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我的骨子里或多或少地还流淌着乡村的血,对于乡村,历来就有着一种特殊的亲情。
喜欢那种自然的村落,就像奶奶家的那座临湖的村庄,独门小院,粉墙黛瓦,繁花缀满篱笆,桑树、梓树、棠梨的浓荫里檐脊翼然。院子里,常年堆放的麦秸、豆秸和稻草,散发着一阵阵成熟植物的馨香;衣服在竹竿上漫不经心地飘荡;谷物在竹匾里静静地享受着阳光;三寸金莲的奶奶戴着花镜,端坐在门前的竹椅上一边驱赶麻雀,一边纳着鞋底;鸡们在草丛里静静地觅食,尖利的爪拨拉得尘土四溅;猪披着一身乌黑油亮的毛,总是躺在树影里打着呼噜;三三两两的狗不是趴在门前的石阶上吐着长长的舌头,就是满村庄穿梭游荡,偶遇生人,会警惕地盯着你,嘴里不断地拉响"呜呜"的警报。风吹过湖面,吹过村庄,软软的,湿湿的,有绿叶的青涩,谷穗的芬芳,还有阳光下乡土气息的淡淡味道……再次走进村庄,是为了祭奠我的先祖。因为城市的开发,葬于市郊的一棺清同治年间的坟,不得不叶落归根,迁葬故园。
已经踏上了村庄的土地,思绪,却缥缈在某个似曾相识的远方。和许多村庄一样,往日的村庄衰老了,衰老得恰如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妪,而公路两边矗立的一幢幢新楼几乎是某个城镇的再版。
小叔的家没有了先前的粉墙黛瓦,一幢三兄弟合建的那种"阔气"的楼房,蓝玻铝合金和白瓷砖外墙,在阳光里格外夸张。见到小叔时,他坐在井台上,显得有些憔悴,怀里搂着他的三岁孙子。小叔说,刚刚从幼儿园接回,调皮得要命。我知道,那是三子的孩子。三子夫妻过完年就去了东北,却把孩子留下,小婶因患癌症去年匆匆地走了,小叔还沉浸在悲伤的阴影里。三子说,留下孩子给你做个伴,免得夜里寂寞。可年逾花甲的小叔,既要打理几亩水稻棉花,又要拉扯一个三岁的孩子,寂寞是没有了,其辛其苦可想而知。
在村庄里随意地走走,清冷,空寂,很少见到人影,没有犬吠,没有鸡鸣,心,便有种隐隐的痛。村口池塘不见田田莲叶,一池红菱,垃圾和荒草吞噬了曾经的波光潋滟,幼年攀爬过的那株古柳也没了踪迹。旧房多已落锁,锈迹斑斑,那些缺门少窗的,就成了野狐野猫的家园。棠梨下坐着我喊他四爷的老人,老人"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刀刻斧斫的痕迹。年轻时,他是村庄的第一代"打工仔",那时叫"合同工",最终因户口问题,没能转正,在城里画了个半圆,又抛物线一般回到了生养自己的这片热土,而他的孩子,却一个一个的走出了村庄。四爷说,如今的年轻人,被外边的花花世界迷惑了,心野了,过完年就出去,直到春节才回来,村庄里剩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老人、妇女和孩子。我跟孩子们说,我们的根生在乡村,只有村庄才是自己的家,可那些孩子根本就不听。我理解四爷的心思,他是不想让村庄寂寞,不想让田地荒芜。人一辈子,在哪里不是生活?他是热爱自己的村庄。何况,他在外边也"混"了许多年,是精彩,还是无奈,盐咸醋酸的,只有他最清楚。四爷说,我那老大,做建材批发,买了部面包车,老婆孩子都跟去了,去年把车开回来,要接我去,我不干。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习惯了,有吃有喝的,舒服着哩。出门就是菜地,随便铲棵白菜,拔根萝卜,都新鲜得滴得下水来。地里施的是粪肥,不打农药,不沾尿素,天天吃的,就是你们电视里说的农家菜,野生鱼,笨鸡蛋……和四爷相比,五娘就有些看不开。