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说:“国事非同儿戏,岂容一变再变?”杨度说:
“也不是着急要改,不妨先成立个学术团体,研究研究。”严复说:“既是成立学术团体,我可以参加,但不要列名为发起人。”从此,严复对筹安会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既不否认列名,也不参加组织活动。直到洪宪帝制失败,袁世凯气死,惩办帝制祸首的通令发出,他仍然没把这当成一回事。
事后谈起这段往事,严复写了十六字的总结:“当断不决,虚与委蛇。名登黑榜,有愧古贤。”
关于惩办帝制祸首,南方护国军列出过一张十三人的名单,包括“六君子”和“七凶”(“七凶”指袁氏筹备登基大典的朱启钤、段芝贵、周自齐、梁士诒、张镇芳、雷震春、袁乃宽)。
可是袁世凯毙命之后,黎元洪以总统的名义发布了一道命令,帮老袁说了一大通好话。这样一来,洪宪帝制祸首们的罪过大为减轻,加上段祺瑞等人暗中周旋,百般维护,多方说情,最后只找了几只替罪羊,草草了结了一桩公案。在黎元洪以总统名义发布的惩办帝制祸首的命令中,“六君子”
剩下杨度、孙毓筠二人;“七凶”剩下梁士诒、朱启钤、周自齐三人,其余的人员被以各种名目包庇下来。更加有意思的是,躲在彰德的袁克定听说惩办帝制祸首的消息后,给北京政府发了份加急电报,为张镇芳、雷震春两人说情,而且北京政府居然批准了袁大公子的请求,宽恕了张、雷二人。
政坛退隐,后院起火
袁世凯病故后,袁克定开始了他一生中最难熬的几年。
由于黎元洪、段祺瑞等人的庇护,惩办帝制祸首的风波没有殃及到他,但是内心的抑郁灰暗是可想而知的。太子梦断,脑袋侥幸保住,应该算是幸运,然而接踵而来的家庭战争,给他这只破船又劈头浇了几盆冷水。
袁克定的正室妻子是吴大澂的女儿吴本娴。按照生辰八字,袁克定属虎,吴本娴小他两岁,属龙,夫妻龙虎斗,不是件好事,需要找个属鸡的来牵一牵。婚后第二年,袁克定又娶了个小妾叫马彩云。正室妻子吴本娴虽说是名臣之后,可惜是个聋子,袁克定很难和她沟通,相互交流要靠写纸条。马彩云出生在小户人家,长得又不好看,处处谨小慎微,只想讨夫君喜欢,袁克定懒得正眼瞧她。形式上的一妻一妾,基本上形同虚设。好在袁克定热心政治,婚姻生活幸福与否,他并没太往心上放。
很快,袁克定在髦儿京剧戏班里相中了一个女坤角,此女名叫章真随,模样长得漂亮,身段看着也舒服,但是天下美女都有一样毛病:脾气大。袁克定见多识广,乐于接受这个大脾气的美女当姨太太,包括章真随偷吸鸦片,袁克定也予以宽容。哪知道这样一来,章真随恃宠而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大,动不动就在家里摔脸盆镜子,闹得袁克定很不爽。
袁世凯去世后,袁氏家族在袁克定主持下分了家。袁克定带着一妻两妾以及儿女、佣工、仆人搬迁到天津德租界威尔逊路,本想过几天清静日子,没想到章真随却天天喊头痛,只好请了个西医大夫,隔三差五来袁家医治。过了一段时间,袁克定慢慢看出症结:章真随喊头痛是假,搞婚外情是真。她和那个西医大夫眉来眼去,媚眼丢得满天飞,甚至在袁府里干出了苟合之事,被袁克定在床上抓了个正着。
