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间却在这时浮上一抹恼怒,拂袖想走。
我使出所有力气抓住他的袖角:“恪哥哥……”
他顿住,莫可奈何地看着我。
“最后一次了……”我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此刻能够与他说话,已然是费了十分的力气。
他终于软了神情,虽还是不言不语,但半伏下身,凑到我面前,似乎在认真听我说话。
我弱弱一笑,“今生……你我之间的纠葛,我一直耿耿于怀。我自问真心对你,奈何你将我推开,是以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微微一动,墨黑的眸子像上好的徽墨,沾一点颜色,便可挥洒出繁花似锦。
“你害死南宫……”喉间发出一声哽咽,急忙忍住,可一股腥甜不断涌上来。我努力喘了几口气,将那些液体压下去,才与他继续道:“我怪你,可如今已是走到尽头,哪里还有力气。”顿了顿,笑道:“我不想死了也记着你,不如……不如趁着活着的时候便先了解了。”吸了几口气,才道“就算是对我的一点弥补,我……我死之后,你让谢子艺送我回江夏,把圆圆交给谢子艺抚养,好不好?”
他眉目暗沉,“你不会有事。”
“傻子。”唇齿摩擦,轻轻溢出一声嗤笑,“世事无常,哪里是你‘想’就能变成‘是’的。”
眨了眨眼,染着点泪意,“好不好?”
他略一动容,侧过头去。
我抱住他的手臂,像以前还小的时候,那样依赖的模样。
“恪哥哥……好不好?”
他仍是不说话。
淡淡一笑,并不悲怆,却反而带出些悲凉:“你难道想我死了也不安心么。”
怀中的手臂一震。
半晌,他转过头来,没让我看清他的神情,揽住我的身子带进怀里,下颌抵着我的额头。呼吸有些粗重,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好。”他定定道。
我心中的巨石放下,一笑,又陷入昏迷。
她们却不管我是不是醒着,半夜给我沐浴,穿上做好的宫装,扶我到妆台前。珠玉扶着我的腰,支撑着我的身子。梳发、绞面、上妆,自有人忙来忙去。
圆圆被宫婢抱在怀里,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我,含着手指,不是咕哝两声。
我笑了笑:“把手拿出来。”
宫婢听话地照做,圆圆不愿意,翻了个白眼。
“小姐。”珠玉忽然喊我,声音里都是哽咽,“这样真好,以后咱们好好生活在一起,带着小小姐。”
我不置可否,眸色流转,却还是笑了一声:“也是个傻子。”
她吸吸鼻子,没敢哭出来。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众人都闭口,一句话不敢说,生怕刺激到我。嬷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药汁,苦涩中带着丝丝的清香,拿小刷子一点点刷在我的头发上,将银白的发丝变成墨黑。这项工程极其巨大,足足耗费了几个时辰。她不敢马虎,叫一人在旁边掌灯,自己一丝不苟,连眼睛都不敢多眨。没一会儿,就满身大汗。
我看她年纪也不轻了,想叫她别弄了,可她却说这是圣上的意思,我也不好再劝。
嬷嬷做得很仔细,药汁一点也没有弄到我身上。等涂完后,又晾了一会儿。再看镜子时,发丝黑如乌木,在灯光下闪着无与伦比的美好光泽,衬着朱唇美眸、大红宫装,更是带着难以言说的惊心动魄。
珠玉看得呆了,喃喃道:“真美。”
我哂笑:“莫非之前不美?”
她低下头:“不是……只是……小姐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好了,磨磨唧唧的,”我打断她的回忆,“动作快些,不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你们弄好。”
“小姐!”她叫了一声,眼泪便出来了。
嬷嬷们不敢大意,几乎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直到我又昏昏欲睡才道一声“好了”。
我睁开眼,朝镜子看去。
眉如远山青黛,眸若秋水无痕,两颊染着点点晕红,嘴唇小巧,透着润泽的光,微微抿唇一笑,竟是不可方物。
这下连自己也笑起来。
“真好看。”珠玉逗我开心,不断夸赞。旁人见我面无不悦,也跟着一并夸了又夸。
直到宫人来请,她们才停下。
因我身子弱,也不敢拿那些沉重的首饰给我戴,只取了凤冠。眼前一连串小珠子摇来晃去,看得我头晕。一个身体健壮的嬷嬷来背我,珠玉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扶着。
出门的时候,圆圆不知怎么了,忽然大哭起来。
珠玉许是也觉得心酸,别过头去,并不看我。
宫婢见我不放心,连忙上前宽慰:“主子,小主子只是初醒,过一下自然就停了。”
我点点头,已然是没有力气,整个身子趴在嬷嬷背上。
上了轿子,有人不停跟我说着吉祥话,时不时就喊我一声。
我觉得好笑,却是无力地靠着垫子。
恍然想起恢复记忆的那个梦。我们成亲,相携白首。
一阵风过,吹起帘子,落叶便飘了进来。
我并没有特意伸手去接,它却刚好落在我手心上。路经一处,忽然听见一阵女子的哭喊声。
“怎么了?”我轻声问。