她羡慕城里的生活,喜欢城里的高楼,城里的马路,城里的街舞,甚至喜欢城里人的时装和口红,可到了城里不到半年,她蔫蔫地回来了,她和媳妇处不好。早上,她早早地起来做清洁,窸窸窣窣,东一拖把西一拖把的,弄得媳妇睡不好觉。买菜,总挑那下市的价钱便宜的买。洗衣,又舍不得用洗衣机。儿子说了也不听,气得媳妇回了娘家。可她回到村子逢人便说,城里的生活不习惯,不习惯城里的空气,不习惯城里的防盗门,城里的自来水也不行,泡茶都喝不出茶味来。听的人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五娘听了,笑靥如花。
其实,村庄的人还是像田野里蒲公英的种子一样,一个一个地在风中飘走了,再也没见着回来。村头老杨花3000块钱从贵州人的手里买了个老婆,去年春上,老杨一觉醒来,老婆就没了,枕头上还留有一夜温存后的袅袅余香。据说,是和一个收古董的城里人跑了。女人和老杨生活了四年,老杨想不到她会跑的。自从女人走了,他就开始寻找,别人出门挣钱,他却背着3岁的女儿,穿行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之间,边乞讨边寻老婆。老杨按照女人身份证地址,一直找到越南边境线,可什么也没有,连身份证都是假的。老杨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老杨说过,找不到女人,就不回来了。
还有那个末末,一个不到30的青年,在城里一家工地打工,本来瓦工做得好好的,却偏偏要开什么卷扬机,硬把自己搅成了混凝土,他再也不会回村庄来了。西头的秋枫,初中毕业后迷上传销,接着带走了四五个小姐妹,有说出去打工,有说开发廊,也有说在夜总会陪舞卖摇头丸,总之,她们再也没有走进村庄。磨子在南京拆房子,好好地从十几层楼上掉下,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才醒过来,官司打了半年,黑心的包工头才勉勉强强赔了一笔钱了事。磨子残了,地是种不了了,即使好好的也不会种地,他打算在县城买套门面房和妻子做点小买卖。磨子也要走了。村里人说,像四爷、五娘他们最终也是要走的,虽说村里连自来水都装了,但老了,不能动了,还要走的。
离开村庄的最后时刻,我参加了家族的迁坟祭奠仪式。和我一同上山的都是一些半百以上的老人,他们十分虔诚地弯下已经弯曲僵硬的脊梁,把纸钱一摞摞铺在祖宗的墓地前。纸钱呼呼地燃烧起来了,火苗在阳光下蹿着迪斯科。没过多久,地上留下了一摊白色的灰烬,风一吹,像蝴蝶一样翩翩飞向遥远的蓝天。望着飘飞的纸钱,老人们或许心里在想,如果自己的孩子也能回来,跪在祖宗面前给他们烧点纸钱,那就好了。墓地里睡的,可是村庄血缘的始祖呀!可孩子们都跑得天南海北的,一个也不在身边。自己撒手的那一天,能有一张上路钱么?老人们看着山下的村庄,心里有些难过,自己经营一生,守护一生的村庄,怎么现在一下子变得这般冷清,这般衰颓,这般寂静呢?老人们便在鞭炮声中开始磕头,非常虔诚地磕,口中念念有词,雪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着,一如舞动的幡。
忽然,就想起网上的一首诗:城市是乡村美容过的脸/阡陌配上名字就是街/沟岔铺平就是道/平房摞起就是楼/位置优越的做店铺/白杨刺槐被法梧替代/统一剪短发统一穿制服/狗吠鸡鸣换作汽车喇叭……这,也许就是不久将来的乡村,我们曾经一代又一代人生活过的乡村。是甜,是苦,是喜,是悲,真的有些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