丈夫戴了绿帽子,还不能对外声张,想看袁大公子笑话的人太多了。他只好坐下来和章真随谈判,请她搬出袁府,暂时不办离婚手续,每月付她点生活费。章真随眼泪汪汪的,含情脉脉地看着袁克定:“我错了,我可以改。”袁克定摇摇头:“已经晚了。”章真随搬出袁府以后并没能一刀两断,她不断地给袁克定写信,诉苦求援,袁克定也时常给她一些接济,这样断断续续坚持了七八年。有一天,袁克定听到个消息,章真随打着他的招牌暗张艳帜,且听说上门的“主顾”竟有北洋旧属。袁克定气急败坏,叫来袁乃宽一商量,让人把章真随送往河南辉县的旧宅中,生活费用在该县的地租中按月支付,这叫做“眼不见,心不烦”。
刚把二姨太章真随的问题解决,又出现了一系列新的问题。
袁克端是袁氏家族第四子,其母是朝鲜籍三姨太吴氏,在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时病故。弥留之际,吴氏将袁克定叫到跟前,噙着眼泪将亲子克端及女儿祺祯托付于克定,请他代为抚管。长兄为父,此后袁克定尽心尽力,对克端全家生活照顾达30年之久,并将祺祯嫁给清廷陆军大臣荫昌之子荫铁阁为妻,亲自操办婚事,馈赠了丰厚的奁妆。
可是自命不凡的袁克端,对这位跛足大哥并无什么感激之情,反倒是满肚子怨气,经常在袁克定耳边念叨,父亲(袁世凯)死后分家时,他应得的一份没有得足,言下之意是有的财产被袁克定侵吞了。袁克定板起面孔训了他一顿,说道:“老四,人要知足,你从小到大是我带大的,哪有亏待你?分家产时每人一份,你的二十万当初在我手上不假,可是后来全被你一次次拿去抽了大烟,怪谁?”袁克端闷着头在心里盘算起来,算来算去似乎并没有从袁克定手上拿齐二十万。过了几天,他向法院递了份状纸,将袁克定告上了法庭。
这时候新中国刚成立,审案那天,袁克定准时出庭,袁克端却不知为何没去,法院以原告无故不出庭,判决袁克端败诉。官司虽然赢了,袁克定仍然感到十分窝火。
袁世凯的六姨太叶氏,原是江南苏州钓鱼巷的妓女出身,被次子袁克文介绍给其父为妾之后,最初几年还能循规蹈矩,可是等袁世凯一翘辫子,这个水性扬花的女子“旧病复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经常跑去舞场搞交际。袁克定心里窝着一把火,怨其辱没门楣,要将她逐出袁府。继而又想,叶氏毕竟是父亲生前的宠姬,为袁家生了二男三女,如果将她逐出家门,肯定是特大号新闻,报纸将会大炒特炒,闹得满世界都知道袁世凯的遗孀不守妇道,这样反而不好。两害相权取其轻,袁克定放弃了先前的想法。
哪知这个消息被叶氏知道了,她找到袁克定大吵大闹,话说得难听不说,还抖出了袁克定的一桩“秘密”:原来,几年前,袁家曾经花了一笔公款(庚子赔款),把几个儿孙弄出国去留学,其中有袁克定的独生子袁家融。而叶氏的两个儿子克捷和克有却没捞到这个机会。叶氏操着一口细软的江南口音,说起话来嘴巴也不饶人:“大家都来闹嘛,看看这个家谁的丑事多。”袁克定无奈地叹气,他实在拿这个漂亮的六庶母没办法,只好坐下来谈判。六姨太吵闹的目的也只为了获取经济利益,既然袁克定主动让步,也就顺水推舟提出了条件:她的两个儿子克捷和克有未享受留学待遇,请补偿一笔留学费用。袁克定从自家资本仓库里拿出几万元股票,才将这件事情了结。
袁世凯的九姨太刘氏,娶进袁家时间最晚,又一生信奉佛教,搬到袁府外边另住,到民国十六年(1927)悄然辞世时,其子克藩、女经祯都才十二三岁。袁克定将年幼的弟妹接到他家一起过日子。谁知,才几个月时间,袁克藩就得了一场大病,不幸身亡。到分家时,袁克定没将这个夭折的十六弟计算在内,已经出嫁到苏州陆家的袁经祯大为不服,跑到上海法院起诉,要为死去的胞弟克藩争这份财产。接到上海方面的传票,袁克定十分伤感,同胞兄妹闹成这样子,使这个在政治上触霉头的人更加郁闷。他给袁经祯写了一封信,声称要与她断绝兄妹关系,袁经祯未予回复,此事后来不了了之。