珠玉愣了愣,才小心道:“似乎……是宁主子那边,不知发生什么事了。”
我点点头。
能有什么事呢。
或许就是北宫恪口中说的,让我等的那件事。我原先还有几分好奇,可到了现在,只觉一切都是落花流水,转瞬即逝,哪里有那么多好探究的。
到了地方,我静静等着,直到轿子震了三下,有人挑开帘子,探进一只手。那手指白皙修长,指甲温润如玉,隐隐兰香,盈满鼻尖。
虽然心中并没有要嫁的念头,可这个时刻,却还是莫名一动。
我追逐了那么多年的梦想,竟然在今天,就这样视线了。
恍如春梦。
伸手搭上,他收紧五指,将我的手牢牢握在其中。我的手太过冰凉,由此显得他的炙热如火。他轻轻一拉,我借力站起来,脚下踉跄,顿时跌出去。
腰上一暖,他已是牢牢抱住我。鼻尖撞在他胸口,微微发疼。
他低沉一笑。
风声呼啸,吹得衣袂作响。眼角瞥见石阶下黑压压一片人,全都跪着。特意寻了寻,果然瞧见谢子艺。他就跪在第一排,我眼睛看得不太清晰,只感觉到他背脊僵硬。
“专心些。”北宫恪不悦道,出声拉回我的思绪。
我转过头,朝他盈盈一笑。他一怔,眼睛顿时化作一汪水,荡漾出数不清的温柔。
“明月,”他放在我腰间的手紧了紧,我顺势靠着他,并不挣扎。抬眼看着灰蒙蒙的天,似乎要下雨了。
风吹得旗子猎猎作响,他揽着我,一步一步,走进宫殿。
若是按照祖制,纳妃,并不需要这样的阵仗。我猜不出也不愿去猜他是什么心思,竟这样用花轿将我抬到文武百官面前。
不是下诏书、赐金印、三跪三拜的册封礼,而是拜天地。
他也没有穿龙袍,一身大红喜袍,越发衬得人如兰芝玉树,翩然才子。
我借着他的力,走了没几步,脚下一软,整个人瘫在他怀里。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我拦腰抱起,一步一步,走到位置上。然后放我下来。旁边的婢女要来搀扶,他微微抬手,便又都退了下去。
大太监估计见过的阵仗多了,也不惊奇,极其合格地喊着吉祥话,然后开始拜天地。
我没有力气地随着摆弄,拜完之后,他又抱着我,一路走出去。
文武百官寂静无声,我耳边也只有自己虚浮的呼吸。他走得很稳,双手紧紧抱着我,所以倒是一点也不害怕。
“我以前梦到过我们成亲。”我轻声道。
他一怔,低下头,笑道:“真的么。”
点点头,自己也是一笑:“我还梦见我们生了孩子,然后你死了,我也跟着殉情了。”
“哦,”他颔首,额头抵了抵我的脸颊。“现在都变成真的了。”
我笑了笑:“那个梦醒之后,我就想着,我要和南宫好好过一辈子了。”
他一僵,也没有发怒,只是眸色暗沉的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笑道:“北宫恪,我死之后,你可不要再缠着我。”
抱着我的手分明一紧。
他一直走到寝殿,拥着我坐在床上。屋子里的帘子全都拉上,暗黑得很,幸好他先前命人点了灯,昏黄的光照着,才不至于叫人窒息得难受。
他下颌抵着我的额头,一下下摩挲着。发丝垂下,轻轻扫在我脸上,有些痒。
我们离得这样近,呼吸可闻。
可我们又离得这样远。
谁也不说话,屋子里静得恐怖,可对于我们来说,或许都是难得的静谧。
“明月。”坐了不知多久,他才说话,带着点微微的落寞:“你走的那天,我一整晚没有睡着。”
我其实有些打不起精神,可见他似乎要与我谈心,还是强打起精神。
他神色落寞,眼睛里透着隐隐约约的寂寥:“我记得那天的月光很好,照在地上像一片糖霜。你以前最爱吃的那家,我后来也去买过,却觉着没有你买的好吃。”
我止不住笑了一下:“恪哥哥……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他像是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道:“我那时候也不难过,可是心里像是缺了一块,空荡荡的。吹一阵风,都好像听见呼呼声。”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你嫁人的那天,我也去了。我见你一身嫁衣,烈焰一般灼人,我忽然觉得,要是你嫁的是我,那有多好啊。”笑了一阵,他接着道。
我伸手费力握住他的一缕发。
“母妃临去的时候,她告诉我,让我一生对你好,我是点头答应她的。”他蹭了蹭我的脸颊,然后叹一声气:“后来我总想着,要是好好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就好了。”
我“突”地笑了一声:“那你告诉我,当初为什么……”
他闭着眼睛,像逗一只小狗一样磨蹭我的脸。
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有温凉的液体顺着襟口的缝隙落进去,点在锁骨上,一阵酥麻。
这酥麻的感觉让我意识有涣散了些,强撑着等他回答。
他却只是摇了摇头,喉间似乎有一声闷哼,像极了陷入猎人陷进,却还在不断挣扎的小兽。
此后陷入一片没有期限的沉默。
我等得太久,他始终没有回音,我终是再也等不了。
眼皮越来越重,一下一下搭着下眼睑。
他的手冰凉得像是埋在寒冰中许久,抚着我的肌肤,慢慢紧握。
耳边隐忍的呼吸像夏夜的风,舒缓温柔。睡意渐渐增强,直到再也忍不住,睡了过去。胸腔的浮动减缓,一点一点,终是没有起伏。
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