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说,让你猜个谜语:一个毛猴,在地里磕头。
我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也搞不清人类的这个远亲,不在森林里采集松果,跑到黄土地对谁大献虔敬不忍我抓耳挠腮的样子,姐姐轻轻点破谜底:锄头。
见我还是迷惑不解,姐姐又补充:咱爸在地里拿锄头锄地。
我一拍脑瓜,可不是吗,四十来岁就驼了背的瘦弱的父亲,何时离开过土地父亲一生不善经商,他认为掐指头拨算盘太伤脑筋;不愿做工,曾在离家三十里的襄汾铁厂砸了一年焦炭,嫌没有春种夏耘秋收冬藏,闷得慌,扔下工作服,又回土里刨食。
父亲对土地的感情,完全是因为爷爷。爷爷是有名的手艺人,这类人在旧中国农村并不少见。
家乡襄汾邓庄一带造麻纸工艺由来已久,所产麻纸曾作为贡品上纳皇宫。造纸最关键的一道工序是从盛满用麻绳、石灰、废纸混成的纸浆的池子里,用竹箅往出捞,俗称"抄纸",一米长、五尺宽的竹箅,不断往出捞出匀薄的一层,码在一旁,渐堆渐高,不久成为一大块豆腐的模样,高压脱水,晒纸人又一张一张揭贴晾晒到白灰墙上……爷爷抄出的纸又薄又匀又白,凭此手艺,受人尊重。
但爷爷沾上了抽大烟的毛病,以上所说的抄纸,是他在腾云驾雾过足烟瘾后才能做成的事情。
一个春夏之交的午后,父亲和二伯从烟馆找到爷爷,未成年的父亲问爷爷:"爸,薛家坟那块地长满了草,啥时候去锄?"
爷爷刚过烟瘾,挺有精神,有耐心说话:"傻孩子,别去锄了,那块地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原来抄纸所得远抵不过抽烟所费。
还没成家立业的父亲的心里第一次有了失去土地的空虚和恐惧。
自此以后,父亲和二伯发奋勤俭治家,给人帮佣打工,春扛锄,夏磨镰,秋抬撅,冬拧绳(棉花秆皮织成的一种草绳),任何带"烟"字的嗜好根本不沾,旱烟,水烟从没吸过,更别提伤心的大烟。几年艰辛,微薄收获,兄弟二人赎回了被爷爷卖出的三亩土地,汗水流在自家土地上舒坦、自在。收了小麦种玉米。玉米长到一尺高的时候,父亲已锄三遍了。干农活父亲最注重锄地。他常说"好庄稼把式一张锄",天旱保墒,天涝刈草,一把锄管庄稼从种到收,管麦黍谷粱颗粒饱满。赎回土地的第二年,八路军和"二战区"、日本人三家在家乡一带打"拉锯战",今天你来,明天我往,流弹呼啸,危机四伏。村里人谁也不敢到地里耕耙耘播,眼睁睁看着荒草赛过禾苗,父亲撑不住了,掂起一把锄头到地里埋头锄起来。
正当父亲忘情于物外,钟情于禾稼的时候,斜家村里蹿出儿个穿黄皮的"二战区",不由分说,把父亲连扯带拖进了村。一街两行的"二战区"正啃着黄澄澄的嫩玉米穗。父亲猛地挣脱绑架,凑上去询问人家是什么品种的玉米,成熟又早,籽粒又饱。面对这个"痴"农,几个当官的嘀咕一阵,把父亲放了。
事后父亲才知道,"二战区"在斜家村城门楼,从望远镜里看到父亲匆忙锄刨,以为是民兵在埋地雷。
变幻的是人世,不变的是土地。等我成年懂事,父亲的经历已成为陈年往事。
大字不识的父亲算是我的老师。有一回他到我任教的学校看我,正逢学生做广播操。看着弯弯斜斜的队列,父亲说,你把你的庄稼地种成了什么样子?行不成行,列不成列。我脸一红,父亲的话在心里翻腾了多少遍。自此,在装有空调的办公室,在通风透气的教室,我都不敢懈怠,感觉自己时刻在"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父亲是在高粱"挑旗",玉米"抱穗"的季节无疾而终的,老天对父亲太不公平。家乡一带有个说法,一生勤劳善良的人应在寒冬腊月上路,棺柩停放十天半月,儿女可以尽情尽孝。不过我也不心存芥蒂。父亲生前常说,土地穿满衣服的时候,人光着膀子;人披氅着棉的时候,土地裸着身子。父亲是不忍心看到土地光秃着身子,才选择在这个季节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