
原本炎热的夏天,只要走在树荫下,就可以感觉到清凉的感觉,可是这样一砍,就只能被越发火热的太阳直射,连空气都在日光下模糊起来。
现在十一月份的天气,不算太热,但也未到很凉快的时候,温室效应把原本的季节打乱,秋天夹在夏天与冬天之间,越来越无迹可寻。
小时候,一定要看到整个C城都落满梧桐叶才知道要换上秋天的衣服了,到后来,梧桐树被砍光,气候被扭曲,于是只要看到一片枯黄的叶子,就能明白,原来秋天已经来了。
我逛到原本的中学,学校被修葺过好几次,面积也被扩充了,我已经不能很清楚的想起这里原本的模样了。
现在是周日,没什么人,门卫尽职的在门口,我猜他大概也不会让我进去,所以干脆离开。
既然去了中学,我于是又去了附近的小学,小学的人反而比中学的人多,很多小朋友在里面的游乐设施里面欢快的蹦来蹦去,家长则在一旁微笑的看着。真好啊……那时候我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读书,没人肯和我玩,更别说家长陪同了。
在以前一直很喜欢的面店里解决了中饭,在不算大的C城里走来走去,几乎走遍所有的地方,看到了很多很多东西,有的和以前一样,几乎没有改变,有的则是我从前根本没有在C城见过的景物。
我走了那么多地方,可是心里还是空的很。
想了半天我才想明白,原来是因为,这些地方虽然有我生活过的这样那样的痕迹,可是,却毫无他的痕迹。
等到傍晚,我回到酒店吃了晚饭,洗了澡,无所事事的在酒店里看电视,电视里正好在播着关于陆亚卓最近的新闻,无外乎还是他昏迷的事情,不过似乎医院的位置已经逐渐被透露,一些娱记和粉丝都聚集在门口,无奈之下公司只好帮陆亚卓派了一堆的保全过去。
真是辛苦啊。
我转换频道,在一部喜剧电影那里停下来开始看。
虽说是喜剧电影,可是实在让人没办法真心笑出来。
生硬的笑料,俗套的剧情,唯一看得过眼的就是演员惟妙惟肖的演技。
这个还算是好些的了,似乎近几年电影都是这样,明明是苍白僵硬的东西,却硬是标榜着生动的名义。
我们也是这样吧,言不由衷,与真实背道而驰。
回到A市是早上6点,我急匆匆的赶回A大,然后在宿舍里梳洗了一番,才去往办公室。
周女士已经到了,看见我,招了招手:“深深啊,回来啦?现在还早,我问你个事儿。”周女士却神秘兮兮的说。
我心头一跳,说:“……什么事?”
“还不是苏生!”周女士一副“他就是不让我省心”的表情。
我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也好奇:“他怎么了?”
“我听说他和李踏踏出去啦?还害得人家差点被打。”周女士不高兴的道,“这小子。”
“哗,周女士你消息真灵通……”我看着她,好笑的道,“嗯,是有这么回事儿,周苏生说你不大喜欢他和那些奇奇怪怪的女人混在一起,就约了踏踏。不过踏踏没什么事儿,就是有点不高兴。”
周女士更不高兴:“不高兴是应该的。周苏生这人,就是有时候图个好玩,自己的前情旧债还没处理清呢,就来惹李踏踏那样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我只是教训他,他居然还把这个当做借口了。”
“唔……算啦,没事,踏踏没被打到。她是什么人,能让别人欺负了去?”我笑着摇头。
周女生一听,大概是想到以前踏踏在学校里的彪悍事迹,也笑了起来,说:“那倒是。”
然后若有所思的说:“其实踏踏这孩子,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