后院起火的原因,表面上看起来都与家庭财产有关,暗地里隐含着袁家子弟对跛脚长兄的不满。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袁克定一意孤行想做太子,怂恿袁世凯搞洪宪帝制,袁家并不会这么惨。庶母和兄妹们的怨气,细想之下还真是很有道理。
袁克定有一子二女:子家融,长女家锦,次女家第。
袁家融(1904~1996),16岁时,父亲袁克定给他搞到了留学美国的内部名额,随几个叔叔克久、克坚、克安等乘海船漂洋过海,先到马萨诸塞州私立中学读书,后转入宾夕法尼亚与新泽西交界处的拉法叶学院,专业是地质学。袁家融从小对石头兴趣浓厚,学习很是用功,后来又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地质学博士学位。但是他没有留在美国,原因一是当时正值美国经济大萧条,华人求职很难;二是听从父母媒妁之言,奉命回国成亲。
袁家融的妻子,是民国时期湖北都督王占元的侄女王慧。此女自幼父母双亡,由王占元带大,情同父女。王慧长得白白胖胖,一看就是富贵相,进袁府后果然立下汗马功劳,一连不歇菜生了五女二男七个子女,其中老六袁始是美国的一个画家,后边章节再叙。
1930年,袁家融回国后先是到开滦煤矿当工程师,这当然是袁克定的特意安排,想让他历练一番。袁克定这时已经很倒霉了,大概是不愿意跟随父亲背负骂名,袁家融很快跳槽自立门户,到北京大学去任教。
到了40年代后期,国民经济“飞流直下三千尺”,大学里工资发不出来了,妻子王慧又一直没有工作,眼看着一大群孩子饿得嗷嗷叫,袁家融也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到袁家参股的启新洋灰公司当了个副经理。但此人对做生意兴趣不大,干了不到两年,在华北物资交流大会时认识了绥远省长董其武,董省长知道袁家融的学业经历后,请他去绥远主持地质勘探。建国后,袁家融参加了“包钢”的地质勘探工作,在白云鄂博、大青山等地发现铁矿,为国家建设作出了贡献。后来调到武汉地质学校、贵阳工学院先后任教,直到1964年退休。
袁克定、袁家融的父子关系,后来相处得并不融洽。40年代后期,在北京大学发不出工资,袁家融一家生活无着落之时,他的父亲袁克定经济上也极度拮据。卖掉天津特一区的一幢住宅所得的85万元,被贴身佣人白钟章偷走了,京津两地所有的古董,又被另一个佣人申天柱以开古玩店为名,全部骗去,不见踪影。袁克定手中仅有的一点股票,本来是用来养老的,袁家融百般恳求,要拿去投资天津新懋交易行,换个副经理的位置,说好了利润随时支取,充做袁克定的日常生活费用。可是袁家融投资后,翻脸不认老父,利息和本金分文不给,害得袁克定晚年只好到表弟张伯驹家中寄居,凄楚悲凉。
长女家锦嫁北洋旧属雷震春之子。次女家第多才多艺,能书善画,袁克定甚为喜欢,后嫁给江南费树蔚之子费巩为妻。前面第三章有所提及,不再赘述。
最难消遣是黄昏
袁克定的晚年有点落魄,也有点凄凉,不过这也是他咎由自取。
袁世凯临死前说的那句“他害了我”,像一根鞭子永远悬在他的头上,使他的灵魂难以安宁。他的太子梦祸国误父,害人害己,也使袁氏家族半个多世纪以来始终黑暗相随,很难走出那道阴影。
据晚年与袁克定在一起生活的张伯驹回忆:“到了抗战时期,克定的家境就每况愈下,手头拮据。那时他还想通过关系,请求蒋介石返还他被没收的袁氏在河南的家产。老蒋没答应,克定只好以典当财物为生。华北沦陷,有一次,曹汝霖劝克定把彰德洹上村的房产卖给日本人。袁家的亲戚听说这个消息,也都议论纷纷。赞同的、怂恿的颇多,其目的无非是每个人借机能多分得些金条罢了。克定坚决不同意,说这是先人发祥地,为子孙者不可出售。”
1937年前后,袁克定表现出的民族气节还是被人称道的。当时占领华北的日本陆军长官土肥原贤二,以前与袁世凯熟悉,在网罗到吴佩孚、靳云鹏后,还想拉拢袁氏之后,尤其是长子克定。如果袁克定能在华北伪政府任职,恐怕对北洋旧部还能施加些影响。袁克定以年迈多病为由婉言谢绝。过了几天,《新民报》上登出《拥护东亚新秩序》的声明,签名者中赫然地列着袁克定的名字。袁克定提笔给《新民报》及各个报馆写信,分别澄清他不在联名之列,可是所有报馆均不敢刊登;他又辗转托人,得到了一个亲华的日本人野畸诚近的帮助,才将他的这则声明登在了报纸上。原文大意是:本人身体多病,任何事情不闻不问,并拒见宾客。拥护东亚新秩序的声明未经本人同意,署名不予承认。
袁克定毕竟是个“名人”,通过一些关系,也多少能享受到日本人的优惠待遇。比如说,有一次他从市内回颐和园住地,途经西直门伪宪警哨所,被勒令下车检查,还被强行搜了身。袁克定哪里受过这种污辱,气得全身发抖,回家后便大病了一场,到医院住了多日。曹汝霖来探望他,给他弄了张特别通行证,后来才免除了日本兵的检查盘问。
他60岁的寿辰,张伯驹前来祝贺,亲笔书写了一副寿联:“桑海几风云,英雄龙虎皆门下;蓬壶多岁月,家国河山半梦中。”并赠寿仪二百金。那天袁克定情绪本来还不错,见了这副寿联,脸上顿时黯然失色,当场退还了张伯驹的寿仪,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张伯驹事后为此懊恼不已,说道:“我不该送这样的寿联,勾起了他对往日的怀念,以至他数夜未能安稳入睡。”
到建国前夕,袁克定的生活已经穷困潦倒了,家里的所有佣人已全部辞退,只剩下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刘姓老仆人,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他。实在揭不开锅盖了,这位老仆人就会上街去转悠,想方设法弄点吃的东西回来。即使到了这个地步,袁克定依然保持着“太子”遗风,进餐时胸戴餐巾,正襟危坐,用刀叉将窝头切成薄片,蘸着咸菜就餐。后来老仆人也去世了,只剩下袁克定和马彩云相依为命,消磨生命最后的时光。
1949年以后,北京文史馆馆长章士钊得知袁克定的情况后,聘他为北京文史馆馆员,每月领取薪水60元,挂空衔不坐班。不久有人提议,像袁克定这种思想反动的人,怎么还能让他坐享其成?于是薪水停发了,生活实在没有着落,就到街道办事处每月领20元救济金。
据张伯驹之女张传彩回忆,夏天经常看见他在空阔的大门楼子里纳凉,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透过树林望着天边的晚霞,像一尊过时的雕像。“袁克定不爱说话,给人感觉脾气有些怪,没事时他爱钻进书房里看书,他看的是那种线装书,他的另一个爱好是看棋谱。”(参见张传彩口述,李菁执笔《最后的皇太子:袁世凯长子袁克定的晚年》)1958年,袁克定病逝在张伯驹家中,终年80岁。